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拨鼠之日
总有一个人的出现,会打破某种生活
一周七天,从周一到周日,阿银每天的生活,七点起床,穿好衣服,坐在床头发呆,十分钟后,他开始刷牙洗脸刮胡子,做完这些事,半个小时过去了。
阿银会利用十几分钟带着老金毛旺财去小区周围转一圈。忘了介绍,旺财是条狗,老得不像样的狗,牙齿掉了一半多,毛色枯槁,过了年就满十三岁了,十三岁对人类来说,应该有八十几岁了,旺财爷爷,阿银有时候这样半开玩笑地叫旺财。
阿银是职业兽医师,三十一岁,离异,家里养个八岁的小男孩,孩子叫春风,和他生活在一起。
平时,他上班的时候,小春风和旺财守在家里,或者小春风带着旺财去阿银的店里等他一起下班。
八点钟,是他们出门的时间,阿银给旺财留好狗粮,小春风的早饭会在他们楼下的包子铺解决。他们一边快走,一边喝着风啃着包子。
走到校门口,小春风的包子吃光,习惯性地抹掉挂在唇边的油渍,他蹦蹦跳跳地和阿银挥手告别。
工作到下班,小春风已经一个人回家,并且带着旺财逛半个多小时。
旺财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能跑得很远,小春风很悉心地照顾它。旺财对阿银一家来说,不是动物,是家人。虽然旺财的老年病越来越多,脂肪瘤,尿路结石等等。
做为兽医师,阿银尽心竭力地帮助旺财渡过每一个困难时期。而小春风对旺财的感情更加深厚,他从记事儿开始,旺财便在身边了。
旺财,小春风,阿银,以他们的生活方式生活着,一成不变,如陷入土拨鼠之日的人,一日复一日地运转着,只是,旺财越来越老,小春风越来越大,阿银越来越难以对女人动心。
我一直后悔,如果不是我,阿银的生活一定如初,是我带给了他一个不该带去的消息。
我和阿银的认识,源于我的小猫肥肥,小猫肥肥的疫苗是阿银给接种的。
那天,肥肥的精神不错,小奶猫的精力总是很容易过剩,我抱着它来到阿银的宠物医院。说是宠物医院,其实是一间不太大的诊所。诊所有三个房间,大厅接待客人,靠墙一排笼子,笼子里住着生病的小猫小狗,一个巨大的沙发,供客人休息。一个巨大的架子,摆放着猫粮狗粮,搞着多种经营。
另外一间房子,给猫猫狗狗做简单的手术治疗,房间里有着人类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同时也有着人类医院没有的动物味道。最后一间房子,是给动物洗澡美容的隔间。
诊所除了他,还有一个实习男医生,很年轻,很瘦,微微的娘娘腔。
他们的生意不错,可以用络绎不绝一词来形容。
那天,小猫肥肥在阿银拔出针头之后,狠狠地抓了他一把,阿银的手面留下两道长长的血印。
我吓得够呛,生怕这位兽医借此宰我,讹诈我。我是多么小肚鸡肠又虚情假意。一边想着这些内容,一边道歉:“对不起,我会赔偿你的。”
我以为我态度诚恳,他会放过我,会爽快地显示出男子气概,大手一挥说,没事的。
结果他说:“好啊!”
交完钱,他多收了我二百块,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发狠,他真是个坏人!
我发誓,再也不要来他这个诊所了。我抱着惹事的肥肥出门,他送我出门,突然叫出我的名字。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笑,露出贝壳一般洁白的牙齿,解释着:“你是XX人的侄女。”
我大吃一惊,那张脸曾出现过吗?我仿佛有些印象,又实在记不起他。他提醒我:“你每年的暑假都在你姑姑家,我是她的学生。我们见过好几次。”
“哦哦哦哦”,我敷衍着,装作认出他,点着他的脸,故作豁然开朗的表情,可是,我仍然不记得他。去我姑姑家的学生很多,我不可能一一记住他们。
“我姑姑去美国很多年了。”我说。
他“嗯”了一声。
“不过,今年才回来。”就是这句话,改变了阿银的命运,我想,如果我当初忍住不说,或许是另外一个结局吧!
