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是中国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农民革命运动。可是这场曾经咤叱风云的运动从洪秀全率众起事开始,到占领南京建立“天朝”政权,仅仅只维持了十一年的时间就覆灭了,空引起后人无尽的深思。其中的教训实在太多,而最根本的教训,只有两个字:腐败。
“朕睡紧都做得王,坐得江山”
太平天国从建都天京之日起,以天王洪秀全为首的领袖人物就丧失了进取心,实行无为而治。他从1853年3月进入天京到1864年6月52岁时自杀(一说饥饿病死),11年中从未迈出过天京城门一步,只一次坐64人抬的大轿出宫,去看视生病的东王杨秀清。其余时间都在他的太阳城金龙殿坐享荣华,其帝王生活的威仪和气派,是相当排场的。
据一位对太平天国并无敌意的英国翻译兼代理宁波领事富礼赐在其所著的《天京游记》中记录着天王府的情景,提到有一次他在王宫前调查时,忽然间声音杂起,鼓声、钹声、锣声与炮声交作,原来是天王进膳的时间,直至膳毕,这些声音才停止。此时:“圣门半开,好些软弱可怜的女子或进或出,各提盘碗筷子及其它用品,以侍候御膳用。各种物品大都是金制的。”天王有王冠,以纯金制成,重八斤;又有金制项练一串,亦重八斤。他的绣金龙袍亦有金钮。他由内宫升大殿临朝,亦乘金车,名为圣龙车,用美女手牵而走。
天王的后宫妇女的牢笼
太平天国实行一夫多妻制。在杨秀清答复美国人的一份外事文书中公开承认:“兄弟聘娶妻妾,婚姻天定,多少听天。”天王洪秀全拥有的妻妾则有准确的数字:金田起义后不久15人,一年后至永安,据突围时被俘的天德王洪大泉口供:“洪秀全耽于女色,有36个女人。”后来有所减少,到1864年天京沦陷幼天王洪福贵被俘后的口供中说:“我现年16岁,老天王是我父亲。我88个母后,我是第二个赖氏所生,我九岁时就给我四个妻子。”这里天王的88个后妃已超过了历代封建帝王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后妃的人数了。
洪秀全还为他的后妃规定了许多奇怪的清规戒律,都要严格遵行。如禁止女子抬头看他,“起眼看主是逆天,不止半点罪万千。”“看主单准看到肩,最好道理看胸前,一个大胆看眼上,怠慢尔王怠慢天!”(均引自《天父诗》)
在《天父诗》里看不到洪秀全在初创拜上帝教时所倡导的“天下多男子全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的平等思想,只有对妇女的绝对权威和压制。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太平军进入天京后,就广为宣扬两句话:“正是万国来朝之候,大兴土木之时。”其实当时根本没有一国来朝,而大兴土木则立即就开始了。
天王府的建设从进城后第二个月就开始。王府是在原两江总督署的基础上向周围扩建十里,四周有三丈高的黄墙环绕的宫殿群,宫墙外面一道深宽各二丈的御沟,沟上有三孔石桥称五龙桥供行人进出往来。过桥迎面第一道大门为天朝门,门外悬挂着十余丈的黄绸,上有天王御笔手书5尺大的朱字诏令:“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云中雪(太平军形容“杀头”的隐语)”。
进了天朝门到第二道门即圣天门,门旁置两面大鼓和两座琉璃瓦的吹鼓亭,每天24小时鼓声不断,琴音袅袅,乐曲悠扬。过圣天门即进入宫殿区,迎面有一座牌坊,东西两排数十间朝房,正面是天王坐朝的金龙殿。在大殿后面,是一条长长的穿堂,又有七八进,到末层第九进是一座三层大楼,顶层四面绕栏,栏内长窗,登楼可以眺望到数十里远。这种重殿叠宇的建设,是按照洪秀全自己设计的九重天庭。王府内还建有东花园、西花园、后林苑,园中水池内有石舫,池畔又建有五层高楼,也可以登高远眺。
