前言:当保命装备变成死亡陷阱
无论衣物、食品、武器还是工具,人类进行任何户外活动都需要装备。而当面临天灾、战争或身处荒野时,也只有依靠及格的装备才能避免死于非命。
本专题将聚焦各历史事件中,那些因存在设计缺陷、或用不得其法,造成灾难性后果的“隐藏杀手”。从苏联战场上的德军冬季作战服,到1922年乔治·马洛里珠峰攀登队的全套行头,再到罗伯特·斯科特那场向着末路迈进的南极探险……等。
今天,我们先从富兰克林远征队的失踪说起。(顺便一句,那些没看完《极地恶灵》的同学请不要阅读本文。对,会被剧透的。)
消失的远征队
《伦敦新闻画报》登报的富兰克林远征队成员群像。
约翰·富兰克林肖像,现藏于格林尼治皇家博物馆。
1845年5月19日,受约翰·富兰克林爵士指挥、共134名船员的“幽冥”号及“惊恐”号战舰,正慢慢驶离肯特郡的格林海斯港。他们的任务,是要在浮冰密布的加拿大极地沿海开辟出“西北航道”。
在十九世纪初,几乎每一寸海面都已被欧洲人绘清于图纸上。然而自达伽马时代起就时不时被提及的“西北航道”,却一直只停留在理论层面——巴拿马运河通航可是1914年才成为可能的事,之前要从西北欧开船去东亚就得一路朝南绕过麦哲伦海峡。人们总希望能打通一条连接大西洋及太平洋北端的新航道,包括英国在内的各海上强权也悬出重赏期待有勇有谋者把理论付诸实践。
19世纪的地图,人类一直依照推测认定“西北航道”的存在。
多达数代人积累的经验,加上造船及航海技术的进步,让皇家海军坚信自己找出了答案:他们所派出的两艘战船均有进行船首及外舷装甲加固,在抗浮冰性能上远超以往一切船只;所有船舱都设有通风管路,连接向同一个曾在南极海域充分考验过的中央暖炉;伦敦-格林尼治铁路提供的25马力蒸汽引擎,可在收帆时以4节航速继续前进;就算出航期间船舵和螺旋桨发生损坏,船上也配有抗寒潜水服以便专人下海维修。
“幽冥”号与“惊恐”号出航,1845年5月24日《伦敦新闻画报》绘图。
除以上外,两艘船共携带能吃三年的保鲜或罐装食物,还有供船员娱乐用的乐器、戏服、剧本、棋牌,及一个藏书达1000多本的随船图书馆。照理论讲,这已是到当时为止人类所见识过的最优渥航海条件。
在苏格兰的奥克尼岛短暂停留,又在“响尾蛇”号战船和“巴雷托·朱尼奥尔”号运输船陪同下抵达格陵兰后,除5名船员因告病携带全体的书信回国,剩余的129人继续出发。7月份,捕鲸船“威尔士亲王”号和“企业”号目击到“幽冥”号及“惊恐”号开入巴芬湾,远征队自从便下落不明。
简·富兰克林。
一年多过去了,迟迟等不到半点消息的富兰克林夫人要求皇家海军搜寻丈夫下落。考虑到船队有足够三年的食物,加上约翰·富兰克林爵士曾参与过1819年加拿大西北地区科珀曼河探险行动,对极地环境的了解绝非外行,皇家海军当然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前者的要求。恼羞成怒的富兰克林夫人便决定绕过海军部,直接向公众发出搜救呼吁,还找来了著名作家查尔斯·狄更斯帮忙游说。
极地搜寻
到1848年才确切意识到远征队音信全无的皇家海军,终于肯派出搜救队并悬赏2万英镑(换成今天的购买力约等于人民币一千七百五十多万)吸引公众注意。接下来便是一波接一波的搜索团体出发,最高峰时试过有11艘英国船及2艘美国船一同远征北极,只是这过程中损失的人员和船只超过了富兰克林远征队的总和。
悬赏2万英镑的搜寻告示。
1850年,三座远征队成员的坟墓于比切岛发现。
