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较瘦
锁谏图 唐 阎立本
农历七月末,过午的日头已不甚毒辣...天边乌云堆积而来,大雨顷刻而至。
雨中,两匹马放慢了脚步,马上之人四处张望,见到岔道尽头露出屋舍一角。
二人大喜,催马近前。
“四十年前,史思明被他儿子勒杀于柳泉驿,待到官军光复东都,大人们为冲冲晦气,便于路东榆林之中,另置别业,充作驿站…”
驿吏的这套说辞,纯属官方广告。
两位客人被淋了个通透,没兴趣听驿吏扯淡,其中一人直接塞给他一道腰牌。
驿吏一怔。
上面写着——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
“哦,原来是官爷驾到,快请进屋!”
客人抬头瞧了瞧挂在门口墙上的“榆林驿”木牌,笑着招呼伙伴:
“成兄,到底是官驿,连字都是颜鲁公(颜真卿)的手笔!”
留着络腮胡的客人微一点头,顺手也把自己的腰牌晃了一晃——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
一进店,两位客人就后悔了。
说是官驿,其实早就做起了私活儿,且简陋得很。
上房两间,居然被用来堆杂货,两间大通铺里,横七竖八躺着一些行商脚夫。
挑来挑去,只有一间侧屋还算整洁。
两位客人刚准备放包落座,却见屋子一角的铺上,有个东西蠕动了一下。
“啊呀!有鬼!”
二人齐声惊呼。
借着微弱的光亮,一个绿莹莹的东西慢慢舒展开,拉长身形...
原来屋里早就有人住下。
非但如此,屋内桌上堆放着杯盘碗筷,显然是刚喝过一通。
尴尬的气氛中,驿吏从后面蹦了出来,不由分说,直接把那客揪了起来:
“您老是不是去大通铺待着啊?此乃官驿,不是想睡就睡的!”
床上那人慢慢转过头。
只见此人一袭绿衣,满头黑线,看那样子面露不悦,又不敢顶撞他们。
“二位勿怪,这人打一进屋,看着就不像良人,全身上下这个绿呀…”
驿吏忙着辩解。
辛公平阻止了他:“哎,这又是何必,这位仁兄先来一步,理应住在这里!再说…”
他一指隔壁几间屋。
“再说你这里,也并不像官驿的做派呵?”
驿吏脸一红,赔笑不停,一侧身,将二人让到屋外。
夜已深,辛公平、成士廉就着几碟菜两壶酒,吃起了宵夜。
一边吃,二人一边聊起此次赴长安接受新差的事儿。
辛、成二人本是泗州同乡,早年应武举,双双来江南西道任职。
洪州、吉州相隔不远,二人时常来往,关系上又进了一层。
如今,新皇登基刚过半年,传诏让各地举荐人才入京,州刺史不约而同保举了他们。
干喝没劲,辛公平想起侧屋那位绿衣客,便邀请他也入席。
那人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啪嗒一口菜,滋啦一口酒,美得很!
不消两盏茶,猪耳朵和花生米就被划拉得差不多了。
成士廉一脸苦笑地瞧着他。
绿衣客这才回过神,一抱拳:“在下王臻,有劳二位不嫌赐酒,还未请教如何称呼?”
辛、成二人报过姓名。
王臻端酒致意:“萍水相逢,又是同往长安,我敬二位一杯!”
好嘛,他倒不怕生,权当作是自己做东。
成士廉有心玩笑几句,被辛公平以眼神制止,他摸出几块碎银两,让驿吏加了几个菜、两壶热酒驱寒。
王臻果真不见外,聊起自己的经历,东到大海,南至五岭,西出阳关,北及瀚海,好像没有地方他没去过,说得口沫横飞,时不时哼唱一段李太白的《将进酒》,把个辛公平二人听傻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先生究竟是作何营生?”
“我嘛?哎,一介闲人,人世漂泊罢了。”
王臻继续埋头筛他的花生米。
屋外雨声依旧,辛公平侧耳倾听,不禁长叹:
“都说人乃万物之灵,依我看,我辈凡人,连明天吃什么,去到什么地方,都猜不到、想不出,这灵在何处啊?”
王臻听罢,放下筷子,一抹嘴角:
“二位这官儿越做越呆,灵不灵的自己当然看不见,或许我可以帮你们推演推演。”
“看不出,老王你还有这般本事?”
