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紫罗兰——周瘦鹃的不了情上海民立中学的教员周祖福,当他红透上海滩时人们都喊他周瘦鹃,那年只有十八岁,住在大黄门的职员宿舍里。几条巷子开外,一户人家的十七岁女儿,名字叫做周吟萍,在务本女学读书的,取道小巷时经常与他眼波相对。有时放学路上看不见,便见到家门外头依稀有他的身影。
一封书写过去,三日后,得到了伊的回云。周家的这位公子虽然寒素,他发表的小说《落花怨》是早被她看到了。然而她是从小许给某人的,在那新旧交替的年代,她仍然免不了按照父母的意愿成为她并不愿意的某人之妇。她在两人的通信中提到此事,不久终于反抗无效嫁过去了。嫁后三天,周瘦鹃俨然列于贺者中间,吟萍可怜地抬头看他,一面抚着手上的丝手套,唯瘦鹃知道那是他赠给她的。良缘真不偶,可惜郎十八。
一年后他也结婚了,吟萍托人捎去了新婚礼物,银文具上镌有她的西文名字缩写V.T.,即“紫罗兰”之意。此后多年两人仍保持通讯,在节制的文字中密砌若无若无的隐衷,七年后他有一封信刺激了她,她才写了一封长信说出当年的事:她嫁过去整整一年,再三推诿,保持着处女之身,直到他结婚时,她以为他是没有真情的人,“心中一懈,就此前功尽弃”,“这就是我作为今生与你无缘的证据了。”
七年中,上海滩无人不知“紫罗兰”,因为周瘦鹃编了《紫罗兰》杂志,此外他还有一本杂志名为《紫兰花片》,并将他的小品集定名为《紫兰芽》《紫兰小谱》,所以她当写这封信时,她已很清楚他的爱,“现在我已不是这样想了”。
他们二人,均视对方为最重要的人,但其实还没有过一次对面叙话的机会,此刻突然间情感大爆发,于二七年九月初三日薄暮约会于摩星塔下。从此后不时过从,偕同观剧,共踏舞厅,乘马车诣虎丘,游留园,赴梁溪。由于深畏人言,每次V.T.总是同她的母亲一同出现,这当年无力阻挡婚姻包办的老母,如今恰做了婚外情的见证,——这世界上的多数人总是很糊涂的。然而这成全了他二人这一生最好的日子。
“我和你是很正当的精神结合”,V.T.说,大概因为永远定义在“精神”的缘故,两人在行迹上没有发生过令世俗之辈指摘的事情。也正因为“发乎情,止乎礼义”,他们的爱情为周家人所共知,他的妻子儿女对这一段未了之情似乎不乏同情。变生不测,周家小儿子榕在家园中坠池死,沉湎于紫罗兰香的瘦鹃猛然顿悟,悲不自胜。V.T.离家远走,先到南京,后至成都,成为一名职业女性。她是不能再同他继续了,但是又不可能回到以前的家庭。
战乱中,周瘦鹃无限担忧只身在外的V.T.,照顾她的母亲,还携了她的兄弟一起逃难。年过半百时,他们俱已丧偶,V.T.却拒绝与他结婚,说他需要的是照顾他的人,她不是。他曾痴心想着把她的女儿嫁给他长子,幸好没有形成另一桩包办婚姻的错误。短篇的少年恋爱小说被漫长的一生写成了波澜动荡的长篇,心痛和遗憾随着时间变淡,爱情却永不衰歇,不论伊人憔悴、年老或是离散。周氏瘦鹃,可谓深于情者,当初他在读那封长信时,已在心中许下:“一息尚存,自当铭心刻骨,永矢不忘美人恩也。”
2.青衫——张恨水与其第三位夫人1957年冬天的北京很冷,而且买不到煤,张恨水想起潜山老家还有几间老屋子,就让大儿回那里看看,倘若修理好了,可以做归计。那间被家乡人命名为“老书房”的,里面有四五箱子线装书,一张赣州的广漆桌子,南面的大直格窗子虽是纸糊的,当中间却也有一块玻璃,是他做将军的祖父轿子上遗留下来的。院子里的老桂树令这里有终岁绿荫,可以点缀文思。“我住的这所房子太挤,书也没地方放,明年二儿子也要结婚,回来连个安居之地都没有。爱人又害乳癌,大家挤在一起决非长久之计。”四十几年前,一文不名的青年张恨水曾经闷坐在这里读书,饱受势利的乡人嘲笑,如今他老境颓唐,又想退回到祖居抱一枝栖。
两年以后,周南手术,花费五六百元,又有四个孩子在念书,“感到自己有责任,死不得”,可是“人老了,一切都完了。”周南去世后,“丢下几个孩子和琐碎的家务,统统由我承担起来。”生炉子,打扫,洗刷。粮食不够吃,找不到保姆,没法躺下休息,一部《记者外传》遭遇了两家出版社的退稿,“我很久都没写什么作品了,写了也没地方出版,何必费这气力。”1966年的一日,他翻遍了所有桌子的抽屉,急切地问前来照顾他的儿女,“你们看到了压在玻璃板下,你娘带着金锁的那张照片了吗?”