他吃惊地大叫,表情夸张。
“她走了十一年了,我的旺财,是她送给我的。”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执意想见我的姑姑,刘女士,我把姑姑的电话告诉了他。他让那个娘娘腔的瘦男孩,把二百元塞给我。我嘱咐他:“别跟姑姑说是我告诉他的,姑姑是个很严厉的人。”
他猛点头。
至于这么高兴吗?我觉得莫名其妙。
大家都是有过去的人
我不喜欢姑姑,姑姑也不喜欢我。她对我很刻薄,动不动就对我说教。小时候,我是个没方寸的孩子,年轻时,她是缺乏包容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她年轻时曾漂亮过,穿着过膝的长裙子,套着颜色淡雅的小开衫,十分文艺。我怀疑她肉体和灵魂是分裂存在的,她外表体面温柔,个性却是极其糟糕的,动辄就暴打我一顿。这令我又畏惧又讨厌她。
可是,人人都说我像她。
呸!我怎么会像她呢?我记得小时候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诅咒她。诅咒她嫁不出去,诅咒她遇上倒霉事……
后来,很多诅咒均应验了。她和男人同居八年,男人娶了别人为妻,她教书十年,仍然没有前途。她的暴戾之气逐渐被不平静的生活磨得下去。再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可以带着她出国的男人,她辞去公职,离开国内。算一算她的年纪,她应该也有四十五六岁了。据说,她嫁给一个老外几年,没多久,老外和她离婚了。我和她有很多年未见了,其实,我根本不想她。
大概在一周前,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催着我回家,说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我问是谁,他故作神秘。等我跑回家一看,才发现是她。
我的嘴角适度地弯了笑,极其礼貌地和她打招呼,但是疏远之情,溢于言表。
“你还是那个样子?”她说。
“哪个样子?”我妈问。
“一副欠揍的样子。”她笑,只不过,这笑容看起来没那么恶毒。
我爸叫:“你们两个才是最像的人。”
我身体里萌动着的讨厌因子,让自己对过去的事感到蒙羞。比如说,诅咒姑姑。
姑姑的饭量很小,吃一点点饭。她到了身体和容貌都衰退下去的年纪了,她不再鲜艳,皮肤泛黄,一副羸弱的样子。
“你吃得这么少,很容易死的哦。”我依旧改不掉毒舌本性。
“我没那么容易死的。”她让我占了上风。
爸妈的脸色很难看,他们好像在瞒着我什么事情。
姑姑的拜访时间很短暂,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我的礼物最重,爸说,她说这是给我的补偿。当初那么拼命地揍我,她说她很辛苦。唉,辛苦的怎么会是她呢?是我的屁股,好不好啊!
我反倒有些怀念她的气急败坏。可是,却忘了我为什么会挨揍!
“她什么时候走?”我问爸,爸摇头,他也不清楚。
姑姑的秘密太多,谁都不了解她。
爸说,姑姑可能要去更远的地方,南极还是北极啊?
我不太关心姑姑,也不太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生活。那些不是我所能接触和干涉的,我是个连自己生活都打理不清楚的人。
当我抱着肥肥打最后一联疫苗的时候,阿银兽医师不在,娘娘腔颤颤微微地把针头塞到肥肥的皮肤下,他的额头冒着汗,肥肥嗷嗷地叫了几声,给了娘娘腔很阔的面子。针头拔出来,一股血溢出来,打针的位置太靠近耳朵,差点扎到动脉。
娘娘腔不断道歉,肥肥蔫吧地窝在我怀里。
“你们老板呢,怎么赔偿我和我猫?”娘娘腔快哭了,说老板去约会了,已经两三天没见怎么见他了。
我的大脑短路式地灵光一闪,啪啪啪啪,我想到姑姑。
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生物?哪怕明知道有些东西是错的,是不对的,会给自己带来痛苦和麻烦,也会苦苦支撑着这些东西。
我想起曾经被姑姑揍得最惨的一次,是我问姑姑,她是不是和她班里的一个学生在搞对象? 当时,我没用搞对象谈恋爱等文雅点用词,而是以讹传讹地搞破鞋来形容他们那种关系的随意性。我又记起,那么说是有原因的。姑姑踩坏我唯一的洋娃娃,且没有道歉,或做出任何补偿的行为。
所以,我用这种方式来刺伤她。她用那种以暴制暴的方式制服我。
如果那时的传言属实,难道那个胆大包天的学生是阿银兽医师?如果不是他,为何姑姑的金毛犬会交给他养?