据史料记载,这座宫殿的装饰为“雕镂工丽,饰以黄金,绘以五彩。庭柱用朱漆蟠龙,鸱吻用鎏金,门窗用绸缎裱糊,墙壁用泥金彩画,取大理石铺地。”(《盾鼻随闻录》卷五)
天王府的第一期工程,半年即建成,可惜被突起的大火烧毁了一部分,于次年正月又开始了第二期工程。两期工程所用的砖石木料都是从明故宫、庙宇、民房拆取搬来的,建筑工人主要是征用没有随军的妇女、老人,工匠则是奉天王的诏命从安徽、湖北召募来的且都是无偿劳动。
第三期的天王府工程,计划扩建到周围的20里。
在大兴土木的同时,天京诸王豪贵也上下争奢赛富,竟相大搞华丽排场。如舆马定制,从基层管辖25人的“两司马”乘4人抬黑轿开始,层层加大。东王杨秀清每次出行要乘48人抬的大黄轿,夏日轿下设玻璃注水养金鱼的水轿,每次出行时前后仪仗数里,像赛会一般。而天王洪秀全从不出宫门,宫内有美女牵的金车,宫外常备64人抬龙凤黄舆。为了适应豪华的铺张,宫内专设典天舆一千人、典天马一百人,还有典天锣、典天乐……等等。奢侈已极。
太平军经过天京事变损失了几万名精华骨干,加上翼王石达开分裂出走带走了几十万精兵,使太平天国的军事力量大为削弱,形势岌岌可危。此时,曾国藩统率的湘军四路围攻安庆,扬言年内攻破天京活捉洪秀全。幸由新起的青年猛将陈玉成在安徽重振军势,与李秀成及捻军合力向敌人反攻,于1858年11月15日在三河大战中,一举歼灭了湘军主力李续宾部6千余人。后又乘胜追击,不战而解了安庆之围,保卫了天京上游的门户。陈玉成又回师皖北,大破清军于庐州,活捉了清朝安徽巡抚李孟群,这才把天京事变后两年来十分危急的局势扭转并稳定下来。
洪秀全鉴于封王兄引起的风波,宣布天朝永远不再封王,在原来的侯爵之上,增设豫、燕、福、安、义,共6等爵位,记功封陈玉成为成天豫,封李秀成为合天侯。同时恢复前期的五军主将制,以陈玉成为前军主将,李秀成为后军主将,杨辅清为中军主将,韦俊为右军主将,李世贤为左军主将,而以陈玉成为“又正掌率”、李秀成为副掌率,统率全军。这新的爵位的制订及封号,大体上反映了天京事变后,各路太平军的隶属关系和按照军事才能而形成的指挥系统,上下悦服,太平天国又一次出现了乱后重建的中兴景象。
可是三河大捷后仅5个月和庐州大捷后仅一个月,洪秀全又看中了刚从香港回来的族弟洪仁玕,见面的当天就把比陈玉成高二级的“福”的爵位封给洪仁玕,半个月中又由“福”封“安”直封到顶点“义”,比战功赫赫的陈玉成高出四级。这种对家庭无功而节节高封的做法,受到全军上下的指斥,人们尤其为陈玉成所受到的压制抱不平。这一用人唯亲无功受封的事件,大大挫伤了将士们的心,不但把皖北大捷以后天国又一次兴旺复兴的良机丧失,而且直接摇撼了本来就不牢固的太平天国军事基础。
毫无功劳的王弟洪仁玕接连受到高封以后,在天朝引起轩然大波,群臣反对,洪仁玕虽也再三恳辞,不料洪秀全在失掉了杨秀清的制约以后,一意孤行地维护其家天下的权威,自食其不再封王的誓言,居然把洪仁玕再封为“开朝精忠正军师顶天扶朝纲千王福千岁。”
他对天朝上下文武群臣的抗议置之不理,用“风浪暂腾久自息”的话安慰洪仁玕,满以为人们叫嚷一阵就会自行平息。及至听到下面军心不稳,有人要叛变投敌的情报时,他才慌了。但洪秀全并没有从撤销对洪仁玕的任意加封来改正错误,而以加封陈玉成为英王来搞平衡、来企图以此堵住外姓功臣之口。
