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轩

专访大锁 | 回声中起舞

由 尉迟长喜 发布于 娱乐

选定这位采访对象的时候,我跟铁零就很有共识——大锁会是个「好聊」的人。

确实,事后我复盘采访录音的动作都自在了一些。平时回听自己的声音真的尴尬且痛苦,但我们的对话被他的兴致抬了起来,一切变得轻盈。

我有个近似偏见的感受:艺人把话说出来时大都经过本能性的修剪,更多更满地表达对他们往往意味着风险。

但没有人会觉得大锁的话里有所保留。那一天,他剖白得意和失意时的心境,聊起了从《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一路憋到现在的秘密,我已经把他标记为最坦诚的采访对象之一,但他还浑然不觉地道歉,怕他表达得还不精准,不够多。

慢慢地,本来该由采访者挖掘受访者的对话被他反客为主,在大锁的持续真挚下,我也坦承起我的痛苦。

回听录音时我意识到,那或许就是大锁想要的状态:习惯性修正自己的表达,是因为他期待外界更多更“真”的回声。

01

那一天的大锁一直在说话。

先是开了一下午的剧本会,接受了我们短视频同事的采访,中间还被祖蓝哥拉去唠了会嗑;到我这一轮已经行至夜晚,在不架摄像机的环境里,他迎来相对松弛的时间。

寒暄环节我就感受到了对方的妥帖,他很会以话题点燃一段聊天——譬如对「我司的采访上回把他拍得很帅」表达了感激,还一块反刍了采访当天他找不着路的传奇黑历史。等到我们都笑开了,他才放心地说“来吧”,语气之积极,比起接受采访更像是在等我开一盘游戏。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收官后,大锁一直处于这种向外“放电”的状态中。决赛那天他领走两项大奖,遗憾的是没有参与毕业大戏的表演。观众也很怅惘,毕竟节目结束,大家看到他的机会或许不再有这么密集。

但春节档很快来了,大锁参与的晚会一个又一个官宣,他没怎么修整就又进入高速旋转中,“(《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杀青后我以为能少熬点夜,结果熬得比那会儿还狠”。

五台晚会小品,二十多个大夜,这是他在微博上的叙述。但他跟我掰手指头算了算,修正了一下这个数字:从创作到排演,整个周期其实持续了将近四十天。

在这条为春晚周期作结的微博里,大锁捞了几条特别的评论来互动。那是跟他共同进行创作的编剧,也是他熬夜的另一原因——他在公司里成立了一支属于自己的编剧团队,选拔过程和春晚创作同时进行。

在以实战代替面试的考核里,大锁来来去去见了很多人。有人创作风格跟他不够搭,有人把这个机会当成了兼职性质的“行活”,想赚一笔就走。

最后他聚集起来的一帮「同路人」,特质都非常刁钻,“有干过导弹研究的,有干过广告公司的,还有凭一己之力干黄过三家公司的......”各行各业人才济济。有人做过脱口秀,也有人是半路出家来追喜剧梦的,大家基本都没完整创作过一个小品本子,但大锁认为这是小事一桩:写讽刺喜剧,最紧要的是对生活的素描能力,这帮男孩女孩跟他聊得投契,是从不同角度描绘生活的天赋家。

大锁跟我说,现在他们每周有两次例会,门槛全开放,不限于编剧团队的成员,“能联系上我们就随时都可以来,只要能讨论出来想法,点子就算你自己的”。

他回忆大家曾经展开过的那些讨论,“就跟交响乐似的,有不同音色、不同调门的回声”。

有不少比喻都容纳着他的一方情感,比如聊到告别单打独斗的感想,大锁说那是一个“独自走着夜路,然后慢慢有人加入、见着亮光”的过程。

他把伙伴看得很重。最近他带他们上了节目,也录视频向大家介绍团队成员,“能露一点是一点脸”。在其他场合里,大锁提起过编剧的难处——在他费尽心血写出第一个话剧本子后,首演现场掌声雷动,但没人介绍编剧的存在。

