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抱有愤怒时,知识分子为什么会显得稍许可爱?
一夜之间,一只没听说过的股票GME和没上过的论坛WSB在朋友圈里刷屏了,大家都在讨论美国散户暴动,让香橼和Melvin资本在本周前两个交易日浮亏59.7亿美元。
有意思的是,国内关注GME和散户暴动的顺序也是从散户到官方。当我朋友圈里的在美华人开始兴奋时,连美国媒体的口吻也还是8亿美金对机构大鳄不算啥,大家以为机构一定会赢。但随着矛盾激化到官方出面“拔网线”,越来越多的意见开始激烈交锋,左派和右派开始就开放市场到底应该如何管控打嘴仗。
最新进展是,GME散户转战白银之后,GME股票和白银各自下跌惨重。那些号称永远不会抛售GME的散户不知道是否及时解套。而我忍不住开始把正在上映的电影《蜂鸟计划》和现实生活里的散户暴动联系起来。
《蜂鸟计划》讲述了两个试图用毫秒级网速优势来抢夺交易所生意从而改变自身命运的聪明人,他们面临资本压迫,又试图成为资本的一方,几经徒劳耗尽一切最后一事无成。
大部分描述财经、金融和互联网圈的电影作品,总是试图描述一群聪明绝顶的贪得无厌者对上层结构发起攻击,最后无功而返。《蜂鸟》结尾,哗啦啦瓢泼大雨里杰西·艾森斯坦徒劳坐在谷仓里,高速摄影机让雨滴像是飘雪下落的速度,主创想用一个禅意到简直废话的结尾让观众自行领悟。前些年的《华尔街之狼》《魔鬼代理人》《华尔街》,让人觉得好莱坞从业者真的是世界上不要脸top级群体,他们明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最跟红顶白的圈层里,人人削尖脑袋往上爬,却妄想告诉大家:你我是金钱的奴隶。
那又怎样呢?你会因为要思考奴隶制的问题爬慢一点吗?
一代代技术革新,在技术产生初期是能够扭转部分产业结构的,比如一二十年前的中国互联网刚刚诞生,我记得那会搜狐有句老话“前台小姐百万富翁”。搁现在不足以撬动你世界观的100来万软妹币,那会儿价值京城两套房,也的确有一部分技术革新者利用优势头脑改变了自己和周围人群的社会位置。
然而这种技术优势很快会被政府和强力机构用更快的速度和优势资源习得,革新者也已经慢慢被吸纳成为顶层结构的一部分,于是结构再次稳定-固化,直到下一次技术冲击带来产业级挑战。
《华尔街之狼》几乎满足了观众对华尔街巨额的“不良幻想”
那些生活在时间断层和断层之间的人群是最无辜又苍白无力的。一二十年后当我们的年轻人他们能做的事情,除了加班996、给喜欢的UP主一键三连后发几句牢骚评论,买不起房、生不起孩子的一代人还能怎样?
即便如此,我还是从心底里厌恶《蜂鸟计划》的论调,它试图让你觉得它是个聪明的体面人,它嘲笑你一切付出都是庸人自扰,上层不缺你也不缺其他聪明人。片子里有段关于富人半山小区屎坑暴动的段子,最可笑的在于:即便两位主角和片子里所有穷人都认为富人=屎,他们仍然努力想成为富人要买山上的房子。
那就还要抱怨,努力冲击失败你可以认输倒地,也可以蓄积力量再次发动冲击。
不要把自己活成段子。就像低情商vs高情商段子里说的:低情商说我买不起,高情商会说我抵制。
相形之下美国散户至少是敢于发起攻击的,而不是在一开始就悲观失望承认自己软弱无力,无论他们的初衷到底是愤怒还是改变阶层。当然随着事件一步步被分析透明,散户中间对冲基金的身影时隐时现,让聪明人再次嗤笑。
我们必须看到,任何金融市场内部假设金钱投入的总额不变,财富游戏是钱从一些人手上转移给另一些人,韭菜革命到底是机构吐钱,还是另一些更老实巴交的散户充当了垫底很不好说。你只是看到有些人对结构发起冲击,而这种负面情绪本身比他们的动作可能更加致命。
我无法批评任何敢于努力的人,敢于向命运发起挑战的人,就算大卫打不过巨人歌利亚那又如何?像《蜂鸟》批评的,假如委内瑞拉种柠檬的农民无法从交易里获得好处,那么交易就是没有价值的吗?显然一个成熟的社会人不能如此武断,在交易期货里期货价格当然和农民利益息息相关,只是交易价格会延迟反馈而已。
我们身处在一个观念迅速分崩离析的时代,每个人都不耐烦听取别人的想法,只想让自己喜欢的声音围绕着自己。即便如此,我仍然不停点头承认每一种观点都值得尊重,每一种努力都应该获得收益,即便失败了也不丢人。丢人的是从来没有努力过的,或者一边偷偷补课一边假装从不学习的假学霸们。
有一句鲁迅送给大家,“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你看,知识分子虽然是每个时代里最无用的人群,他们在富人面前被当成穷酸假清高,又在穷人面前因为穷得不够彻底而显得格格不入,知识分子的每一个见解都仿佛对社会无眼前用处,但你偶尔听听他们的牢骚又好像眼前一亮。
最近Netflix有一套纪录片《弗兰·勒博维茨:假装我们在城市》,每一个镜头都充满了这种无用之美。你听一个老纽约客抱怨从七十年代她搬到纽约后的变迁,每一句话和你当下的生活似乎都没关系,但是每一句话都又仿佛有所指引。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在片子里给自己加了很多戏,我认出来他刚开头是觉得纪录片里弗兰对谈人毫无用武之地,只会嗯嗯哈哈地附和。后来,才注意到对谈人的大黑框眼镜。
这真可怕,当导演遇到了自己真心喜欢的拍摄者。他们造了一个纽约的模型城市,弗兰在哈德逊河谷上漫步,直视每一个街区日升日落。
知识分子的吐槽改变不了这世界,他们甚至也不会让明天变得更美好。
但是一切经过叙述,不再变得那么不可忍耐。
当激进美国权势者也在论坛里激情悲怆地引用了音乐剧《悲惨世界》里的著名歌词“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的时候,我还是有一句鲁迅送给丫们。
“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干净过,现在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
——鲁迅《铸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