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面,看见马吉明脖颈后的疙瘩,又扒拉开裤腿看他小时候留在右腿的伤疤,马耀国一把搂住儿子的头摩挲着,“就是,就是”。
马吉明指着马耀国带来的全家福一一指认,“我妈……大姐”,随后转头和民警说:“我跟上他回呀。”
旁边的刘二奴听到这话,哭了。有视频记录下这段场景。
刘二奴的“儿子”变成了别人的儿子。
2002年,刘二奴的女儿刘巧玲在鄂尔多斯做生意,发现自家门店附近有个智障的小伙子,白天从垃圾堆里翻找吃的,晚上睡在车棚,手和耳朵被冻得裂了口子,衣服发霉。担心他饿死、冻死,刘巧玲把他送回了农村父母的家。家里给他取名叫“刘军民”,十几年来,“走在哪儿领在哪儿”刘二奴说。
十几年来,马吉明的家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发布在网上的照片和寻人信息,恰被刘二奴所在的仁义昌村村干部看到,警方核对基本信息后,发现都吻合。
5月20日,在驻村干部和警方的帮助下,马吉明离开内蒙古土右旗养父刘二奴,随生父回到了宁夏同心县的老家。
马吉明(后排左一)和养父母一家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被捡回家的智障“儿子”
马耀国的女婿说,是他最先接到了民警的电话。
5月19日早晨9点10分,吴忠市公安局同心县公安分局的民警电话里问,“你家是不是丢过人?”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对方说,“加微信我给你发照片,看看是不是这个。”
家人看了传来的照片,是走失多年的马吉明。
“走走走,赶紧出发。”10点45时,68岁的马耀国和两个女婿从宁夏同心县开车出发。马耀国的女婿说,家里人“一刻也等不了”。
目的地是700多公里外的内蒙古土右旗。
与此同时,土右旗的刘二奴也接到了派出所民警的电话,“你家刘军民的亲生父母找见了,人家很快要过来认(亲)了。”
刘二奴记得,他挂了电话后,问刘军民:“你亲大(方言:爸爸)寻你来呀, 你走不?”
刘军民说:“我不走。”
刘二奴挺高兴。
刘军民是他女儿刘巧玲2002年领回家的。4月初的内蒙古乍暖还寒,当时刘巧玲在鄂尔多斯做生意。她记得,自家门店附近有个流浪的小伙子,晚上总睡在没人管的车棚里,白天出来从饭店倒出来的垃圾里找吃的。“手被冻得黑肿,裂着口子,耳朵也冻坏了,衣着破破烂烂还发霉。”刘巧玲说。
给过小伙子几次吃的后,刘巧玲发现他智商有问题,不说话,也不会主动要饭吃。刘巧玲心软,把他送回了土右旗农村父母的家,“当时也没多想,先把他收留下,要不没人管,他就得饿死冻死。”
刘二奴见闺女领回来一个智障的小伙子,他说自己多少有些嫌弃,“不知道哪捡了这么个人,身上的虱子得用笤帚往下扫。”他抱怨过,然后给小伙子洗了澡,又换上干净衣裳,“都领回来了能咋办”。
后来,一家人给小伙子取名叫刘军民。
村干部说,大家都知道,除了原来的三个孩子,刘二奴家又多了个“傻小子”,也叫刘二奴夫妇“大大”、“妈妈”。慢慢地,刘军民学会了种地、开拖拉机,他力气大,还能帮着刘二奴搬化肥。
“傻小子”也惹事。农村门不闭户,也有村民见刘军民拿过自己家东西,就上门和刘二奴算账。
刘二奴干脆不离身带着刘军民,种地带着,去镇里买东西也带着,“他智商也就(相当于)五六岁,去小卖部买雪糕,扔下一百块钱就走了。就像个娃娃一样,得领上。”
刘军民被一家人包容和接受。
刘巧玲女儿的印象中,这个“舅舅”有着特殊的能力。他一顿能吃四十个饺子,他很细心,知道家里的耳机、数据线之类所有琐碎东西的位置,也能清楚记得亲戚们的名字和住处。他也疼家里人,每次不管是谁挨训,他“总是很生气”。
这个“舅舅”也偏爱她,总让她好好读书,愿意把自己的零花钱给她。2012年她考上大学时,这个“舅舅”一早接到电话,在村里奔走相告,“用磕磕巴巴的语言告诉每一个人,说我考上了大学”。她写了一段文字,来记录这位特别的“舅舅”。
十几年来,刘二奴一直不知道刘军民的真实年纪,也不清楚他从哪来,他经历过什么。但他说,刘军民是自己拉扯大的娃娃,“我能舍得让他走?”