在他眼中,编剧的魔法明明是神圣的:“我做的事很少能说得上是伟大的,但是用自己的本子塑造的角色让别的人闪光,是能小称得上伟大的”。所以《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决赛里,他为幕后编剧被褒奖而真心高兴,现在他也要解决团队成员的隐忧。

在大锁一个未能上台的剧本里,垃圾袋想摆脱命运把自己变成孔明灯。废耳机割下了一截线,快递盒撕下自己的一小片纸壳,为它做出助力。

他所给的同样不是极有余力的善意,那更近似于废耳机快递盒和垃圾袋的情感,是倾尽全力推同伴走到台前的惺惺相惜。

02

在外界的定义里,大锁是“非科班出身也能逐梦演艺圈”的一种样板。但,当事人并不觉得自己是文艺界的外人儿。

我问他改行进圈的想法最早萌生在什么时候,本来以为能听到个抒情的答案,结果他说那是相当地早了,他从小就觉得自己能上电视、上春晚,“因为我的人生,在各个年龄段都成为了我那个圈的文艺骨干,你懂我意思吧?”

我笑得脑袋疼,完事儿文艺骨干又开始了他的实绩列举,“小学时我一个人就能演满一个班会,四十五分钟的班会我能演个二三十分钟,演到老师把我轰下去说你让别的同学唱首歌吧”。从小到大直到参加工作他都是文艺活动的center,甚至能因此升职——银行领导看了大锁写的年会小品,把他提拔成了管理部门专写文书的角色。

所以久而久之,他总有一种念头扑不灭:既然在每个圈子里都能成为这样的角色,那能不能也完成自己的夙愿,去文艺圈当个真骨干啊?

生活没让他反问自己太久,他很快看到了第一根绳索,当机立断攀住它。聊到让他进圈的综艺《脑大洞开》,我说那个节目太适合你了,他也懂得我在说什么——

那是一档凭借开脑洞来创造神回复的节目,比起说话的技巧,更考验爆梗的速度。大锁如鱼得水,他发现“自己头一回面对摄像机时,就能跟很多已经很好笑的人一样好笑了”。在后来的采访里,他提起《脑大洞开》的态度都很珍视;那让他赢得了梦想的入场券,是改变未来航道的首个交叉口。

当时正是综艺爆发的行业蜜月期,大锁看到的世界是很美的。没过多久他因为《火星情报局》而渐为人知,渐渐相信自己在高速路上疾驰。

03

可惜这一程更像过山车,途中颠簸又动荡。

大锁把《火星情报局》的经历形容成那段高光里“最后的高光”,自此之后的走向更近似于原地打圈,他在很多综艺里刷脸,有的给过他一点转瞬即逝的高光,有的只给他几秒钟的镜头。

他慢慢品出了身为综艺咖的“难”,“演喜剧时你套了一个角色的壳子,今天可以做减肥帮帮主,明天可以做饭店老板......但综艺咖只是你自己而已。”“你说出来的话能不能让观众笑,不只取决于你的梗好不好,还取决于你给人的印象,你说话的方式......甚至更多捉摸不到的点,那种东西叫做观众缘。”

过山车轰隆隆驶入低处轨道,那是一段湮灭于更多人视野的时间,18年和19年,他深受抑郁症所扰。

“身边的大家都已经过得风生水起,你自己却在搁浅。”进圈以来积攒的人脉反倒变成困扰的来源,他每天打开朋友圈,都在感受繁华和落寞间的落差。“大家要么是今天在拍这个杂志,明天录这个节目刚收工,要么谁谁天天坐飞机赶通告.......而我每天跟别人的唯一接触是开门取外卖的时候。”

最终他把朋友圈关闭,试图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岛,不再理会外界对“精彩人生”的准绳,他只想维持生存。

