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高莫测: 中国武术神话, 是怎么流传起来的?
■ 文 | 李夏恩
■ 孙禄堂（中）
孙禄堂这个名字，想来虽败犹荣的雷雷大师肯定如雷贯耳，因为他是上世纪初和霍元甲齐名的太极拳一代宗师，号称“武圣”“天下第一手”。很遗憾的是，这位被重重传奇包裹的太极宗师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武侠电影的黄金时代，被香港导演扒出来，不然现在就算不是感动中华的传奇人物，也值得拍个三部曲来歌颂一下儿其惊天地泣鬼神的爱国侠义情操。
既然是武林界宗师级的人物，肯定要痛揍几个西洋大力士最好是日本高手之类的人物才能配得上这个称号。孙禄堂的武林传说中自然也不能少了这一笔。非常凑巧的是，就像霍元甲的一个克隆版一样，他也干翻过一个西洋大力士和一个日本高手。
被孙禄堂干翻的西洋大力士是个俄国人，叫做彼得洛夫。在传说中，这位“欧洲格斗冠军、大力士、拳击手”被孙禄堂“信手击晕”。大概编出这段传说的人也知道东北曾一度是帝俄的势力范围，而孙禄堂确实在徐世昌总督奉天（1907—1909）时应其邀请前往幕府任职，所以这段中国太极拳大师轻取俄国大力士的传说就被安排在了1909年的东北。为了让这个传说更有扬我国威的气势，有些版本还特意说这场对决是俄国驻奉天总领事安排的，就为了看中国人丢丑，但最后却自取其辱。
不过奇怪的是，这场足以点燃国人民族情感的中西武术对决，却没有留下任何史料记载。包括当时以鼓吹国术（即中国武术）为能事的《国术统一月刊》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段传说最早见诸文字的地方是1985年张永安的一本所谓的“纪实文学”小说《武林奇侠传》里。在这本刻意模仿古代章回体小说的书里，单列一节“报私怨道士自误，败洋人同胞扬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孙禄堂如何像古代大侠一样先打败了恶道士“盖三省”，又把不可一世的俄国大力士彼得洛夫打得“奄奄一息”：
(孙禄堂)便振奋神威，施展出形意拳那‘起如风，落似箭，打倒还嫌慢’的快速刚猛、拳不空回的威力。只见他劈、崩、钻、炮……几拳打击，那彼得洛夫粗壮高大的躯体犹如遭到电打雷击一般，连连跌扑滚翻，爬到擂台边上。
传说中的孙禄堂武林生涯就像一场打怪升级的游戏。而那个终极大怪，自然就是曾经侵略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的代表，日本柔术高手板垣一雄。这场对决倒是在孙禄堂在世时的史料里就出现了——如果这篇文章算得上严谨的史料的话。写下这场对决的作者叫向恺然，如果你不熟悉这个名字，那他的笔名“平江不肖生”你很可能听说过。研究晚清小说的学者会举出他的记录晚清官派留学生如何狎妓嫖娼扬我国威的《留东外史》，而武林评书迷们一定听过他的《江湖奇侠传》。没错儿，毛泽东钦点引进的香港武侠电影《火烧红莲寺》就是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平江不肖生在1924年11月15日发表在著名八卦狗血小报《红玫瑰》（第1卷第16期）上的《孙禄堂》里讲了这场对决。在这篇文章里，板垣一雄这个名字还没有诞生，文中只是称其为“坂原”。尽管这位武林小说大师根本没看过这场对决，但他还是如临现场般地写了每个细节，包括最后坂原被孙禄堂一招摔出的距离都有零有整“一丈四尺”。
不得不说，作为文字高手，平江不肖生妙笔生花，让人如睹现场。这篇文章后来被收入他的热销小说《江湖异人传》里，风靡一时。这个故事也越传越离奇。平江的文中只说这位坂原在日本“很享些声名，想凭着一身本领，来中国出出风头”，而且对决的结果尽管坂垣被摔出去“一丈四尺”，但并没有跌倒在地，而是“四体凌空，翻了一个跟头，才落下地来，并没有跌倒，仍是两脚落地”。
