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艺术节历久弥新70年 挑战一切可能性
爱丁堡艺术节历久弥新70年
创立于1947年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和爱丁堡边缘艺术节(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今年8月双双迎来70周年华诞。这两个开创了二战之后世界表演艺术新版图的重大艺术节日,不仅牢牢占据欧洲乃至全世界表演艺术领域的高地,同时也深远地影响了当代表演艺术的发展方向和产业路径。
《待命》 图片来源/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爱丁堡边缘艺术节官网
可以说,每年8月的爱丁堡,就是一片艺术的海洋,你只有深深地潜入海底,才能领略它的无限风光与奥妙。今年是我连续第六年到爱丁堡观看艺术节,15天当中看了75部戏,也受邀参加了英国文化协会(British Council)和爱丁堡边缘艺术节组委会(Edinburgh Fringe Art Industry)组织的多项活动,得以更深入地对艺术节进行全面的观察和学习。在逐年累积中,我一方面慨叹于这两个共同构成“爱丁堡艺术节”主板块的艺术节内容之丰富多样、其中优秀作品的艺术高度,另一方面更折服于其庞大复杂的运作机制和无数精巧高效的细节。
爱丁堡国际艺术节
国际一流与国际主流
这些年来,不断看到一些国内媒体发布的通稿,宣称某个作品受“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之邀,赴爱丁堡演出云云,这些通稿的来源,既包括某些国有剧团或导演工作室,还有某市某小学某省某少儿艺术团,但认真研究一下,就会发现都是在“扯”。
近30年来,真正受到爱丁堡国际艺术节邀请前去参加演出的中国内地的表演团体少之又少,戏剧类的是2013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林兆华导演的《大将军寇流兰》,2015年天津人艺与苏格兰国家剧院、格拉斯哥Vox Motus剧团联合出品的《龙》(外方演出版);戏曲舞蹈类的仅有2011年上海京剧院的《王子复仇记》(根据《哈姆雷特》改编)、中央芭蕾舞团《牡丹亭》、2015年陶身体剧场《重之三》和《重之五》,更早的则是1987年上海昆剧团的《血手印》(根据《麦克白》改编)。
爱丁堡边缘艺术节(Fringe)可以自由前往,但登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舞台,则意味着被选中的这部作品真正被纳入国际主流视野,这个受邀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巨大的荣誉与认可。而故意混淆概念、声称自己或自己的作品“被邀请”的那些艺术家和艺术团体,基本都是借在边缘艺术节演出而谎称受“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邀请。
今年虽然是爱丁堡国际艺术节70周年“大庆”,但总的体量仍与以前相似,构成板块也仍以歌剧、戏剧、舞蹈、音乐等为主,共有来自40多个国家的2020名艺术家参与。唯一新增的一个纪念板块是“47精神”(纪念艺术节诞生于1947年),邀请了来自英国、美国、乌克兰、黎巴嫩、古巴、中国、巴勒斯坦、智利、阿根廷、叙利亚、葡萄牙、德国、伊朗、印度、巴基斯坦等国的艺术家和编剧,进行为期11天的演出和讨论,展望艺术和艺术节如何继续成为一个希望的灯塔、如何起到弥合裂痕的作用。毕业于南京大学、现在在纽约学习和工作的中国青年编剧朱宜是参与者之一。
爱丁堡艺术节火热举行 街头艺术异彩纷呈。(资料图)中新社发 周兆军 摄
