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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工厂停摆之后:人们宁愿病死,也不想饿死

由 撒宏才 发布于 综合

  印度工厂停摆之后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梁振

  发于2021.5.24总第996期《中国新闻周刊》

  “大多数人都不富裕,他们必须外出工作才能讨生活。要么因为饥饿而死,要么因为新冠而死。所以人们宁愿病死,也不想饿死。”一位印度公立医院的医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印度,医疗卫生一直是“二等公民”,政府的优先级始终是发展经济。“我们没有足够的医院和医生,而这些都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所以现在我们为此付出代价。”

  在新冠全球大流行面前,如何在保经济与防疫之间取得平衡,始终是摆在各国政府面前的永恒命题,而在印度这样一个发展中的大国,二者的冲突更加严重。进入21世纪之后,印度经济曾保持多年的高位增长,甚至在2015年,经济增速超过中国,被视为将代替中国成为世界经济增长的新引擎。但是近两年来,印度经济陷入低迷,莫迪政府一直面临着提振经济的压力。

  当2020年的第一波疫情袭来时,印度采取了全国封锁的铁腕防疫措施,虽只维持了三个月,却令原本不景气的经济雪上加霜。鉴于此,印度政府在应对第二波疫情时,天平开始向保经济一端倾斜——由全国大封锁转为“因地制宜”,各地根据疫情严重程度自行决定采取何种防控措施。

  然而,疫情的持续进展,不仅未能保住经济,而是让该国的经济形势再度恶化。5月5日,国际信用评级机构标普全球评级发布报告称,印度第二波疫情可能将使该国2022年财年(即2021年3月~2022年3月)的GDP增长下降1.2~2.8个百分点,这会让印度原本已经趋势向好的经济、利润和信用指标复苏过程再次脱轨。该组织对印度2022财年GDP增长的预期为11%。

  专注研究东南亚和南亚宏观经济的标普全球评级经济学家Vishrut Rana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我们的预测已经纳入了去年第一波疫情和全国封锁对经济可能产生的重大负面影响,2.8%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了。”

  重陷困境

  经历过第一波疫情的冲击以后,负责公司海外工厂生产的萨米一度感觉到情况在越来越好。他供职的一家中国数码产品上市公司,在海外一共有8个委托加工的工厂,其中4家在印度。进入2021年,印度的代工厂不停地来催萨米能否多给些订单。萨米的公司也计划,在今年5月前将泰国工厂中负责印度市场的生产线转到印度本地生产。

  为中印双边提供商业投资咨询服务的竺帆咨询创始人黎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印度第一波疫情的全国封锁逐步解除以后,电子产品代加工行业恢复迅速。其中主要的推动力就来自于中国的电子产品企业,尤其是国内几大手机生产商,因此带动了供应链上的中国企业在印度工厂的迅速复工。

  萨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去年下半年以来,印度工厂都在高速运转。但到了3月底,尤其是进入4月以后,情况急转直下。他负责的4个工厂,两个在印度北部,两个在印度南部,员工数量平均在千人以上。位于疫情严重的北部地区的两个工厂先后被当地政府要求停产。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的当日(5月8日),位于孟买的一家工厂在停产半个月后在当天刚刚复产。而位于德里卫星城诺伊达的另一家工厂则被要求关停至5月底。

  第二波疫情已经对印度当地的供应链产生影响。据萨米介绍,现在物料运输大多数情况下只能走海运,空运极不稳定且有价无市。但物料到达印度海关后还需要漫长等待。印度当地的物流业务也要比平时慢三到四天,有时还会无法发货。

  受到严重冲击的还有印度本地企业。黎剑在4月陆续收到多位印度本地朋友向他询问是否有工作机会的信息。“这段时期太困难了。”其中一位告诉黎剑。“印度本地企业基本上受影响都非常大。有的小企业主都干不去了。”黎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印度当地的企业,不论大型企业还是中小微企业,都在开源节流。

  在疫情来临之前,印度的经济发展就已遭遇瓶颈。自2019年以来,印度经济持续下滑,年平均增长率已不足5%。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2019年印度GDP为2.96万亿美元,排在美国、中国、日本、德国之后。2019年,印度人均GDP只有2169美元,远低于12000美元的高收入国家水平,也低于中国的10276美元,在主要新兴经济体中处于落后地位。

