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忽然终止的山海之旅

  1月7日,北京迎来21世纪以来最冷一天,最低气温降到-19℃。60岁的李春兰(化名)裹上红色的羽绒服,提上帆布袋子,准备离开位于昌平的家。

  “怎么今天还进城啊?”老伴儿问。

  “找姐妹唱歌去。”李春兰坐公交、倒地铁,折腾了2个多小时,在石景山一家小饭馆见到了同伴。这些老人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唱歌,而是为了维权。”

  从2020年12月开始,这样的聚会三五天就有一次。李春兰不敢告诉丈夫,“他70多岁了,有高血压、心脏病,知道了他得躺地下”。

  和李春兰一样,这些老人都参加过北京华颐山海国际旅行社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华颐山海公司”)的免费旅游活动,之后花费数万元到数十万元,办理该公司的会员卡。办卡时公司赠送礼品和旅游项目,还承诺给“增值消费额度”,最高可达充值金额的10%,最吸引人的则是那句“一年后,会员卡内的余额可以原路退回”。

  玩了两年多,办卡人投入的钱也越来越多,从去年年中开始,他们参加华颐山海公司组织的旅游活动时,无法正常使用卡内的额度。预存金额到指定日期后,余额无法取出。公司负责人一度“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办卡人慌了神,在李春兰的组织下“抱团取暖”,希望用法律武器要回养老钱。据群友统计,200多名群成员未兑付的款项有1191万余元。

  她曾以为,后半辈子就跟着公司玩儿了

  第一次办卡时人声鼎沸的场面,李春兰记忆犹新。

  2016年5月的一个周末,李春兰通过朋友介绍参加一个面向老年人的免费旅游项目。大巴车在木樨地的路边排成长队,上百名老人拉着行李箱上了车。华颐山海公司接待李春兰的“小管家”一路上嘘寒问暖,“李姨、李姨”地叫着,“别提多亲热了”。

  大巴车抵达京郊一处温泉酒店。老人吃饭、泡温泉,“小管家”忙前忙后,陪着聊天。到了晚上,公司组织大家开联欢会,跳舞、扭十字步,谁想唱歌就上台,“老人嘛,就图一乐儿”。

  第二天早上,“小管家”在酒店给老人开会,介绍旅游路线,讲解办一张6000元会员卡能享受的活动,“交2万元还加送大礼包和各种免费旅游券”。退休后,李春兰闲不住,就爱跟朋友出去玩,听说“小管家”还能全程服务,她动心了。

  李春兰后来才知道,这种形式叫“会销”。“当时气氛特别热烈,谁说要买,全场立马鼓掌祝贺。”她当场交了2万元,记得主席台边的大桌子,礼品堆得像小山,有全麦的馒头、原生态的蜂蜜、俄罗斯大列巴……“后来用小推车给我送到家的”。

  那之后,跟着华颐山海公司,李春兰去了不少地方,尽管每条线路的收费较其他旅行社偏高,但毕竟是从卡里扣钱,“小管家也挺会来事儿的”。她认识了许多爱旅游的老年朋友,还在出游时被任命为小组长。她依恋那种集体的感觉,一度以为“后半辈子就跟着华颐山海玩了”。

  公司赠送了不少“周边两日喜乐游”优惠券,一年时间,光白洋淀她就去了3次,泡温泉次数更多。玩儿得多,“会”也多。2017年,华颐山海公司推出所谓的“旅居积分卡”让李春兰动了心。办卡门槛10万元,1年期“积分增值”7%,合同还注明“1积分相当于1元人民币,积分增值可以提前消费或每年一返”。

  “他们说不能叫利息,所以叫积分增值。”李春兰说,自己年轻时挣了点钱,老了挣不动了,每月退休金4000元不够用,钱放银行利息又不高。放在华颐山海,用年利息负担旅游花销,“不给女儿添麻烦”。

  “我有一个姐们儿,说一起玩可以,‘开会’别叫她,叫就翻脸,从来不上当。”李春兰回忆,这位朋友听到她办卡花了10万元,跟她打赌,说钱拿不回来了。

  2018年,李春兰的本金和利息回来过。那位朋友看到信息,愿赌服输,“真的花800多元请我吃饭,但也叮嘱我,不许再入了。”李春兰说。

  2019年,李春兰不仅把收回的10万元又投了进去,还办了“有2.4万元增值消费额度”的30万元的会员卡和赠送旅游项目的11万元的纪念卡。办卡时,她与公司签订的合同均注明,有效期满后,余额将在7个工作日以内退回李春兰账户。