在国际艺术节的剧目中,我看了7部,分别是歌剧《唐璜》、《麦克白》和《波希米亚人》,戏剧《犀牛》、《清晨遇见你》、《飞翔》和《俄瑞斯忒亚――无尽之境》,以及荷兰舞蹈剧场的一部作品。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莫过于全新形态的装置演出《飞翔》和由古希腊经典悲剧改编而来的《俄瑞斯忒亚――无尽之境》。
和一般舞台上由人完成的表演艺术作品不同,《飞翔》是一个全新的演出类型,它由许多格取景框式的立体装置、微缩景观模型和小手伴构成,所有的小格和立体景观被镶嵌在一个缓慢转动的大轴上,每个观众戴着耳机坐在属于自己的全黑小格间里。随着故事的推进,眼前的小格灯光亮起,立体动画一帧一帧地移动、延续,耳机中传来的对话和音效与眼前的画面结合起来,加上观众自行脑补的动作与场景,构成一个立体而鲜活的故事。《飞翔》讲述的是两个阿富汗少年,在战火中两人的父母身亡,他们试图逃离,从喀布尔、伊斯坦布尔、雅典、罗马到巴黎,最后到达伦敦,其间经历了许多惊险而又动人的历程。绘本式的故事风和耳目一新的观看体验,手伴和微缩景观模型的创造性运用,该剧的这一次世界首演,又为表演艺术领域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尽管每年爱丁堡国际艺术节都会为观众带来一些极高水准的戏剧类作品,但在我看来,今年的《俄瑞斯忒亚――无尽之境》可以算是近年来国际艺术节舞台上顶尖作品之一。这部距离我们2500年之久的古希腊悲剧,被苏格兰公民剧院以完全现代化的表演方式、语言和我们所能理解的当代生活关系,展现在舞台上。
如果说这一版本中的前两部“阿伽门农归来”和“奠酒人(在这一版本中被更名为‘树枝断了’)”是对古希腊悲剧《俄瑞斯忒亚》的现代化呈现,那第三部“复仇之神”则是完全颠覆性的改编,在这一版本中被更名为“厄勒克特拉和她的影子”(“厄勒克特拉”同时有“恋父情结”的意思),古典悲剧中的对质和审判转化为现代心理诊所里的问诊和民主投票的混乱场面。
这部作品也是当代英国剧场不断高扬的女性主义旗帜之标杆之作,女编剧伊念・哈里斯(Zinnie Harris)在第一部“阿伽门农归来”中,更加突出了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作为母亲的愤怒和妻子的嫉妒,而非强调其与情夫的关系导致杀夫;第二部“奠酒人”中,原来是儿子杀了母亲、并引发第三部的父权与母权、血亲与非血亲的大辩论,但在这个改编当中,杀死母亲的却是一直同情母亲的女儿,她复制了母亲的命运,并为此而受到诅咒。正因为这两幕当中埋下的伏笔,第三幕里心理诊所中女儿与心理医生(当代雅典娜)的对话和相互质询,才变得更有深意,弗洛伊德的童年阴影和恋父情结分析,在心理层面上铺垫了从仇恨到宽恕的道理,为复仇女神(另一个女儿的灵魂)的和平选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剧中,所有的“主导者”,均从原著的男性转为女性,也是对传统分析中该剧从母系社会过渡到父系社会的这一根本性标志的彻底颠覆――回归人权,回归人性。
经典的重生,是爱丁堡国际艺术节舞台上生生不息的主题,也是其文学与艺术脉络绵延不绝的生长方式。重视经典,挑战经典,创造经典,恰恰是这种国际一流艺术节肩负的重要使命。
爱丁堡边缘艺术节
尽情挑战一切可能性
如果说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在挑选作品时追求的是一种高度,那爱丁堡边缘艺术节的目标,则是追求一种最大范围的广度和深度,“多样性”与“多元化”才是这个自由参加的艺术节最重要的特点。
在今年我所看的68部边缘艺术节作品中,其多样性堪称极致。Dance Base的舞台上, 83岁高龄的女舞者和另外三位男舞者一起演出《李尔王》,天才演员崔格维(Trygve)和他只有一岁零一个月的儿子同台演出《Trygve VS. A Baby》,而那个小宝宝绝对是全场的最大亮点。在剧场里,我参加了一个“婚礼”――《也许,也许,也许》,为那个怀着一颗恨嫁心的胖姑娘欢笑落泪;我也在剧场里参加了一个“葬礼”――《唯一亮色》,在“葬礼”上,我吃了、喝了、笑了,最后哭了,还真心诚意地和全场观众一起走出剧场,加入护送灵柩的队伍,送那位来自贝尔法斯特的女主人公一程。