我围观的心情此起彼伏,周身的细胞幸灾乐祸地叫嚣着。
总有些东西,是人们所追寻和坚持的
在人数很多的小酒馆,我见到阿银和姑姑,他们身边围着不少人,肆无忌惮地大笑,喝酒,以及聊天。姑姑手里拿着烟,笑的时候就把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她抽烟的姿势很奇怪,像个肤浅又高傲的男人。
阿银守在她身旁,表情纯洁。但是只一眼,爱过的人即能判断出,阿银深深地迷恋着这个年长的女人。
“那个谁谁谁。”姑姑认出我。可她暂时想不起我的名字,于是把我叫做谁谁谁。
我尴尬地看着周围那么多双眼睛,进退两难。
我很感激阿银,他竟然记住我的名字,他站起来,给我让座。
我在这里明显很多余,我摆手。
姑姑看到我摆手,一副很生气想要揍我的模样。
“干嘛不识抬举?”
我成了那张桌子最煞风景的那个人。
坐了五六个人的桌子,里面全部都是姑姑的学生。他们说起自己学生时期的很多趣事,说到姑姑对谁都很好,尤其对阿银,阿银一个劲儿地喝酒。
饭吃到一半,姑姑接了个电话,便抽身离去。
临走,她叮嘱我,把喝的醉醺醺的阿银送回家。
幸好,有人知道阿银家的地址,他们站在门口,目送着我和阿银,这帮没义气的人,他们一个比一个有借口。
于是,我见到了那只老的不像话的金毛犬旺财,和它的小主人小春风。
旺财摇着尾巴,迟缓地在门口迎接喝的醉醺醺的阿银,见到我,它也如见到亲人一般,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很少被某个眼神打动,旺财是其中之一。
我把阿银扯到床上,他吐了一床。
小春风在水池和卧室之间来回跑,他很麻利地清洗着自己年轻爹爹弄出来的污垢。
父母不成器,孩子要承受多少生活上的苦闷。大概他们那些大人很清楚把孩子弄出来的目的吧!就是为了多个人,来爱他们,来照顾他们,到他们老了,快死的时候,在他们身边目送他们远走。
我心疼小春风,心疼所有以这种方式来到世上的孩子。他们无力选择出身,无力选择是否要来这世上,只能被动地听从命运以及父母的安排。
“这几天旺财的身体不太好,它总忍着疼。我听到它好多次在呻吟。”他用词很文雅,形容得也很贴切。他一边说,一边晃晃悠悠,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水递给我。
“你爸爸就是兽医师啊?”我接过水,少有温柔的语气对待他。
他摊开手掌,很无奈很郁闷地说:“他很忙啊!”
孩子对大人不在家以及不顾家的状态,是没什么概念呢,他不了解工作是怎么一回事,狭隘地认为,是忙。导致长大后的男孩子,动不动就以“忙”为借口,其实,他说忙的时候,有可能正在游戏厅和人家打游戏呢。
小春风怕我无聊,故意卖隐私给我,他好像误会了我和阿银的关系。旺财一直爬在小春风的脚下,小春风又想照顾我,又想照顾它。他摸着旺财的毛发,给我说起他父母的故事。
他们离婚的时候,小春风记事了。母亲的样子他大致能描述,那女人偶尔也会来看他。他从来不在爸爸面前谈妈妈,也不在妈妈面前谈论爸爸。他说,他们在一起总是吵架,他很烦他们吵架,分开更好。
我问他,他将来会结婚吗?
他说,我不想结婚。
阿银吐过之后清醒了,他跑到客厅,说:“我喜欢你姑姑,你有意见吗?”
语气绝对的挑衅,好像对我误会至深。
我气的火冒三丈,自此,再也不去阿银的宠物诊所。他有什么了不起?而且竟然大言不惭地直言喜欢一个老的不能再老的女人。
我虽然不比十几岁的小姑娘年轻,可是一想到姑姑,我就忍不住用恶毒的词汇来形容她。
这是我们彼此的宿命吗?