1850年8月,人们在巴芬湾230英里以西的比切岛发现了三块墓碑,而毗邻的只有一座废弃的临时营地和完全冰封的冻土。根据现场搜索的信息判断,1845年到1846年间富兰克林曾下令在此处扎营过冬,期间有三名病逝的船员下葬。
1854年4月21日,探险家约翰·雷伊在布西亚半岛考察时偶然从因纽特原住民口中得知这么一个消息:数年前,约莫三四十来个欧洲白人陆续饿死在巴克河河口,个中发生了自相残杀、同类相食的情形。
约翰·雷伊从因纽特人手中获得的远征队遗物。
雷伊带走了部分由原住民找到的纽扣、肩章、怀表和银质餐具,后证实的确出自富兰克林远征队。消息传回英国后,富兰克林夫人表示完全无法接受,查尔斯·狄更斯更是公开反驳“他们(远征队员)都是出自皇家海军麾下的纪律人员,任何情况下亦决不会犯下如此行径”。
1859年,弗朗西斯·麦克林托克搜索队在威廉王岛北岸的一处石堆中搜出富兰克林助手的笔记,上面标记的最后日期为1848年4月25日,并指出船只已经在冰上被困了两年。笔记还说明富兰克林爵士去世于1847年6月11日,仍生还的109人决定弃船。
在威廉王岛搜索到的弃船留言,同一张纸记录了两段隔开一年的信息。
威廉·托马斯·史密斯根据麦克林托克的描述所绘画的远征队遇难现场情形。
麦克林托克接着还找到了多具尸体,以及一艘显然是海员们一路拖过来的救生艇。当时艇内有两具尸体、两杆猎枪、40磅巧克力、5本《圣经》、包含标题为《威克菲尔德牧师》的书籍若干、8对靴子、外加陶瓷器皿、贵重物品及其它杂物一堆。
综合搜索团体的调查、因纽特原住民的口述、遇难者遗骸发现点的勘测、以及一切收集到的手记,人们彻底放弃了营救生还者的打算,最后根据零碎的线索拼凑出远征队全军覆没的过程——
“幽冥”号和“惊恐”号先在1845年抵达兰卡斯特海峡,眼看海面渐渐聚拢起厚厚的冰层,富兰克林下令停靠比切岛扎营过冬。
比切岛。
1981年的远征队墓地开棺验尸。
约翰·哈特奈尔遗体的手部细节。相隔130年,尸体仍在冻土下保存良好。
三名船员的容貌复原图,从左到右依次为:约翰·哈特奈尔、约翰·托林顿、威廉·布莱恩。
谁也说不准他们在比切岛上呆了多久,只知道三名船员遗体皆是1846年下葬的。其中20岁的约翰·托林顿与22岁的约翰·哈特奈尔的墓碑树立于一月初,31岁的威廉·布莱恩则是四月份。等到冰面解冻,远征队又匆匆起锚朝南航向威廉王岛,此时富兰克林和他的幕僚们得决定:该从西面绕过1830年才被定位的威廉王地,还是选择向东穿过罗斯海峡?
“威廉王地”实际上就是如今我们认识的“威廉王岛”,但在西北航道仍遗留在推论、且海图上的加拿大极地沿岸近乎空白的年代,远征队全体上下只能推测,无人知道实际会面对何种环境。
远征队船只在威廉王岛水域被困的位置。
富兰克林不打算走罗斯海峡,这无疑将所有人带入极地最凶险的水域之一:威廉王岛以西的海面浮冰密布,一旦冻结便是常年不化的状态。果然,“幽冥”号和“惊恐”在9月份迎来第二次冰封,船员们前赴后继地拿出冰锯和炸药试图自救,始终无法避免被困的命运。
1847年6月,富兰克林去世,下葬地点不明,同一年丧命的船员共21人。
1848年4月,余下的105名船员被迫弃船,带着物资集体登上威廉王岛,最终全数死于饥饿和疾病。
皇家海军“坚毅”号搜寻富兰克林远征队的场景,弗朗索瓦·穆辛绘。
“幽冥”号沉船位置锁定,2014年。
无处不在的死亡陷阱
即使知道大致经过,人们还是想不明白为何皇家海军苦心经营、有着完善物资和最先进装备的一流远征队,竟落得如此下场?