即便充满多样性与娱乐元素的边缘艺术节,也不乏大量由经典IP衍生而来的新创之作。艺术节期间,我看了四部与麦克白有关的改编,其中既有国际艺术节重枪重炮的歌剧版,更有边缘艺术节中英国纸电影剧团用手工制作的现场电影《麦克白》,有用舞蹈方式展现的男版《麦克白夫人》,还有历史大串讲的讲故事版《这是匕首吗?麦克白的故事》,我最喜欢的也是这个把莎士比亚和历史事实对照穿插着讲述的版本,告诉大家哪些是史实,哪些是莎士比亚的创作,不仅让现场的小朋友们听得津津有味,也让我对这个历史人物生出了更多的探究愿望。
由英国Ad无限剧团(Ad Infinite)艺术总监乔治演出的形体剧《奥德赛》,同样也是在古老IP的基础上,融入大量形体表演、声音口技等表演手段,以一己之力,将荷马史诗下半部《奥德赛》那么复杂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事实上,在人类文化发展史上,戏剧和表演艺术作为串联历史故事、文化、文学与当代的重要桥梁,某种程度上比单单展示美学或形式要重要得多,但反观国内,我们当下最缺乏的,恰恰是这样一种功能的戏剧。
用新的手法重新诠释经典,同时也不断结合时代创作作品,用作品纪录时代,使得爱丁堡边缘艺术节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观察窗口。Traverse Theatre这个爱丁堡的老牌新写作剧院,今年在艺术节期间有数部佳作问世,其中《执鞭之手》是讲述苏格兰中产阶级家庭矛盾与崩溃的故事,男人50岁生日的当天,他的前妻、他和前妻的女儿、前妻现在的丈夫、侄子等聚在一起,为他庆生。看起来憨厚的男主将要发表人生中的第一次演讲,他的伟大理想是要做一个基金,拯救苍生,即使这被证明是一个骗局,但他仍然要执意前行,因为这是他让自己“重新伟大”起来的唯一机会。最终,看起来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完全撕破脸。
舞台上每一个人物设置,都相当完美,细腻而充满转折性的表演,既流畅自然,又具备说服力。精美的布景最后摧毁性的使用,也相当有爆炸性能量。这种作品证明了在后现代剧场盛行的今天,这个剧院仍然具有完整的经典戏剧功力,从编剧到导演到表演到制景,经典底子一丝没丢,随时可以拿出来现一现,并且让人耳目一新。
在新经典之外,爱丁堡边缘艺术节也有大量实验和探索之作,夏宫(Summer Hall)可以算是爱丁堡目前最具代表性的表演艺术实验大本营。在这个前身为爱丁堡大学生物解剖学大楼和医院的场地里,今年的演出剧目多达144部,许多非常具有实验性的作品都在此发生,如《我能一直唱下去》。在一间管道声轰鸣、电子噪音轰隆巨响、灯光怪异的小屋子里,两个音效师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酷立其后,一个女歌手接过观众手里的一张小票,开始断续地演唱《On the Rainbow》,歌的最后部分有灯光的模拟高潮。演唱结束后,女歌手回到“后台”区域,换装、休息,然后另一位观众站到中间区域,女歌手过来,接过观众手里的小票,说Thank You,然后回到“后台”区域,重新着装、化妆、登台,拉着这位观众的手,开始新一轮的演唱……然后如此反复,一轮又一轮,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复刻,只有女歌手的眼睛里,始终有光,她的每一寸表情,都仿佛是第一次。当听到第三轮、第四轮时,那些轰鸣声带来巨大的不适感,慢慢消失,你开始享受那种音波给心脏带来的冲击,当女歌手用拳头轻轻敲打胸口心脏部位时,在场所有观众的心跳,都在同一频率。