我觉得是。
一个人失踪,是对另外一个人惩戒
蝉的生命短促,它只能见证一个夏天中的七日,为了等待属于它的夏日中的七个天明,却要在黑暗中蛰伏数年,经历很多次蜕变之苦,在它的夏天,长出会飞的翅膀,享受短暂夏日赐予它的温暖和光明,来找它的伴侣。
姑姑和阿银在一起了。我听到小春风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忘记吃惊。姐弟恋并不算稀奇事,倒是阿银,他能有勇气向姑姑表白。
没过数日,我再次见到姑姑,向姑姑求证他们在一起的消息,被姑姑臭骂一顿。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
姑姑的脸色很难看,憔悴中带着病态。
我和姑姑第一次面对面坐在成人时间的酒吧里,姑姑喝着酒,吃着小菜,语速很快,尤其在骂我的时候,似乎更快。她灌我不少酒,我晕晕乎乎地瘫坐在沙发里,虽然身体不受支配,但是意识很清醒,姑姑的话语渺茫地传入耳畔。她见我醉成那样,她说很多的话,抽很多支烟。我怀疑她是蓄意这么做的。
她说起,她小时候的际遇。奶奶和爷爷重男轻女,她的出生对这个家庭来说,无非是多一张嘴,养活
一个将来能要许多彩礼的丫头。她在缺少爱和温暖的环境下长大,凡事都是她哥哥做得对,家里赚的钱,也是为哥哥存着。家里好吃的东西,也是属于哥哥的。女性的从属地位,令她感到愤怒和不公,她想追求温暖而自由的生活,想要一个对自己好的男人。她遇到和她同居的那个人,那个人年长她几岁,家里的条件优渥,她幻想着,可以和他在一起,可以为他生个孩子。可是,几年之后,她发现,这段感情根本没有未来,男方没有重视她,从最初的绵绵情话,到最后的置若罔闻。他们的感情太淡,他的心从未真正属于过她。或者说,他从未看得起她。她离开那个人已心碎,得知那个人结婚,她更加难过。通过朋友介绍,她认识一位可以帮她出国留学的人,她草率决心,以出走来治愈心伤。经历结婚,离婚。结果,是他们无法生活在一起。
姑姑抽完最后一根烟,提醒我:“别走我这条路,哪怕单身一辈子,也不要靠依附男人而活,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姑姑说着,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把一封信塞进我的包里。
“如果有一天阿银来找你,把这个交给他。你也可以选择不给他。”她从自己的钱包里又抽出一叠钱,在我没办法反抗的情况下,丢到我面前:“这个给你买糖吃。”
那些钱足够我买糖吃一辈子的,何况,我早就不是小孩子,我不喜欢吃糖。
姑姑先我而去,我连滚带爬地跑到卫生间去吐酒,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我想,她还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那次过后,我便再看不到她,爸爸和妈妈也是。
我打开那封没有密封的信笺,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这年头网络发达,完全可以用邮件之类的代替,何必自讨苦吃为寻浪漫手写书信。姑姑的骨子里太爱浪漫,女人的浪漫可不是件好事,它会令女人误入迷途,丧失现实中真正的幸福感。
姑姑的信很简短,她这样写道:
阿银,你是我认识的男孩子里活得很体面的那个,我希望你一直体面地活下去。这么多年,我很感激你照顾旺财,旺财在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在市场上见到它,我觉得,它和你有着一样温暖的眼神,很奇怪吧?有时候动物会让你情不自禁地想起某个人。于是,我走的时候把它送给你照顾,我相信你会把他照顾的很好,上一次,我和你去了你家,旺财没有认出我,我真高兴。
你一共向我表白过两次,第一次我拒绝你,因为你太年轻。这一次拒绝你,因为我已经老去。
你知道这世上最忠贞于爱情的是什么吗?是大雁。它们一生只爱自己的伴侣。而我,自始至终在寻找我生命中的另一个人。可惜,不是你,也将不会是别人。
我发现,能带我驶向我的港湾的,一定不是人类,是死神。
好了,我要走了。有辽阔的风景在等我,地中海的风很舒服,我希望那是我的终点。
再见了,我体面的小伙子。
姑姑留下信笺给阿银说再见,却没有给她的亲人只言片语。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们到底做过什么,令姑姑如此寒心。我不断反省着,我真的不了解姑姑这个人,她或许在封闭自己的时候,也排斥一切感情。她活得梦幻,不真切。
爸跟在世的老糊涂的爷爷说,姑姑去了比美国更远的地方。