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开播前他发了条微博,把它称之为自己的“梦中情节目”:“自己选择搭档,自己选编剧,自己定场景,自己敲剧本,对里面的每一个字负责,也对观众的每一票负责,给演员以自由,给编剧以尊重,这是我参加过的喜剧节目中前所未有的。”

节目确实让他的表达变自由,但让他真正“百无禁忌”起来的,是过去的时间——他有了向下的人生感知,也能更加剖开自己。

昔日见不得光的心境被他写成了包袱,低谷时的窘况被他写进了高峰期的作品当中:

《时间都去哪儿了》里的小编剧对“阿信”不耐烦地说,屏蔽屏蔽,比我过得好的人通通屏蔽!

大笑着的观众们看到了自己,但并不知晓台上人抖出这句包袱的快意淋漓。

04

聊到这里,大锁提起了石老板跟他说过的一句话——所有喜剧的出发点,都是源于负面情绪的表达。他说他极其受用。

起先他从创作的角度上解释这一点:“观众看喜剧,就是想寻找压力的释放。在台上看到一个太过真实处处碰壁的倒霉蛋,大家才能会心一笑。”之前大锁也做过一段时间脱口秀,他记得其中有极其相似的创作逻辑,叫......“诶您稍等我去确认一下这四个字都是啥啊。”

不一会儿他带回了答案,叫「难,怪,怕,蠢」,的确相似,都是把人性里藏污纳垢的弱点剥开给人看。

我把我更关心的部分问了出来:那你本身是这样的人吗,你对外界不服从不理解的程度也很高吗?

他答得很爽快:我不是偶尔,我是经常。“就是说如果能显现人内心的os,我脑袋上的弹幕会一直飞。”

他觉得自己对外界的感受很两级,但也都浓烈:“我这个人要么会被一件事极其触及温柔,要么就是对一件事极其地吐槽和不理解”,情绪的堤坝永远充盈着。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播到第三轮时,有这么一条调侃的评论让他一直记着:“别让大锁这小子挣着钱啊,他要挣着钱了就写不出这么有共鸣的东西了”。

大锁的感想是,哦那倒不是因为这个(对不起,是我自己在玩羊胎素烂梗),他说,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停止观察和反馈,毕竟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当过,娱乐圈的离奇荒谬也看过,对于每座金字塔的塔尖和塔座,他都挺有话想说。

所以我觉得,他极其适合做创作者——能从并不矫饰的角度对世界发出诘问,也能用“情”丰富作品宇宙。

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里他掉眼泪的几个场景被广为鞭尸,但他跟我否认了自己很感性这件事,比如高中时全班聚在一块看《恋空》或者鸡汤视频时,他是哭成一片的人群里的清流。

这一点我信,但是否感性这一点我仍然存疑;毕竟他的不少表达,都处处存在感性的正面加成。

05

如果要确切描述大锁的个人风格,那应该被叫做「诚挚而笨拙」的浪漫:

他擅长给平凡的事物抛光,比如开头提到的那个《垃物house》的故事,主角仅仅只是垃圾袋和打火机而已。并不是多么阳春白雪的意象,但因为创作者赋予的内核而生花。

而且,突然愿意和陌生人打开一件秘密,也是极少见于成年人的烂漫——

聊到后半程时,他说他想和我说一个没在任何公开场合分享过的事情。

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首期开录之前,他发现妈妈遭遇了电信诈骗被卷走五十多万,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还是妈妈受诈骗对象怂恿、跟周围亲友拼凑得来的。

这问题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没那么棘手,但对于北漂几年的他,偿清这笔债意味着“最后的一点底也抖搂光了”,生活将被打碎清零,重头再来。

他跟妈妈说没事的,年底就能帮你把这笔钱还清了,但自己其实毫无头绪。正常来说,节目周期里要承担作品被考核的压力已经很难,而他又背着一座沉重的山——这一回你必须要成,这是最后一条绳索了,不抓紧就会面对悬崖。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踩在三十岁的节点上,他终于打出一记压哨绝杀。