可是封了陈玉成却又引起新的连锁反应。陈玉成由于功劳巨大,原来以封爵中的第二等豫爵提任又正掌率是得人心的,现在突然越阶四级封了王,自然又有其他有功的战将攀比。首先是驻在浦口防守天京北大门的后军主将李秀成,与他原来的部将已经叛变投敌的李昭寿秘密通信,被人发现后报到天朝。天王洪秀全骇得不知所措,一面下令封江防变,一面亲书“万古忠义”的手诏把李秀成封为忠王。接着封中军主将杨辅清为辅王、左军主将李世贤为侍王,剩下右军主将韦俊因系韦昌辉之弟受封晚,在安徽池州率部数万人叛变投敌。
在洪仁玕到天京封王四个多月内,引起了一系列的攀比封王之风。二年前被人轰下台的王长兄洪仁发此时又被封为信王、次兄洪仁达封为勇王;天王的5个儿子,除长子在金田起义二岁时已封为幼主外,现在4个幼子全部封了王,两个女儿的驸马也封为王爷,洪秀全的几个封王兄弟的儿子,不管成年与否一律都封王。
这些被封的大大小小洪家王成为京城一霸。尤其是当了“京内又正总鉴”的信王洪仁发、“御林兵马哥”勇王洪仁达为首的洪氏家族王党,总揽朝政,横行天京。如他们借出售“洪氏票”掌管城门进出,连忠王李秀成有一次出城调兵也得拿出10万两银子的买路钱才得出城。又如在天京尚未陷入最后一次重围前,朝中有人建议提前购运粮食回京储备,以备战时之需。
但由于进出城门的“洪氏票”价格昂贵,运粮回来后须交纳重税,运粮无利可图,贩运粮食的人不肯再去购粮,以至后来天京被围后果然出现粮荒。洪秀全号召军民吃草,美其名曰“甜露”。他本人就是因吃草生病,无药医治而死的(有的记载是服毒自尽)。
至于最先封王当了军师的王弟洪仁玕,虽然不像两个王兄那样贪婪,并在军事战略上与陈玉成、李秀成等合谋组织天京会战,于1860年5月6日第二次打破了曾国藩的江南大营,为天京解了围。但对下一步战略进取方向上,他破坏既定的“东守西进”国策,使第二次打破江南大营出现的胜利形势迅速逆转,由主动变为更大的被动,其后果直接导致了天京的灭亡。以致后来遵王赖文光说:“败国亡家皆由此举。”
本来太平军1853年春攻克南京、镇江、扬州以后;东南沿海有小刀会到处起义响应,可以挥师席卷苏、浙、上海等地。但当时的全军统帅东王杨秀清为了集中力量实现先推翻清朝统一华夏的大业,决定避免与占据上海商埠的外国军队发生冲突,命令太平军东线以镇江为界,从而争取到以上海为中心的列强的中立,得以派主力北伐、西征、而未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
这一行之有效的基本国策,在打破江南大营以后,由于洪仁┲髡哦进而遭到破坏。洪仁玕与李秀成反对陈玉成回师迎击曾国藩湘军以救援安庆的正确主张,提出向苏、杭、上海东进。他还认为一俟得胜,可花百万钱买火轮二十个,再沿长江上取安庆。洪仁┰谒的自述中说:“而乘胜下取,其功易成。”不料上海没有攻克,火轮船没有买到,反而引起列强的干涉。李秀成的百万大军陷在苏浙一带无法自拔,上游陈玉成则孤军奋战不胜。洪仁┖罄此淙蝗鲜兜阶约旱拇砦螅要求李秀成领兵赶上相助。但又遭到李秀成的拒绝,他也无可奈何了。
由于洪秀全对无功的王兄王弟滥封王,一时间封王之风迅速蔓延开来,几个王兄更是仗势卖官鬻爵,随便滥封。后来,实在没有爵位可封了,就在“王”字头上加一“小”字,造成新字“薄保为六等王,总共封了2700多个王。
所有受封为王的,不论等级,不分有职无职,一朝受封,立即修王府,选美人,办仪仗,出门时前呼后拥,盈街塞巷。按太平天国礼制规定,低至最底层管辖25个人的十六级小官“两司马”出门时可乘四人抬的黑轿,上面领兵的将王等人其威风更不用说了。
至今浙江还流传侍王李世贤出门坐54人抬的龙凤黄轿,轿上可以召集部下开会。王爷轿舆所到之处,小官和军民百姓都要回避,回避不及的要就地低首下跪迎送,如果不小心撞了仪仗,轻则杖责,重则斩首。因为当时王爷太多,百姓们迎不胜迎,遂流传出民谣:“王爷遍地走,小民泪直流!”