马吉明在养父家的生活照。 受访者供图
马吉明(后排左一)和家人合影。 受访者供图
19年前火车站走失
刘军民原来的名字,是马吉明。
马吉明是宁夏同心县马耀国的长子。马家人说,马吉明小时候因意外大脑受损,患有智力障碍。20岁时,他跟着表哥从宁夏到内蒙古呼和浩特打工,刚下火车就走失了,从此杳无音讯。
那是2001年。家里人回忆,得知马吉明在火车站走丢后,马耀国赶到呼和浩特,没日没夜找了两个月。
走丢的头两年里,带他出去的表哥也没有回过家,在外边打工边找他。“因为当时是跟着他出去丢的,他一直就放不下这个事,心里有个结。”马耀国的女儿记得,表哥总和父亲说,“大舅,你放心,我再出去找找。”
马吉明成了全家人的一块心病,马耀国的女儿说,十几年来,父亲和母亲隔三差五就要去派出所问一问。家里卖了地,父亲和母亲就轮流出去找马吉明,从走丢的呼和浩特开始,再往周边几个城市扩散。
村里不少人在内蒙古打工,马吉明的照片几乎人手一份。有时家里人听到其他地方的消息,就赶过去看看 ,北京、河北、陕西多地都有找过,但一直没有准确下落。
马耀国的女儿说,长久奔波,让母亲一度落下腿病。母亲还经常翻出字迹消色的户口本,和马吉明的残疾证看,她又气又急,“我和她说必须看好病再出门,要是他回来了,你没了,见不到了,有什么意义。”
2010年以后,马家人也开始更多地寻求网络帮助,也在各个平台上发布马吉明的消息,留意他的下落。
转机出现在今年5月初,马耀国的女儿说,他们把马吉明走失的消息发布在“宝贝回家”网站上,不到20天,家人就接到了那个电话。
因为走失时的马吉明已成年,这么多年,他相貌变化不大。
包头市人大驻仁义昌村扶贫干部陈勇刚看到寻人启事觉得熟悉,马上想到了刘军民。
2015年前后,刘二奴在仁义昌村给捡来的“儿子”刘军民上了户口,办了身份证,刘军民成了村里的“五保户”。今年,他的残疾证也刚刚办了下来。
陈勇刚说,当时他翻出电脑里刘军民的照片对比,很快确定,“是同一个人”。
陈勇刚将消息转给九原区公安分局新区治安派出所所长吕继飞,吕继飞随后联络到了马吉明户籍所在地民警,将对比照片发了过去。
马吉明的两段人生就此衔接。
养母生日时,马吉明(右一)和养父给养母喂蛋糕。 受访者供图
“一家三口”变成“老两口”
20日一大早,马耀国被陈勇刚和土右旗将军尧派出所领着来到了刘二奴家。有视频记录下这一幕。
一见面,马吉明就认出了马耀国,“认得,认得了”。马耀国看见马吉明脖颈后的疙瘩,扒拉开裤腿看到他小时候留在右腿的烧伤疤痕,一把搂着他的头摩挲着,“就是,就是”。他抱着儿子哭了。
马吉明指着马耀国带来的全家福说,“我妈……大姐”。随后,他转头告诉民警,“我跟上他回呀。”
旁边的刘二奴也哭了。他伤心,之前说过“不会走”的“儿子”,怎么这会儿变卦了?
他说自己也明白,血浓于水的亲情没有什么抵得过,他留不住马吉明。
村干部和派出所民警做刘二奴的工作,马吉明能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是好事,吕继飞说,“你看,原来孩子一个家,现在两个家了,人家找了快20年,也着急”。
20日下午,马吉明和前来接他的父亲马耀国在公安机关采血抽样,做DNA鉴定的准备,决定当天就动身返回。
得知兄弟要返回宁夏,刘巧玲说,大弟弟赶紧打来电话说,“你等等我,稍微等一等,好歹我再见一面啊。”在刘家人的全家福里,所有同辈人都端正站着,马吉明总被他亲热搂着肩。刘巧玲说,两个弟弟把马吉明当兄弟待,吃的穿的也总想着他一份。
见了马家人,刘巧玲才知道,当年遇见时,刘军民已经在外流浪了一年,“冬天那么冷,也不知道在外头咋过的。”18年后,她依旧觉得心疼。
当晚,刘巧玲姐弟给马吉明安顿好了平时的衣服和用品,看着他和自己的亲人离开。
21日凌晨3点,同心县丁塘镇的马耀国家里,热热闹闹聚了二三十口人。马吉明的姐姐早早就在厨房里张罗着做饭。马吉明一进门,她搂着弟弟从头摸到手臂,流着泪说,“我的兄弟啊。”
母亲一直等在家里,马耀国的女儿说,当时母亲一时缓不过神来,“她不敢相信,找了快20年,终于回来了。”
马吉明还认识兄弟姐妹们,见到了当年和他一起去呼和浩特的表哥,他说,“你咋把我丢在那儿自己走了。”
刘二奴这个快70岁的老头,却在家里哭了一夜。
他说以前他每天要照顾刘军民起居,有刘军民在,老两口也不会寂寞。现在刘军民一走,老两口连饭都不想做,“以前是怕他饿,现在就剩我们了,能吃进去几口?”
刘巧玲理解父亲这份感情。他们姐弟三人,谁也从没像这个弟弟一样,跟着父亲进进出出这么多年。父亲曾得意地和她说,“娃娃知道心疼我了,不让我干重活。”
几年前,刘巧玲还想过把父母和弟弟接到鄂尔多斯城里生活。但父亲担心,弟弟住了楼房肯定会不适应,“一家三口”不如在村里自在一些。拗不过老人,刘巧玲说,他们姐弟花150多万,在老家盖了新房,让他们住得更敞亮。
如今“一家三口”就剩“老两口”了,刘二奴说,他盘算把村里的地租出去,和儿女们一起到城里生活,帮着看看孙子,日子不寂寞。
刘巧玲这几天一直在家陪着父母。她想起18年前,她问马吉明,“你跟我走不?”,马吉明不说话,收拾起自己破旧的衣服就跟上了她。她宽慰父母说,是一家人和弟弟的缘分到了,“不要难过,他过得好就行。”
来劝慰的村民也说,“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子女们都孝顺能干。心宽宽儿的,这是你积德了。”
刘二奴还是止不住哭,“他都走了,我积德了又能咋?”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编辑 康佳
校对 李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