  在此之前,印度一度被认为将代替中国成为世界经济增长的新引擎。但在2016年以后,印度GDP增速不断下滑,2019年GDP增速为5.02%,为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最低水平。新冠疫情的突然暴发,加之疫情期间的全国封锁措施,让印度经济雪上加霜。2020年,印度成为全球主要经济体中受疫情影响GDP增速下调幅度最大的国家。

  印度民众的消费意愿和能力也大幅下跌。这对于靠内需驱动的印度经济来说,打击深重。印度央行调查显示,2019年以来,印度消费者信心指数持续下降。2020年1月,消费者信心指数已经降到历史低位83.7,疫情冲击后,到了5月仅为63.7。

  疫情暴发后,印度失业人口激增,收入减少也让居民消费需求严重萎缩。印度经济监测中心数据显示,仅2020年4月,印度就有1.22亿人失去工作岗位。5月初,印度失业率一度猛增至27.11%。

  2020年5月12日,莫迪在全国电视讲话中提出“自给印度”的倡议,同时宣布推出20万亿卢比(约合2600亿美元)的经济刺激计划,其内容主要包括,向失业者和低收入阶层直接提供经济补贴,更重要的是想要通过为企业提供经济激励,刺激印度经济尽快复苏运转,以扩大就业解决民生问题。

  四川大学南亚与中国西部合作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杨文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给印度’既有解决就业等迫在眉睫的民生考虑,也有推动经济复苏、振兴本土制造业的长远布局。实质是在保内需的基础上扩充产能,补齐印度的供应链、产业链短板,为经济提供新的增长动力。这一计划的出台并非疫情冲击下的仓促之举,而是印人党政府长期秉持的保护主义和经济民族主义倾向的体现。”

  与第一波疫情明显不同的是,印度中央政府在本轮疫情中,没有进行更大范围的全国封锁,而是各邦根据自身具体情况决定,大多数的生产生活都在继续。自第二波疫情暴发以来,印度多个人口大邦都收紧疫情防控措施,有超过10个邦宣布封锁或者宵禁。

  背后原因

  “疫情的暴发加重了印度经济的问题,也凸显出了印度经济存在抗风险能力不足、产业链不完善等问题。”杨文武说。

  伴随经济全球化提速和信息技术革命的浪潮,印度在1990年代开始,启动了全面经济改革,放松对工业、外贸和金融部门的管制,打破此前的“管制经济”和“许可证经济”。此后,印度经济跃入高速阶段。

  而印度的经济腾飞历程与中国等亚洲国家明显不同。发展到今天,印度经济主要由大量效率低下、技术落后、缺乏国际竞争力的产业和一小部分成功融入欧美产业链的高端服务业组成。在没有完整成熟的第二产业即制造业铺垫的情况下,第三产业即服务业,成为印度国家经济发展的第一支柱。

  2016 年,印度服务业对其 GDP 增长的贡献率达到了66.1%,GDP占比超过 70%,这一比例甚至高于日本。据世行统计,2019年,印度服务业占GDP比例接近50%,而制造业占GDP占比仅为13.72%,远低于中国的27.17%。

  问题正是出在这样的产业结构里。虽然印度的服务业是经济主导,但其增长在相当程度上源自外资的投资推动与外需市场的拉动,相关产业如电信、金融等服务部门,以及软件外包和商业流程外包部门。

  这些服务都带有一定的技术、资金和人才密集型特征,对就业的带动作用远不如人力密集型的初中级制造业部门,能够获得就业机会的主要是受过良好教育、具备一定英语技能或软件技术开发能力的人才。

  但是,印度正在面临外国直接投资放缓的严峻问题。2019年下半年以后,由于印度信用评级一直被调低,外资开始大量流出印度,印度股市出现45亿美元的外资外流,创下了20年最大的季度抛售。而另一方面,在印度能够接受教育的人群比例偏低。截至2019年,印度总人口中,文盲率高达30%。

  发展制造业是莫迪政府主推的口号之一。但一直以来,印度制造业在GDP中的比重始终在15%左右徘徊,距离莫迪政府提出的25%差距明显。莫迪在2014年上任以后,推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被国内外学者称为 “莫迪经济学”。“莫迪经济学”以三大发展战略为支柱:“印度制造”、加强基础设施建设和吸引外国投资。

  但就像此前几届政府均提出振兴制造业的口号一样,印度制造业的发展被称为“雷声大、雨点小”。在世界经济论坛《全球竞争力报告》中,印度基础设施综合分排名从2018年的第63下降到2019年的第70,电力普及程度、供电质量和公路通达能力相比中国均还有较大的成长空间。