  然而,2020年合同到期时,李春兰没能顺利拿回自己的钱。华颐山海公司法定代表人张璐称,公司经营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希望将退款时间延迟一年。其他老人也反映。“十一”假期结束,华颐山海公司位于丰台区万丰路300号的办公场所人去楼空,物业则表示,该公司拖欠租金,已按退租处理。此时,公司实际控制人柳佳常常“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我们觉得他要跑路,得赶紧维权。”李春兰说。

  “他们管我们叫奶奶,不如说管钱叫奶奶”

  老人们建了微信群,群主是李春兰。他们中有离退休干部、国企退休职工,也有获得高额拆迁补偿款的本地居民,还有民警的家属。很多老人并不熟悉对方,见面时互称网名“夕阳无限”“蓝天彩虹”……他们在群里统计欠款金额,分享法律知识,寻找求助渠道。

  曾在法院任职的群友“老李”认为,华颐山海公司的经营模式涉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她根据大家掌握的证据写了报案材料,老人们拨打政务服务热线“12345”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还集体向北京市公安局丰台分局岳各庄派出所报了案。

  有人背着老伴儿,有人瞒着儿女,不敢让他们知道钱没回来,也不敢找他们帮忙维权。群友“彩虹”有7万元余额没有退回,就曾被女儿埋怨。

  李春兰则向女儿求助,找人走法律途径。她性格要强,多年的打拼攒下不少积蓄,“在家说一不二”。几年前,她把大部分积蓄给了女儿,本来想全给,老两口花退休工资,但她又不想伸手要钱,“做不到”。

  退休后,李春兰还到朋友的公司打了5年工。2016年她彻底退休,要享受生活。她曾组织十几个年纪相仿的朋友到河南新乡“自由行”,提前到火车站订票,“来回一水儿的下铺”。朋友都给她竖大拇指,尊称她“二姐”。

  她也上过当,不顾丈夫反对,花十几万元在顺义投资“大棚”种菜。谁料开发大棚的公司没有资质,管理不善,种的玉米没等去摘就被人收没了,公司负责人因非法占用农用地罪获刑,钱要不回来了。

  “我们年轻时都没出过远门,那会儿去外地还要介绍信。”群友老李说,“现在没多少年的光景了,想饱览一下祖国的河山,就让这伙人忽悠了。”

  “蓝天彩虹”自认为看清了“小管家”的真面目,“他们管我们叫奶奶,不如说管钱叫奶奶”。她回忆,参加那种免费的两日游活动,在会销现场,公司砸金蛋送礼品,送旅游线路,台上的主持人不停喊“??阿姨买了5万元、10万元,鼓掌、祝贺!下一个!”很多人面对那种场面,控制不了情绪。

  “蓝天彩虹”记得,当时身旁有个姐姐,猛地一喊30万元,她赶紧说,“姐,清醒点”,结果“越说她还越来劲”,当场交了钱。办卡数量不理想的场次,华颐山海公司甚至把会拖到中午12点半、1点,“钱收够了才开饭”。活动现场送的电饭锅、洗脚盆“一碰就碎”,“蓝天彩虹”曾被家人质疑“这你也往回拿”。

  “喊爹喊妈的都有。”有的老人觉得“小管家”的套路就是道德绑架。有人记得主持人在台上说:“你们这样还有良心不?公司的投入这么大,请你们免费玩,哪有公司会这么干?这帮小管家,包括我,都把你们当爹妈,亲儿女会带你们出来玩吗?这时候还不买,每次都这么白来,你们觉得说得过去吗?”