电视剧《极地恶灵》中,“惊恐”号受困冰面的场景。
用于两船的发动机其实是现成的火车引擎,本质上不适用于海事航行。
25匹马力伦敦-格林尼治蒸汽机车头。
表面看去富兰克林远征队似乎的确做足了准备,但假如我们逐处逐处进行分析,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何会一步步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首先是皇家海军过分乐观地认为“幽冥”号和“惊恐”号只需提防浮冰,全然不顾极地海面下同样充满暗礁、浅底、冰山等障碍。要在遮盖海面的浮冰间避免触礁只得缓慢前进,这使得两艘船所配备的蒸汽发动机派不上用场——更别说,它们本身是设计给列车用而非航船用的引擎,相对于海事发动机来说重量体积过大、推进力太低。
“惊恐”号的发动机及锅炉位置。
另外,远征队的燃煤储备只有十二天份量,可1840年代的极地偏偏遇上百年罕见的极寒,之后足足有五年时间海面无法融冰。船员们深陷仿若无尽的寒冬进退不得,同时忍受着船舱内蔓延开来的疾病。
在1981年和1984年,人类学家欧文·贝阿耶帝率领的科学团队分两次开启比切岛上远征队海员墓地。他们吃惊于遗体历经135年仍被冻土保存得状况良好,同时在化验中发现死者体内的含铅量严重超高:这不难理解,因为在食品封装技术刚发明的十九世纪,铅几乎存在于市面上所有的罐头内。
戈德纳罐头,复刻品。
远征队弃置在比切岛的空罐。
1991年对威廉王岛遇难遗址勘察时找到的另一个罐头残骸。
可怕的是铅能影响人体神经系统、心血管系统、骨骼系统、和免疫系统,造成头疼、肌肉疼痛、失忆、意识混淆、情绪失控、幻觉甚至妄想症状,总而言之就是慢慢杀死你之前先严重影响行动及判断力。某种程度能解释为何远征队最终弃船时,还往救生艇上塞了一堆诸如茶具、钟表、拖鞋、梳子、肥皂、海绵、手帕等对极地求生毫无用处的负担。
好,现在想象船员们在冰天雪地间扎营,日复一日地咀嚼含铅量超高的食物,身体免疫力不断下降,所有人无可避免地染上疾病,无法解释的疼痛折磨全身,情绪和希望跟着陷入谷底。随着维持自我的理性和对家乡的记忆如锈蚀污渍般日趋模糊,一点点摩擦都能立即升级为剧烈冲突,等到食物匮乏之时,可别忘了这些人全都有枪,而维持纪律的富兰克林早已不知被埋咋哪一寸冻土下,什么皇家海军的荣誉感根本不值一提。
除了铅中毒,作为海员头号天敌的坏血病也如影随形。
在远征队筹备物资的阶段,皇家海军把订单发给了出价最低的食品商斯蒂芬·戈德纳,要求后者在出航前交出8000听包括浓汤、炖肉、蔬菜和果汁在内的罐头。为赶时间,戈德纳取了很多“捷径”,比如加大罐头的容积,减少加热的时间,导致这批罐头有不少在出厂时仍处于半生熟状态,未等开启便早已变馊变坏。至于赶时间的另一个问题是封装不严,有船员反映罐头边缘老是有液体流出,远看上去跟“烧融的蜡烛”很像。、
19世纪的罐头制作方式是先倒入食物,等充分加热之后再进行封装。而戈德纳增加容积和减少加热时间的做法,会导致罐头中央的食物得不到有效加热,无疑使得大量细菌留存。
《极地恶灵》中的开罐头场面,这里指出个bug:1840年代罐头刀仍未发明。
面对食物变质厨房还可以重新加热和下多点盐来掩盖,而密封性不良导致的食物营养流失则无法补救。本该能预防船员患上夜盲症和坏血病的罐头,这下子不止统统失效,反而变成加速大家死亡的帮凶。
戈德纳还将继续祸害皇家海军的多条舰只,直到1853年“鸻鸟”号的官兵集体向《泰晤士报》致信,痛斥前者生产的罐头全部泛出死老鼠般的腐烂气味。