王臻眉头一蹙,略加沉思:
“这不难,依我看,明日午后,你们会去到慈涧的王家老店,午饭吃打卤面;黄昏时抵达新安赵家客栈,店家今夜宰羊,就等着二位呢!”
辛公平、成士廉对视一眼,认定这货是喝多了。
王臻乐了:“若不信,到时候咱们在慈涧、新安走着瞧!”
辛公平还要吩咐添酒,王臻一把拉住他:
“哎,我一向走夜路步行,酒喝多了,伤身子,咱们明日见!”
奇怪,辛公平竟然感觉不到王臻的力量,手臂上轻飘飘的。
由于在衙门里养成了习惯,次日卯时刚过,辛公平、成士廉起身洗漱。
不经意间,发现侧屋里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王臻,走了!
“嗯,看这手段,竟不像咱们这一行的人。”
“也不像做买卖的,谁有功夫一大早起来叠被子?”
二人议论着,准备收拾行装上路。
突然,辛公平觉察到有点不对劲,他再次来到侧屋,四下里仔细打量:不但被褥整齐,连杯盘狼藉的桌面,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可真是个怪人,辛公平心中纳闷:
“荒野小店,竟遇到如此自律博识之人,只可惜流落民间。”
若说此时的辛公平只是觉得王臻是一个有些才华的江湖人士,那么当中午时分坐在慈涧王家老店里,店家端上两碗打卤面时,他方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哎,我问你,是否有一身着绿衣的客人路过这里,嘱咐给我等做两份打卤面?”
店家一脸狐疑,表示完全听不明白二人的意思。
吃完酉正之时,到了新安赵家客栈,小伙计面带微笑地给他们张罗屋子,一个劲儿唠叨:
“二位来的可算巧了,店主家的小子刚定了亲,爷一高兴,杀了两只羊,拿到店里说要让过往客官都沾沾喜庆,正说着,两位官爷就来了!”
辛公平与成士廉像傻子似的对望,张大着嘴,半天没说话。
小伙计以为遇到两个呆傻,慌里慌张闪了。
烛火之下,羊肉汤散发着香气,二人赶了一天路,本说饥肠辘辘,此刻心里都揣着事,难以下咽。
蓦地,一阵风起,又片刻,客店天井中传来人声,听声音,好生熟悉。
辛公平、成士廉不约而同抢出里屋,正看到那个王臻一脸轻松地立在堂屋中央。
觥筹交错之际,辛、成二人都有些醉意,一方面表示对王臻很是敬佩,另一方面又好奇心作祟,想知道他的来历,便提出此后也与他一样昼伏夜行,作个伴。
王臻同意了。
一连数日,三人同宿同行。
王臻似乎有某种特异功能,总能料事如神,无论天上的风雷,或者地上的人事,猜得八九不离十,把两位官爷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呼“神人”。
这一晚,正走着,王臻突然回过头来问:
“看两位兄台也算聪慧之人,可知道我到底是干什么的?”
“王兄博学多智,一定是世外隐逸的高士!”
辛公平忙答。
“错!”
王臻神秘地一笑。
“我是一名来自阴间的迎驾使者.”
…
这玩笑开大了吧,居然不是人?
又一想,可不吗?昼伏夜行、踪迹隐秘、料事如神…这不就是鬼吗?
辛、成二人觉得冷风直透脊梁骨。
王臻倒并无丝毫恶意,依旧一脸友善。
辛公平他们毕竟是武官出身,很快冷静了下来:嗯,迎驾使者?谁的驾?皇帝?
德宗皇帝李适去世已半年,新皇是太子李诵,虽说患了中风,但并非病入膏肓,怎么就要驾崩了呢?
“大胆王臻,这玩笑也是开得的?”
成士廉骂道。
辛公平也不信,认为王臻是妄想症上头,况且单凭他一人,有何作为?
王臻一阵大笑,那笑声在半夜的旷野中传开,直瘆肌肤。
“我们同行还有五百骑兵与统兵大将军,王某只是区区下属。”
“还有人?”辛、成二人忙着四顾。
“别看了,你们肉眼是看不到的,四下里都是我们的人。”王臻冷冷道。
“得了,这一路感谢二位的照顾,如今天机泄露,我不便久留,先行一步,在华阴县恭候!”
“?…四下里都是我们的人…?”
辛公平老半天才明白:来自阴间的迎驾使者,同伴不都是鬼吗?