占据“实验”高地的Summer Hall将一个平时不对外开放的军营变成了艺术空间,有6个作品在其中上演,其中有一部《待命》,四个警察坐在防暴车里等待执行任务。附近的某间公寓里,一个卷入抗议争端活动的男子正挥舞着刀威胁他人……待命过程是紧张的,也是无聊的,他们要听从耳机中不断传来的指挥和叫喊,要经历自身的日常关系和危机,在空茫的时光中,真实的生命痕迹与困境一点点浮出水面。演员表演超强,灯光音效设计精湛,观众和他们一起戴着耳机经历这次待命。有趣的是,在Army这个场地里,承担检票和场务工作的人员,全部是穿着军装的年轻现役军人。我在看演出前跟他们中的一个军官聊了一会儿,问为什么他们会把军营向观众开放,同样也在等着看演出的他说,觉得这是让人们了解军队、让军队了解人们的好机会。
由于Summer Hall的精心策划,今年还专门为观众组织了“阿拉伯单元”,来自叙利亚的《你的爱是火》、黎巴嫩的《慢跑》以及伊朗等一些国家的艺术作品得以呈现在观众面前。这些关注战火纷飞中普通百姓爱与痛的作品,其质感和美学风格与传统西方世界精英想象的难民题材作品完全不同,既生动又更具有说服力。我也特别喜欢《慢跑》这部戏中,那位生活在贝鲁特的女演员,通过将真正发生在黎巴嫩的一些故事与她所饰演过的《美狄亚》联系起来,讲述她是如何在生活中发现戏剧的真实性,又是如何体会到作为一个演员的使命的。
爱丁堡,千万别浪费机票和机会
刚回国几天,就收到了来自边缘艺术节组委会的邮件,向我们报告了今年爱丁堡艺术节最新的一些数据。在这个70周年纪念的艺术节期间,三周当中边缘艺术节总共有3398个剧目上演53232场演出,此外还有686个免费演出,售出了近270万张演出门票,比去年增长了8.96%。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也同样迎来了又一次新的增长,获得了约430万英镑的门票销售收入,比去年增长了约10万英镑,参与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观众人数达到了创纪录的45万人次。
这样一些令人艳羡的数字背后,其实是一整套复杂而精密的运作机制。除去爱丁堡国际艺术节是剧目邀约制外,爱丁堡边缘艺术节的全部演出,均属于“自由演出”项目,也就说,谁都可以参加、谁都可以演出,只要你能找到场地、你能赶在截止日前通过组委会注册,你的演出信息就会出现在那本厚厚的边缘艺术节节目册上。但是,在8月爱丁堡汪洋大海一样的演出当中,你的演出是否有人看?票卖得怎么样?是否会有人关注和评论?单页和海报如何发放、张贴?怎么让更多的评论人、制作人和策展人看到你的戏?这些问题,都是许多初来乍到的新团和艺术家们所要面对的重大课题。
我常常慨叹,那些在爱丁堡如同蜻蜓点水般演了一两场就班师回朝、宣称自己已经“征服了爱丁堡”的中国内地艺术家和团体,真的浪费了往返机票和大好的学习机会,其实演的时间长短和票卖得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都来了,一定要花时间好好体验和观察一下,人家的剧团艺术总监、导演和演员是怎么亲自发单页的?人家的制作人是怎么彻夜写邮件邀请观剧和安排见面的?人家的志愿者是怎么满街转悠补充贴海报、贴星和补充单页的?人家的剧场是怎么全天翻台、一天演10个戏、让两个巨复杂的戏在2小时中前一个拆后一个装的?
我在爱丁堡看了6年戏,每年都是2周以上,每天都在各个大小剧场出入,但是我一次都没有碰到过中国内地来的表演团体或表演者发放单页。一次都没有。我也深深地知道,如果我们愿意扎进Traverse Theatre或是Summer Hall或是Assembely Rooms等任何一个大型场地去观察和学习,无论是票务安排机制、引导观众进场机制、场地内设备分享机制和装拆台机制,都会是国内从业者可以无限深挖的知识富矿。
就像你不能刚走到海边、才看见沙滩,就立刻发微信向亲友宣布:这片海不行了,已经干涸了。爱丁堡艺术节也是这样,虽然它已经70年了,但它仍然像是一片大海,有太多的风景值得我们驾船远航。
◎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