这个点到即止的结果，对希望拳拳入肉，掌掌出血，把东洋鬼子打得倒地出血的当代爱国读者来说，显然太不过瘾。于是，到了1991年出版的《神奇的武术》里，孙禄堂轻取日本武士的故事就如同书名一样，变成了一个“神奇”的爱国武侠传奇。坂垣不再被简简单单地摔出“一丈四尺远”，而是“恼羞成怒，竟像野猪似的嚎叫狂吼着，以头向孙的胸部猛撞过来，孙稍闪身，坂垣扑空，只听得砰然一声，书架撞倒，坂垣的半截身子被埋在书堆里，弄得狼狈不堪，只得服输”。1998年，以文革手抄本小说红极一时的张宝瑞出版了上下两卷武侠小说《京都百侠图》里假借一份真实存在的《神州日报》的报道，硬是将平江不肖生笔下这场中日两名武师之间的私人交流，打造成一场攸关国家荣辱兴亡的世纪对决。孙禄堂的对手坂垣成了“日本大正天皇钦命武士道大力士来京比武”，“要打遍中华武林，扫平‘东亚病夫’”而且“前不久，在东京武道馆搞了一次全日古武道演武大会上，坂垣连夺三块金牌”。最后的比赛场地也从孙禄堂家里变成了万众云集的擂台场，坂垣的下场也不再是一个空翻双脚稳稳地落在距离原先一丈四尺的地上，而是“孙禄堂用‘三体式’之力猛地蹬在坂垣突起的小腹上，顿时，坂垣如同大厦骤倾，轰然扑倒在擂台上，，挣扎良久，他哪里站得起身”。
随着对手能力的不断加码，打败他的孙禄堂实力自然也水涨船高。这则传说还有个后续。不甘手下惨败的日本天皇为了报复，又在“九一八事变”前夕派出五名日本技击高手联合对付孙禄堂。根据1923年曾拜在孙禄堂门下学习形意拳、八卦拳和太极拳的杨世恒在六十多年后的回忆，这场不亚于叶问以一干五的中日武术对决，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
于是先师平躺在地上，五个日本人，其中一个最魁梧的，骑在先师身上，按住先师的头和胸，其他四人，以他们各自的方式锁住先师的四肢。另一个人喊：一、二，三字尚未出口，只见禄堂先师一跃而起，五个日本人都被放出两丈外，扑倒在地，一时竟未能起身。
按照杨世恒的说法，这些日本人第二天请了两名日本领事馆的官员，说日本天皇请他去日本教授武技，但是孙禄堂以“我老了，哪儿都不想去，如果你们想研究我国武术，可以通过中国政府与国术馆联系，那里的教师更年富力强”为由拒绝了。这段回忆作者自称是亲眼所见，对决的地方就在自己家里，而且描述性也不很强，除了五个日本人摔出两丈远有些让人怀疑作者家房子究竟有多大之外，其他似乎一切正常。但到了1991年《神奇的武术》里，坂垣的故事和五个日本高手的故事已经被添油加醋并且搅在一起。提出二万大洋学费的，也从那五名日本武士，成了坂垣，而孙禄堂则大义凛然地怒斥道：“他给二十万我也不教，今天只要给他一点厉害，叫他知道中国人不是随便可以被人欺侮的。”
在官方搜集整理的《中国民间故事河北望县卷》里，坂垣一雄成了1980年代香港武侠电影里经典的冬洋鬼子挑衅者，口中也被添上了那句著名的经典台词：“东亚病夫，不堪一击！”这个故事的结果自然是东洋鬼子一败涂地，跪地服输。但编造这个传说的人却把日本人上交的学费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从二万大洋降到了五百。孙禄堂也自降了一半身价：“禄堂是炎黄子孙，每月给十万大洋也不去！”
顺便提一句，在散播这些现代武林传奇上，十年前风靡一时，由李仲轩整理、著名武侠电影编剧徐浩峰记录的畅销书《逝去的武林》也助了一臂之力。2009年之后，几乎所有关于孙禄堂的传说都或多或少抄自这本书。
那么如此看来，把扬我国威的传说的外衣扯下之后，中国武术就真的只能“虽败犹荣”吗？不过，凡事不能绝对，至少有一项外国武功太极拳是稳胜无疑的——瑜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