  新人进公司,要学一套话术,以及如何博取老人的好感

  事实上,华颐山海公司提供的旅游服务一直收到“质次价高”的差评。

  李春兰回忆,2019年购买11万元的纪念卡时,公司曾赠送她价值19680元的“爸妈去哪儿”真人秀活动,旅游目的地是内蒙古自治区。在满洲里国门前,公司临时搭了一个地台,给每位老人发了一件红衣服,一起唱国歌录视频。“那年是建国70周年,我们特激动,公司说没想到你们(排练)一次就过了,我说我们都参加过‘五一’、国庆的群众游行,不用你那么费心。”

  “爸妈上哪儿了?爸妈上当了!”李春兰说,那趟内蒙古之旅去的全是免费景点,一些地方半个小时游玩足矣,公司常拖到三四个小时,然后中午吃饭,下午不安排活动,美其名曰:“老年人需要多休息,这是慢节奏的、有品质的旅行,不光旅游还养生。”

  到了行程的最后半天,李春兰一行被扔在一片湖边,等了3个小时才有大巴车把他们送到机场。

  “当时我就想,幸亏不是交钱来的。”她一边向“小管家”反映行程“不值”,一边把小组里其他老人召集起来开会:“小管家说实在比咱们孩子还小呢,都挺不容易的,咱别死乞白赖的,差不多就得了。”

  有老人怼她:“你不用太同情他们,你办卡他们拿提成,各干各的事情,对不对?”

  一位华颐山海公司内部人士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该公司主要通过京郊的两日游销售会员卡,公司聘有专门的会销讲师,“小管家”负责和老人拉关系、套近乎。这种模式是由公司实际控制人柳佳和柳彪堂兄弟设计和传授的。

  每当有新人进公司,柳佳都会教他们一套话术,以及如何博取老人的好感,“比如上下车搀扶,早晨接车时躬着身子,给老人带份早餐,车上给他们盖个毯子,等等。”到了酒店,则要陪老人聊家长里短,和他们一起泡温泉。

  等到“开会”的时候,讲师负责把现场的气氛炒起来,“那种场合都是冲动消费,不属于理性消费。‘小管家’靠之前跟老人建立的信任,推动他们下单。每场都能收个一百来万元”。

  交了钱的老人在现场只能得到一张收据,几天后,“小管家”才会把公司拟定好的格式合同带来签字,老人“只有签的份”。事后他们发现,合同中包括北京华颐山海旅游发展有限责任公司、北京华颐山海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北京华颐山海国际旅行社有限责任公司等多个民事主体。尽管合同显示相关款项是华颐山海公司账户收取,但在热火朝天的销售会场,钱款大多转入华颐山海公司工作人员的个人账户。

  前述内部人士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公司会销所得都会转入柳佳的弟弟柳小宇以及公司一名会计的个人账户,只有极个别办卡人明确要求向对公账户打款的,才会走银行对公账户。

  他还透露,华颐山海公司的旅游线路标价远远高于同行。市面上旅行社的利润一般在10%,该公司能达到40%甚至50%,质量又不够好,“小管家”手上的客户每年都大量流失。“主要就靠跟老人经营关系,给他办个生日会、发个礼物什么的,人家心里边也舒服。”

  “财产如果已被转移,就执行不了了”

  从今年1月起,柳佳开始频繁地与老人接触,称自己没有“跑路”,只是公司拿不出那么多钱,款项需要分期偿付。

  1月21日,柳佳组织了一场交流会,他在会上称,2019年华颐山海公司投资损失3000万元,受疫情影响,公司2020年的业务一度停摆,运营资金被拿来给老人退款,因此无法重新启动业务,直到9月30日公司资金链断裂。

  更令老人担忧的是,工商注册信息显示,2019年6月,本由柳佳和妻子全额投资的北京华颐山海国际旅游文化发展有限责任公司,二人将投资全部撤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由柳佳变更为张璐。在交流会现场,柳佳向老人保证:“放心,它(华颐山海公司)正儿八经还不了,起诉一定追实际控制人,柳佳绝对跑不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调查发现,柳佳兄弟与2016年的另一起案件相关,涉案生意也是“依靠经营与老人的关系牟利”。

  用相同的套路,从2013年开始,张志及、张力及、张恩及兄弟,注册了北京市延庆区大仁健康养老服务中心、北京亲仁乐老咨询服务有限公司等数十家以养老、养生等名义的公司,靠“五天四夜”“三天两夜”的会销活动拉拢老年人,借候鸟式养生养老之名向老年推销服务,承诺到期返还本金并支付5%-20%不等的年利息。2016年下半年,违约事件集中暴发,张志及兄弟随后被采取强制措施。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从多个渠道获悉,张志及三兄弟与柳彪、柳佳等人同为湖北恩施人,有亲戚关系。前述华颐山海公司内部知情人士告诉记者,2016年柳彪、柳佳成立华颐山海公司就是在张志及兄弟的影响下,“把那套东西复制到旅游上”。工商资料显示,2012年4月,柳佳以大股东的身份入股了张志及兄弟控制的北京孝诚家园养生科技有限公司,随后将其更名为北京仁寿康源健康科技有限公司。因未退还老人的办卡费用,该公司成为10余起民事案件被告,且均被判决败诉,公司负责人已被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柳佳作为股东,多次被申请追加为被执行人,但法院并未支持。