那么,把铅、营养流失、坏血病都先摆在一边,不及格的罐装食物还会有什么危害?答案是肉毒杆菌毒素:腐肉,甚至未经适当加热的肉食都是滋生肉毒杆菌的温床。人类摄入这种毒素后,神经系统将遭到破坏,出现头晕、呼吸困难和肌肉乏力等症状,严重者将死于器官衰竭。
坏血病的症状。当皮下出血也发生后,就会轮到全身的关节和肌肉教你痛不欲生。
严寒、隔绝、铅中毒和幻觉,《极地恶灵》对以上这几点表现得很出色。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远征队意识到罐头存在问题而决定狩猎活物(而这一点的确很有可能发生),可威廉王岛恰恰是受E型肉毒素污染的区域。从海豹、到鲸鱼到其它海洋生物,一律是这种毒物的宿主,不通过某些特定的加热方法根本去除不了。说到这里确实忍不住替富兰克林的船员们感到揪心——不管当时他们要选择做什么,死亡陷阱照样无处不在。
末路尽头
1848年4月22日,接过指挥权的“惊恐”号船长弗朗西斯·克洛齐下令弃船,随后众人把装满物资的救生艇放上雪橇,一路牵着登上威廉王岛。
远征队残余人员行经威廉王岛的路线。
融雪时节的威廉王岛荒野。
也正是如今的研究告知我们真正恐怖的事情发生在往南的路上:疾病、铅中毒、缺乏营养早已教队员们虚弱不堪,他们使劲挤出每一丝力气拖动物资,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坏血病造成的皮下出血和剧痛。而当时英国所发配御寒衣物的最大缺点是吸汗,慢慢地贴着皮肤冻结的汗水越积越多,直到失温和重量把你压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一旦有人倒下,其他人便把他抬上雪橇,继而前进速度更慢、牵引负担更重。可别忘了,看似平坦的威廉王岛其实积雪下堆满乱石,换言之对因冻伤及坏血病而一身疼痛的人来说,躺在颠簸抖动的雪橇上根本无轻松可言。
1992年在远征队骸骨上确认的刀口。
肢解部位示意。
当伤病的情况严重到连轻碰一下都痛得惨叫时,无可奈何的同伴们只好留他在原地,任其在孤独和寒风中继续挣扎,直到死神终于怜悯罗丹这残破的躯体。一个接一个,散落各处的尸骸、浅墓、帐篷、毛毯、空罐头、衣物残片,乃至于救生艇附近簇拥成团的尸体堆,替我们勾画出远征队最后的跋涉路径……
至于远征队同类相食的传闻,则在1992年得到证实:威廉王岛的其中一组人骨残骸检视出多个整齐刀口,可表明队员们先是砍下该死者头部、双手和脚掌,尽最大程度去除掉人类特征后再逐块肢解并割下肉来。
假如因纽特人提供的信息无误,那就说明除大部分人弃尸威廉王岛的雪原、冻土和冰面上,剩余的三四十来人至少在死之前踏上了属加拿大陆地范围的巴克河口,离最近的西方文明定居点大斯雷夫湖仍距400多公里。
《最后的屹立者》,克里斯蒂娜·盖尔曼绘。
难以想象当最后一人仍站在这世上最偏远的角落,身旁尽是面朝下倒卧在雪地里的死去同伴,举目只见了无尽头的白色荒野,漫天暴雪里传来各种各样诡异的哀嚎声,他是否还能从恍如幻境的模糊记忆里认清家乡父老的面容,是否还记得昔日同伴投来的信赖笑容,和出航当日泰晤士河两岸的热烈欢送?
茫茫冰洋路
路有英魂骨
明知苦寒凌
仍乐北极途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
约翰·富兰克林纪念碑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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