大锁跟我提及他春节时的一条微博,当时他妈妈把他决赛爆哭的视频给老同学们传阅取乐,“那个聚会上,好多人都是当时借给我妈妈钱的人。”

今年过年时,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朋友们的帮助,把妈妈的借款全部还清。所以那场聚会是一个感谢局,他是去向那些给过妈妈信任的长辈表达感谢的。

看似欢乐的一帧定格,背后藏着他一个已经过去的隐衷。

从他开始讲述这段经历时,我就一直静默,脑中闪过很多个他在节目期间等待分数宣判的时刻——

那些悬而未决的时刻对他意味着什么,如今作为旁观者终于能够理解了。空荡的会议室里,我和过去的他产生了迟来的共鸣。

从前的采访里我只问别人话,不聊自己,但我这次聊到后来松口和他说,你从前会抵触被问到所谓的「规划」吗?我会,因为看向未来只有一团雾。

然后大锁安慰我,「规划自己的人生」本来就是全天下第一无用事,不看眼前光看未来的话才会完蛋,那近似于混吃等死,是消极怠工。

“今天这个日子比较特殊,是2022年2月22号,如果明年你还能记得咱俩这个时候在聊天,说不定你是在别的城市,或者遇见什么别的人,或者有着有着完全完全翻天覆地的处境啦——”

其实跟艺人分享这种话题,会很容易变成成功学的授课现场;

但这个瞬间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温情小品,对方帮我在浓雾那端画出了一个寄望。

06

“回声”这个词,最初是从我口中提起来的:

因为聊到编剧团队时,他状态太沉浸太欣慰了,我听完他的描述总结了一下,“就是说出去的话有回声了”;

大锁说很对,他心目中最佳的创作状态,就是几个投契的伙伴坐在一块儿对作品——

他是很容易迸发想法,但他更需要接收回响。“我创作的时候身边得一直有人不停地跟我聊,给我回应,对我刚写出的这段给出一些评价,否则心里没底会越写越偏。”

李诞形容大锁是“喜剧单干户”,五个字儿听起来相当自由浪荡;

但只有他知道从前有多痛苦,“那时候贫瘠到身边连一个编剧朋友都交不着”。他只能动不动就到附近的咖啡店找陌生人聊天,平时还能跟餐厅的服务员说上些话,他乐于问他们对话题的看法,收获反馈,“毕竟搞创作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会不会受大众喜欢,或者受不受导演认可。”

如今作品被更多人看到,他终于从更多的正反馈中获得自信:新的编剧伙伴能毫无阻碍的懂得他的风格,也开始有制片方向他示好,《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作品像一封信飘飘荡荡落到很多人心里。

但大锁偶尔还是会跌入真空状态,节目后期他遭遇瓶颈的时候,就打开爱奇艺看观众对他过往作品的弹幕,孙天宇说他来来回回拖进度条看了快三十遍——

那不是在享受吹捧,他是在重温跟观众接上“天线”的感觉。

他总是需要同伴。他想跟聊天对象之间保持足够的真挚。

因为他格外在意世界给他的回音——如果不够好,那他就不断修正表达。

喜剧是他的武器,他靠它向世界砸出连串的问句;

只要有回声传来,他就不会倒下了。

07

最后我们聊到他开年时发的这条微博,大锁说,他对于那些不想要的日子就会发发脾气,比如行吧,去吧,滚吧。

去年他或许意识到机会的降临,所以对自己说,干吧。

我问他,那今年的任务为什么是“笑吧”?

他答道,人呐,无非就是让自己笑笑,让别人笑笑。

“搞喜剧这行的,得让自己先快乐起来。”当然这之外还有一层含义,他的2022,还想走到更广阔的世界里,让更多的人也笑起来。

像鱼类从江河扎进大海一样,他期待到更大的圈子里面翻腾、遨游。

在那句话里我看到了一个虚像的他,在更广袤的空间里伴回音起舞。

#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