爷爷说,她都没有给我钱。
哈!原来是他们在姑姑的心里种下的不安的种子。
我没有把信笺拿给任何人看,包括这对世俗的父子。
自从那以后,姑姑再无消息,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银急得快疯了,上窜下跳地来找我。他说,旺财快不行了,他一定要见到姑姑。比起他,我更关心旺财的安危。我说:“有件东西要当着旺财交给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着旺财交给他呢?我觉得姑姑其实放不下旺财,她对旺财应该是有爱的,就像她对阿银,明明那么喜爱,却要搁置到一旁。
我和阿银来到他的兽医院,旺财躺在地板上,已无法动弹,当着旺财的面,我把姑姑的信笺交给他。小春风哭着抚摩着旺财,旺财眼巴巴地看着小春风,用舌头舔舔他,好像说:“我无法在你身边保护你,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阿银看着信,哭得比狗还狼狈。
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他一生也没有得到的女人,竟然是我的姑姑。
旺财在阿银的哭声中离开,很平静,却没有闭上眼睛,它一定还有牵挂的人没在身旁。
我想起千与千寻中的一句话,有些事,不是你忘了,而是你暂时记不起。旺财一定是记起姑姑,记起他们曾生活过点滴。她给过它温暖,给过它爱。
此时此刻,我们的心中纷纷下起雨。
改变后遗症
时间调到十月初,夏天消失,常常会在路边看到蝉的尸体,蝉的生命只有七天,能活到第八天的蝉,寥寥无几。在蝉短促的生命里,它们却是引人注目的。
姑姑去世的消息传来,她没什么财产,亦没什么债务。
她在一年前便检查出身体问题,这次回国探亲,是来和熟人告别的。
我听阿银说,他们俩人在他的家里过了一夜,他枕着她的大腿,睡了一个晚上。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爱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我说,即使睡了,清白的爱情依旧是爱情,你爱她,这个事实改变不了。
阿银若有所思,他的悲伤显然浅了些,可眼底的忧郁浓了,重了。他把宠物诊所重新修整一番,价格做低,透明。他把一些变质的狗粮丢了出去。他在业余时间,会带着小春风做做义工,逛逛街,去游乐场等等。他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同时,和前妻的关系不再紧张。
这些改变,应该和姑姑有关。
姑姑打破我们生活的惯性,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我的刻薄恶毒功力明显减弱,知道伤害他人的后果是无法弥补的。在某一时期,我怀揣着满满的正能量,感动着自己,开始接纳他人,也接纳不完整的自我。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阿银,他邀我吃冰激凌,我俩捧着冰激凌,并排坐在门店口公交车牌旁的坐椅上。公交站牌旁的大幅广告栏上,一位俏丽美人,拥着一条英国牧羊犬,蹲在新装修好的家里,旁边一罐环抱油漆出镜。
落款签名,金菠萝。
我们看起来很傻!反衬到广告上的模特更高级。
我盯着这个名字,好奇怪的名。
阿银也盯着她看,说:“我认识她呢。”
怎么会?
我当他在吹牛。
寒冬腊月,两个“神经病”一样的人,啃着硬邦邦的冰激凌,每吃一口,冷得发抖。
我问,你还想她吗?
他答,偶尔会想起她,偶尔想起她的时候,我还是会哭。我上学的时候,家里困难,她总能很霸气地让我接受她的施舍,她给我打饭,给我做盒饭,让我不再饿肚子。她给了我无与伦比的初恋……
说到最后,他的舌头冻住,僵硬,吐字不清。可是,他仍然想说下去。
我站起身,把冰激凌丢进身旁的垃圾桶,公交车近在眼前,我跳上车,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坐椅上,他继续傻傻地舔舐着冰激凌。
人生诡异吗?可笑吗?可悲吗?无奈吗?苍凉吗?
是的,跳上车的瞬间,我好像流泪了。
虽然,我们依旧住在一个城市。虽然,我们依旧会偶尔碰面,自那以后,我们再没碰触过关于姑姑的话题,她藏在我们身体中的某一处,我们不该不停地消耗着对她的思念,让她成为我们的负担。想起她也曾对我的好,顿时觉得,自己早该把那局促的卑鄙斩断。
我想,她一定不希望我们把日子过得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