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爱抱怨：什么东西，到了中国就变样。
的确如此。但不一定是变得更糟。实际上，有许多东西，到了中国，经了中国人民的手，还会变出意想不到的绝妙好处呢。
比如，我问您：四大天王是谁?
看过《封神榜》的都知道：就是魔家四将嘛，魔礼青、魔礼红、魔礼寿、张学友……嗯，好像哪儿不大对……
读过《西游记》的，这时就知道了：持国、增长、多闻、广目，四天王。
张佳玮小时候，曾经很想举手问老师：老师，不还有个托塔李天王吗?四大天王这是要组乐队去七仙女宿舍楼下唱歌，因为李天王已经有哪吒这个儿子了，不带他玩儿么?
这里就是中国人民跟印度人民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了。
按，佛家本来有四大天王。多闻、广目、持国、增长。这四位负责各护一天下，仿佛片警，能保小区平安。
北方多闻天王是四天王之首，音译叫“毗沙门”。稍微懂点儿日本战国史的同学，此时定要举手：
“哎呀，那不是日本战国军神上杉谦信自诩的天王形象嘛!”就是。
玄武门前被李世民射杀的唐朝初任太子李建成，小名也叫毗沙门——隋唐之际，大家信佛，由此可见一斑。当然不奇怪：大诗人王维的名字，还凑着维摩诘呢。
妙在下面：
这位多闻天王=毗沙门天王，该是夜叉王。早期的形象是：左手持供奉释迦牟尼佛的宝塔——所以他老人家那个塔，来头真是大。
他身边，还得站五位太子。而那位三太子，叫做哪吒。
——是的：
《西游记》里所谓的托塔李天王，《封神榜》里那位李靖，本就是四大天王里的多闻天王，就是毗沙门天王。按哪吒的梵文，叫做????????，读作哪吒矩伐罗，简称哪吒。好好一个多闻天王=毗沙门天，带着个儿子哪吒矩伐罗，本来都属于印度神。
但到了中国，就不由你们自己啦。
明朝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里说：
“哪吒本是玉皇驾下大罗仙，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盘石，手持法律，大喊一声，云降雨从，乾坤烁动。因世界多魔王，玉帝命降凡，以故托胎于托塔天王李靖。”
——印度人民看了，一定晕眩：这是个什么玩意?
这就是中国民间力量的强大了。
中国人民先把人家儿子哪吒改成了中国人，又把爸爸改了国籍，名片上印中文名李靖，从佛教天王变成了玉帝座前猛将，《封神榜》里再硬塞给他俩儿子金吒和木吒。最后，把他身份硬生生撕成了两个人：
一个托塔李天王，独立于四天王之外。
一个多闻天王，手持混元珍珠伞，护卫天庭去了。
——这里闲话一句，多闻天王是四大天王里最红的：因为他偶尔被赋予财神爷的使命。《水浒》里林冲被发配后，一度去打扫天王堂，那就是供奉他的;日本奈良兴福寺当年有个多闻院，老大叫做多闻院英俊。当然，按照各色传说和画像，这位老师父本人并不太英俊就是了……
其他三大天王，也没被中国人民放过。
东方持国天王，早期是左手刀右手矛;南方增长天王，早期是握宝剑;西方广目天王，早期是左手矛右手套马索。这都算是正经兵刃。
到了元朝，持国天王不知道为什么，拿起了琵琶;到了清朝，西方广目天王右手的套马索变成了蛇，再变成了龙，身边跟着个奇怪的东西
——那就是后来《封神榜》里所谓的“花狐貂”了。在《封神榜》里面，他们一起变成了魔家四将：魔礼青、魔礼红、魔礼寿、魔礼海。
好好的四个印度神，万里迢迢到中国河南帮纣王，最后还被封了神，护卫中国的天庭，去剿灭花果山猴子，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
但这还没完，中国人民还要继续编排他们呢：
到中国史上最伟大动画片之一《大闹天宫》，四大天王出场擒拿孙猴子，手中兵器是剑、琵琶、伞与一条龙。跟早年比起来，兵器又不同了。问题是在老百姓那里，这四天王的兵器，都有深意。剑有锋，即风;琵琶是用来调理的，调;伞和下雨有关，雨;手握龙蛇那表示动物都很驯顺，顺。
加起来四个字：风调雨顺。四天王就负责老百姓风调雨顺。
——这种东西，跟印度人怎么解释呢?算了，也甭解释了。就说这是中国本土四天王，也没问题。话说回来，我们就算告诉印度佛教徒：这四个中国打扮中国兵刃的家伙，是印度佛教所谓四天王，印度人敢认么?
这就是民俗的力量。外来的东西，被中国人民自己一揉搓，改了国籍，换了命运，就变成了别的模样，与先前面目全非，而且别有风致。哪吒的莲花化身、闹海屠龙，佛经无载，已成中国文化一部分了，跟佛教原先的传说，也就是个名字略有重叠罢了。同样，汉化了的四大天王，一如汉化了的佛教，许多与原先已经大有不同处。
因为文化这玩意是活的，衍生流转，枝节遍生。学者负责考订收集，老百姓编起衍生来则百无禁忌。原教旨主义者和原著党，有时得放下些架子。事实就是，哪吒、李天王、魔家四将都是编出来的，但现在人民就认这四个，而不管你多闻广目、持国增长。不管你服气与否，符合民间逻辑的一切，才最鲜活。
当然，换个角度想：四天王在天有知，如果知道自己以那么接地气的方式贴近了人民群众，大概也不会太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