  与此同时,印度的农业仍然以小农经济为主,技术发展落后,受季节等自然因素影响波动明显。截至目前,印度的大量土地由地主所有,印度农民中高达85%属于小农户或者边缘农户,拥有土地不足两公顷。而在总就业人口中,有高达54.6%比重的人口在从事与农业及其相关领域的活动。

  从需求端来看,印度的依靠内需驱动的消费型经济,面临巨大挑战。分析指出,“莫迪经济学”下的印度经济增长过于依赖外商投资,经济政策向国外资本倾斜严重,忽略了国内产需矛盾不断加剧、内生增长动力不足的事实。莫迪政府主政期间,印度贫富差距不断扩大,内需对拉动经济愈发疲软。

  对全球经济影响几何

  星展银行(DBS)经济与宏观战略部高级副总裁、经济学家Radhika Rao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过去几天里,印度疫情趋势中出现了缓慢稳定的迹象,例如每日感染病例数已经从最高点开始回落,同时康复人数也开始慢慢地高于新增人数。随着检测进一步跟上,疫苗接种逐渐推开,印度经济对于新冠疫情的抵抗力也会加强。

  从Vishrut Rana的观察来看,印度的制造业此次受影响相对较小,对于能源、电力、钢铁、水泥等工业品的产量并没有明显下降。

  杨文武则提到,在生物技术、矿物、汽车、纺织品领域,印度在全球供需链上有较强的话语权,印度疫情的持续扩散可能会对纺织品、服务业、医药行业产业链带来较大冲击,为资源品提供涨价窗口,同时影响今年农产品的实际产量。

  对于印度第二波疫情是否会引起全球经济震荡,Vishrut Rana解释说,印度经济的一大特点就是国内市场导向,它并没有像东亚或者东南亚的一些经济体那样与全球贸易体系高度融合。“这是理解印度经济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因此不论是对全球经济还是地区经济来说,印度经济本身的波动还不会成为重大风险变量。

  杨文武也指出,从贸易规模上看,印度进出口金额占全球贸易金额的比重仅为2%左右,其与中国的贸易往来也只占中国全年进出口总额的2%。

  印度与世界经济的关联性不高,原因在于,该国的贸易保护主义倾向严重,全球产业链参与程度低,至今未走上贸易自由化之路。2019年,印度适用于最惠国的简单平均关税税率为17.6%,远高于中国的7.6%和越南的9.6%。

  分析指出,印度政府为保护羸弱的制造业不惜提高关税和准入门槛,被排除出全球产业链之外的本国工业难以迅速发展壮大,政府只能维持甚至扩大保护主义,如此循环往复。而与此同时,不发达的印度国内市场又无法为印度工业提供足够的内需。

  汹涌的疫情也让莫迪政府在第二任期大力推广的外商投资蒙上一层阴影。在“自给印度”的经济倡议中,加快吸引投资,尤其是从中国转移出来的外资入印,是重要内容之一。为吸引外资入印,尤其是美国投资,莫迪在2020年7月参加美印商业委员会峰会时再次大力宣传印度的投资潜力,称目前是投资印度的“最佳时机”。据彭博社报道,仅今年4月,印度政府就已经接洽了 1000 家美国跨国公司。但在第二波疫情影响下,据汤森路透报道,数据显示,印度4月份的外国投资流出额比其2021年第一季度的整个流入额还要多。

  截至目前,第二波疫情仍未见探底的迹象,到处都有人感染。跟印度政府部门和私营企业都有广泛业务联系的黎剑表示:“从一个多月之前开始,印度的政府、银行、法院,甚至包括警察体系都不能够按照正常的水平来工作,基本上都是一半(运行能力)。有一个人感染,整个部门的人就都得在家待着。”

  在印度诺伊达中国工厂负责质检的范女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所在的厂子现在已经停掉电子产品的生产线,只做一次性口罩。与第一次疫情时相比,当时卖不动,现在则需求爆单。第二波疫情之下,当地允许工厂继续开工。他们不缺本地工人。“我们第一波疫情强制关停的时候,很多工人连饭都吃不上了。他们太穷了。对于他们来说,工作可能只是有几率感染新冠,但是如果不工作的话,连吃饭都困难”。

  杨文武说:“不必过分强调印度疫情恶化对全球经济的负面影响,毕竟目前,印度在全球产业分工中的分量有限,在制药、服务业等领域的优势也并非不可替代。我们更需要警惕的是,印度疫情扩散至更广区域乃至全球,那必将对全球经济产生重大影响。”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