再看身旁,除了瘫坐在地上的成士廉,耳畔只有阵阵凄厉的冷风……
两日后,辛公平他们果真又在华阴驿遇到了王臻。
“二位如何这样拘谨,喝酒吃菜呀,好容易到长安了,乐呵乐呵才对!”
王臻又恢复了和善的神色,辛、成二人愈发觉得恐慌。
勉强吃了几杯。
王臻主动发话:“实不相瞒,在下此行是与大将军来恭请当今皇上‘上仙’,怎么样,‘上仙’是古今中外罕见的仪式,十分难得,辛大人既有幸与我同行,何不一同前往欣赏?”
辛公平脑袋晃得像拨浪鼓:这还了得,‘上仙’就是皇帝驾崩,让我前往观摩?这可是八辈儿缺德的事,做不得,做不得!
一旁的成士廉有点沉不住气:“哎,为何只邀请他,我不能去参观一下‘上仙’?”
“这个…”王臻有些为难。
“‘上仙’虽说热闹,可阴气太重,我看成大人身体单薄,元阳易泄,还是不去的好!”
“哎,你看我这倒霉催的,遇到鬼不说,还被鬼嫌弃!”成士廉沮丧不已。
“虽然阁下不能亲临现场,但还是要一同入长安城的,不妨暂住在开化坊西门一户人家,姓王,你去到那里自有人照应。”
安顿完了成士廉,王臻回头叮嘱辛公平:“辛大人在初五那天,可先到灞桥西岸那株古槐树下等我。”
都到这地步了,辛公平还能说“不”吗?
初五,辛公平如约来到那株槐树下,还没站定,就觉得一阵狂风卷地而来,差点把人给刮到灞河里。
就是这么一小会儿,待辛公平再度睁眼,见眼前竟矗立着一队旗甲鲜明的骑兵。
王臻也出现在了队伍中,招呼辛公平拜见大将军。
嗯,这位大将军相貌英武,看样子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他搀扶起辛公平,连声称赞:
“我早就听王臻说起,阁下这样的正人君子,鬼神见了都敬而远之,何况凡人呢?”
对呀,辛公平心想,既然你们这些鬼怕我,干嘛还要硬拉我来凑热闹?
大将军又嘱咐王臻:“辛大人远来是客,不可怠慢!”
于是,大队人马正式进入长安。
刚入通化门,就见一帮官吏前来迎接,那阵势竟不像阴间排场,倒让辛公平想起那年初入长安时见到的景象。
“这些到底是人是鬼啊?”
辛公平正琢磨着,忽见一位身穿紫袍的官员匆忙上前,说是“人多易走漏风声,不如分散开,依次行进”。
辛公平再一看:我的妈呀,这人居然没有脸,白煞煞一张面皮!在微弱的火光下,异常灼目。
大将军挺沉得住气,吩咐把手下分成五队,各自行事。
辛公平与大将军短暂分开,与王臻相伴而行,因前方传来消息说还要等上一会儿,便暂时进入一处庙宇中打尖。
说是吃便饭,饭菜丰盛得不像话,辛公平一哆嗦:都说死之前要吃顿好的,这大概就是了。我们都是要去给皇帝陪葬的…
王臻看上去很正常,又是倒酒,又是夹菜,还一再表示:凡是阳世做官的,到了阴间可能有变化,不过看在辛、成二人与自己的交情,到时候一定帮忙升官。
“哎,说准了不是?我还不如榆林驿那个傻冒有眼力见!”
辛公平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大将军有些着急了,找到王臻商议:“事态紧急,皇帝周围现有神灵庇佑,若是强行动手,势必一场血拼,不好交代!”
王臻想了一想:“这有何难,咱们摆上一桌好吃的,神仙也禁不起诱惑,就可见机行事了。”
宣政殿,大明宫内最高级别的宴会场所,一场夜宴准时开启。
夜沉沉,影瞳瞳...