这么多的王爷需要大量的杂役服侍,于是就抓兵拉夫,招降纳叛。反过来为了养兵,为了营造安乐窝,他们又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诸如店捐、股捐、月捐、日捐、房捐、局捐、灶捐、礼拜捐、门牌税、人头税、犒师费等等二三十种。田赋则由天朝初时制定的每亩一斗七升五合,两年中即增加到每亩七斗。
因而在当时的苏南太平军辖区出现过一副揭帖对联,指责太平军拜上帝教的横征暴敛,上联是“说什么天帝教,灭天理,绝天伦,好好青天白日,闹得天昏,看将来天诛天讨,天终有报”;下联是“这一班地方官,当地蛇,坐地税,明明福地天宫,变成地狱,征多少地丁地税,地也无皮”。
地皮刮下来,都进了大小王爷和地方官的腰包,于是盛行在天京的大兴土木、讲排场的奢侈风气又刮到了苏、浙新占区,许多王府官舍纷纷兴建起来。现在仍保留下来壮丽宏大的浙江金华侍王府、江苏苏州忠王府,都是在战火纷飞的两三年时间兴建起来的。
尤其是苏州忠王府宫殿、住宅、园林三部分,连后来的新主人李鸿章也为之惊叹:“忠王府琼楼玉宇,曲栏洞房,真如神仙窟宅。”“花园三四所,戏台两三座,平生所未见之境也。”(转引自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38)这座建筑从1860年6月太平军攻占苏州开始,到1863年12月苏州失守,“匠作数百人,终年不辍,工且未竣,城已破矣。”(《劫余灰录》)
李秀成自称他拥有百万雄兵,所以财大气粗,除了苏州的这座“园亭花木,无一不精”的王府以外,在天京另建有一所更恢宏巍峨的王府,有意无意地与大权旁落有气无力的天王比富争荣。他毫不隐讳地向1861年访问天京的英国翻译富礼赐自夸他的新王府的壮丽。富礼赐在他的《天京游记》中说:“忠王又自夸彼之新邸,除天王宫外,为太平天国中之最佳最美的建筑物。”
富礼赐在忠王的旧王府住过,由忠王的兄弟亲自接待,他在书中写着在忠王府的见闻:“筷子、叉、匙羹均用银制,刀子为英国制品,酒杯为银质镶金的。”“他(指王弟)把忠王所藏的许多珍奇的东西给我看。除了天王之外,只有忠王有一顶真金的王冠,以余观之,此真极美精品也。冠身为极薄金片,镂成虎形,虎身及虎尾长大可绕冠前冠后;两旁各有一小禽,当中则有凤凰屹立冠顶。冠之上下前后复镶以珠宝,余曾戴之头上,其重约三磅。忠王又有一金如意,上面嵌有许多宝玉及珍珠,……凡各器物可用银质者皆用银制,刀鞘及带均是银的,伞柄是银的,扇子、鞭子、蚊拍其柄全是银的,而王弟之手上则金镯银镯累累也。”由此可知,有人说拥有百万雄兵的后期统帅李秀成同时也拥有百万家财是可能的。
为了致富,新封诸王一个个拥兵自重。当陈玉成为保卫天京上游门户安庆而浴血奋战的危急关头,拥有百万大军的李秀成、李世贤兄弟一心经营其苏浙领地,始终未发一兵一卒前往皖北助战,坐视安庆和庐州相继失守、陈玉成牺牲而不顾。直到庐州失守后17天,天京再一次陷入湘军重围的时候,李秀成才为时已晚地看到大局动摇的危险性,组织起13王60万大军,救援天京。但因诸王各怀私念而消极畏战,对阵46天,竟未把饥病交加的2万湘军打退,借口缺寒衣而各自散去,直到天京沦陷为止,再也没有哪个王来解围了。
这些王爷们各回自己的安乐窝,享受荣华富贵,小王不听中王,中王不听大王,最后纷纷叛变。李秀成苦心经营的苏州,也被其叛变投敌的心腹部属四王将它完整地奉送给李鸿章了。李秀成从占领苏州到苏州失守,仅三年半时间,他拥有的百万大军就这样冰消瓦解了。腐败毒菌吞噬了李秀成的百万大军。
李秀成在苏州失守以后只率数百亲随狼狈逃回天京,但天京也在半年后失守,天京失守时,李秀成保护幼天王突围出城以后,与大队离散,孤身逃到方山,解下缠在腰上的百宝囊休息时被人发现,宝囊被人哄抢,他也被捉住送到清营成了阶下囚。他在天京的两座新旧王府被抢后也被大火夷为平地,与天王府一样只落得一片废墟,任凭野鸽飞来飞去了。
太平天国的早衰早亡,撇开政策上和军事战略上失误这些原因不说,单从农村进入城市之后,挡不住贪图享受、腐败之风的诱惑,而且上行下效,愈演愈烈,终导致百万大军转瞬间冰消瓦解,这个教训是极其惨痛的,不能不引起后人的深思。
由此也可以理解早在1944年11月,毛泽东在看了《甲申三百年祭》李自成失败的教训以后,写信给郭沫若,请郭沫若再写一篇太平军经验,从中也可以领悟到伟大革命领袖,对预防腐败的东西绸缪的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