  据《北京晚报》2016年报道,张志及兄弟此前在江苏宜兴的养老机构欺骗老人被诉至法院,法院在查案时发现了提前撤资的情况,有了账目往来,老人被骗的钱就有了追索的渠道,顺利结案。此后,张家三兄弟将北京的多家公司变更了投资人,改为他人代持股份,公司收钱用的也是其他公司的账户或股东的个人账户,伪造正常经济往来的假象,以逃避追偿。资料显示,柳彪任法定代表人的北京福缘家家美商贸中心和柳彪个人,都曾做过张志及兄弟的收款方。案发后,柳彪因相关公司未履行法院判决而成为失信被执行人。

  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的刑事裁定书显示,张志及、张力及已因集资诈骗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分别获有期徒刑二十年、十八年,并被责令对集资诈骗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造成的经济损失承担连带赔偿责任。

  记者注意到,张志及的辩护人曾提出辩护意见:“涉案单位为老人们提供了养老等服务,不应将老人支付的服务费认定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犯罪金额。”对此,法院认为,“张志及、张力及提供的服务价格畸高,违背市场规律,实为非法集资。”

  “这种集资案件,实际上并不是无法还款才构成刑事犯罪,只要他直接向不特定对象公开募集资金,也没有相关资质,都要追究他集资诈骗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这两个罪名的刑事责任。”北京市福茂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志友解释。他曾在北京市民政局老龄办成立的北京老年维权服务工作站服务,接触过大量类似案件。

  “对老人来说,无论是通过民事诉讼还是向公安机关寻求刑事立案,最根本目的不是要追究谁刑事责任,而是想把钱拿回来。”张志友介绍,如果公司有偿还能力,一般情况下也不会“爆雷”,一旦发案,大多是没有偿还能力了。

  张志友接触的这类涉众型经济犯罪的案件,被害人往往不是一两个,而是几十人、上百人,被害人本身的意见也不统一,有的人想追究操盘者的刑事责任,有人则说“一旦抓了更还不了钱,还不如让他们在外边还钱呢”。

  “维权的难点在于,这些老人的钱很多并没有进入公司账户,而是打给公司的股东或者关联公司的账户,但民事判决只能执行这家公司名下的财产,财产如果已被转移,就执行不了了。”张志友介绍,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执行中变更、追加当事人若干问题的规定》,当作为被执行人的企业财产不足以清偿生效法律文书确定的债务,只有从注册资金中抽逃出资的股东、出资人被申请追加为被执行人时,才会被法院支持,但张力及兄弟、柳佳兄弟在收款时就已规避了这一规定,“即使有证据证明他把这个财产转移走了,转移到个人身上去了,现在也追加不了”。

  刑事公诉途径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法院判处涉案人承担法律责任,负责清偿。“他个人名下有多少财产很难说,如果已经转移到其他亲戚名下,那就难以执行了。”张志友介绍,最后公安机关、法院可能追回来一些钱,但这些钱跟受害者的损失相比是很小的一部分,只能按照比例清偿。

  张志友建议,除了老年人自身要增强防范意识,相关部门也应当加强监管,“发现有人从事这种业务之时就应该制止”。

  “给我一年的时间,华颐山海公司2月1日启动做业务,3月1日启动北京公司的业务,用业务去偿还,只有这种方式。”1月21日,柳佳以华颐山海公司的名义对部分老人作出承诺,于今年3月开始退款,至2022年3月结清,并计息5%。有老人选择相信他,继续等待这笔款项的兑付。

  李春兰没有在柳佳提供的解决方案上签字,她不知道还能相信谁,她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阿姨们是和共和国一起成长的这代人,当年受的教育都是诚实守信,我们这么诚实守信来对待人,我们没有防备。”

  2021年02月03日 05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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