如若不是彼此的静默,还真让人怀疑这是否是上元节或是千秋节的华丽盛景,被一下子设置为静音模式。
纵然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却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面对大将军统帅的三百马队,毕恭毕敬。
“各路神仙大概就在这里侍奉皇上。”
辛公平打量着华丽的宣政殿,心中暗忖。
出于稳妥考虑,大将军挑选了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连同王臻、辛公平二人,缓缓走上阶梯。
大殿上歌舞正欢,管弦之声灵动,观众们沉醉其中,丝毫不顾闯入的这群不速之客。
让辛公平意外的是,当他走过一个优伶身前时,她竟毫不躲避,扭着胡旋舞直接撞了上来。
辛公平忙一侧身,刚觉着躲了过去,却感觉后背又碰到一个乐工。
躲是躲不过了,辛公平口念“罪过”,一时间觉得身体竟毫无知觉,那乐工看也不看他,眯着眼睛自顾自吹着手里的笙管…
此刻,一阵风起,大殿两侧的若干巨烛闪烁不定,刹那间,那一片金黄竟在风中凌乱成了一丝丝残绿,与一身绿衣的王臻融为一体。
辛公平一抬头,正看见最高处坐着那人,黄袍金冠,纹丝不动,烛火摇曳之下,难以看清面目。
那一定是当今天子无疑!
辛公平定了定神,再一望两侧的“神仙”…
这一看可不打紧,两旁的宴席竟是原封原样,座位上也空无一人!
辛公平汗出如注,双足如灌铅,再也挪不动一步。
“梆-梆-梆”,三更天已到。
歌舞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却见从殿外缓缓走上一人,绿衣黑裤,披头散发。
及至眼前,辛公平见此人带着一张面具,造型怪异,让人胆寒。
他双手抬至胸前,手中隔着一样东西,明晃晃、亮闪闪。
匕首!
就在辛公平胡思乱想之际,来人已跪在皇帝面前,口中幽幽道:“时辰已到,恭送陛下上仙!”
“陛下有恙!”
随着一声尖叫,众人不约而同朝御座的方向望去,只见皇帝正捧着自己的头,蜷缩成一团。
刚才还丝竹悠扬的大殿内,此刻管弦凝绝,那一帮优伶也消失不见,几位面容惨白的内侍,从屏风后走出,搀住了皇帝。
“今日散了吧!”
那被故意拖长的声音,与那个带面具之人,如出一辙。
大将军双眉紧蹙,挥挥手让内侍将皇帝引入西侧偏殿。
时间一长,大将军焦躁不安,来回踱步,斥责道:“今夜陛下上仙,怎么如此磨蹭,还不快动手?”
一个声音忽然由西偏殿里飘出:“上仙是大事,这儿正给陛下清洗身体呢,即刻完毕!”
辛公平这才发现,那个带面具的人,不知何时已进入了西偏殿。
一阵凌乱的冲水声后,六个身着青衣的侍从抬出了一架銮舆,龙袍包裹之下的正是皇帝。
看上去,沐浴之后的天子,气色有所恢复。
大将军上前作揖:“吾身着盔甲,就不多礼了,只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都说做皇帝好,全天下都对你惟命是从,只是每天耳畔享受着歌舞女色,嘴边堆满了山珍海味,阁下那颗初心,尚安否?”
一阵沉默,銮舆上传来一个声音:
“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木头人,怎能不对红尘俗物动心?只是…哎,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都已放下了。”
大将军微微一笑,闪身护驾,引导着銮舆离开宣政殿。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群内侍、官员,他们尾随其后,呜咽哭泣。
辛公平内心不忍,打算上前劝慰两句,无意中触碰到一位内侍的胳膊,湿漉漉的…
血!
原来那人一直手扶銮舆,手上沾满鲜血,顺着看上去,竟是从銮舆之上滴滴淌下!
“陛下上仙了!”
辛公平念念有词,顿觉恍惚。
一行人走出望仙门,步伐加快,如风雷一般,飒然东去。
辛公平正看得呆了,不妨被王臻扯住,直接带到一处宅院前。
“这里就是开化坊王宅,成大人正在里面等着你呢,如今皇上已‘上仙’,辛大人不能再跟着了,就此别过,请替我向成大人致意!”
说着,他一扬马鞭,踪迹皆无。
辛公平昏昏然叩响门环,“吱呀”一声,门内闪出一人,果然是成士廉。
“你可把我急坏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如何?陛下‘上仙’是什么情况?…”
辛公平目光散乱,无言以对。
数月后,长安大内传出消息:天子李诵龙驭上宾,庙号:顺宗;太子李纯即位,是为宪宗。
这段故事出自唐人李复言编撰的《续玄怪录》中《辛公平上仙》一文,影射唐顺宗被害一事。据说太子李纯在政见上与父亲不合,早生别念,遂经过周密部署,于当年七月秘令宦官弑君,而后故意拖延自次年正月才宣布顺宗驾崩,为的就算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