那是1931年拍下的一帧照片,其时两人刚刚结婚。就像老了的唐明皇一样,张恨水也要靠着爱情的回忆过日子。1931年前后是张恨水一生最得意的时刻,小报上说,他在十几分钟内,收到了几万元稿费,在北平买下一座王府,自备了一部汽车。所谓的几万元稿费是《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几部小说得到的一万几千元,那座宽大的、庭院里花木扶疏的房子是租下的,作为笔耕糊口的文人,这样的成绩就算不错,这年他娶了春明女中的学生周淑云,给她改名叫周南,其时距他娶大太太胡秋霞不过五年。在他熟读《随园诗话》的旧文人内核中自然认定:苏轼怎能无朝云?据郑逸梅津津乐道地回忆,在上海度蜜月时,他们借住在《金刚钻》报社楼上,周南怕过大马路,张恨水特地雇了一辆人力车,把她从南京路这边送到那边去。晚上,周南早早睡觉,把孩子往恨水手里一塞,恨水不得不一手怀抱幼子,另一只手捉笔写作。
像张岱那类文人一样,张恨水亦“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在他最好的日子里,也曾倾囊打扮他的爱人,在上海时她穿一袭碧呢大衣光艳照人,在街头引起路人频频回顾,她的一帧穿裘皮的照相,“欲语拈巾笑未能”,一直挂在他家墙上,提示着当年如春梦般的万事如意。伊人的确是解语花,爱美食亦精厨艺,懂得品鉴断桥残雪,唱极好的京戏,可惜美人无寿,逝世时不到五十岁,反是解放后被断离的大太太一直活到了八十年代。文人梦中的朝云死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令清福成了苦恨:“于今怕过苏州路,只剩青衫拭泪痕。”
3.美人经——毕倚虹的有情嫖经“我这一生,到此为止,还不曾辜负过一个少女,那是因为懂得撒手。”三少向他的朋友们娓娓地讲他的嫖界经验。嫖与赌是相通的,在最舒心快意时,定难撒手,一定要混到本钱全无,快乐全盘翻成痛苦了,才会想到撤退。但这何曾是当初入局的目的呢?每当此时,三少就会跟人讲起乐第的故事。
说起乐第,不得不想起和尚(苏曼殊)。当时,乐第是和尚叫来的堂唱,可和尚慧眼,一下子就看出乐第对三少的好意思,便令乐第转过去了。乐第光艳射人,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天真未凿,颦笑之间有三分稚气,两分憨态。这神情是留不住的,再过几年,出落得再美,那小女孩儿家的神情再不会有了。
绝世的美人,谁会不爱呢?三少总是会对人说起,就连和尚,临去之时,还念叨着自己情缘未寂。“人生世间,有一日知觉,便有一日的情;有一日情,便免不了一日的缘。”那一日恰好自己的怀表里有乐第的照片,和尚拿着看了很久。无论贵贱长幼,无论有情无情,见到乐第,只要是男人,总会为之疯狂的。
三少说,他那时候为乐第所迷,亦是神魂颠倒,魂牵梦萦。每天从衙门里出来,都要到乐第那里坐到夜里两点、三点。日亲日近,日远日疏,难得的是乐第对他也有情,他们之间,相看两不厌,渐渐地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三少说,乐第同他在一起一直都是清倌人,他不曾染指乐第的,然而那一种同绝世美人倾心相恋的甜蜜,令那段日子,“如翡翠之在云路也”。
后来就是乐第的病了。这病来得急,一天就病倒了,真是生命垂危,医生来诊,说是猩红热。三少把乐第送进医院,救了乐第一条命。而且不避传染,日日陪护。有了这种恩情,那时候人人都认为,乐第的身体,迟早都是三少的。然而,三少说,他和乐第,到最后也都是没有瓜葛的。
“那是为何呢?你三少有多喜欢乐第,你俩正是一对璧人啊。”听了这样的结局,人人都要纳闷。三少微微一笑,说他自己不过是去杭州过了个年,回来就看不见乐第了。她归了一个权贵人家,她的鸨母惜春老四捞了一大笔钱。
当人人为三少叹息时,三少说自己也确然是犯了很久的相思,几个月没有睡好。“然而我意中,也正想要两个人这样地结束。永远不要走近。更不要属于彼此。”这一种灵感,是乐第病中,三少突然地获得的。那时候看看乐第就要死了。三少决心为她收骨。这收骨的念头一炽,反而觉得讨了乐第有种种不好,朝朝暮暮,年年岁岁,绝世美人也看得腻了,“负心”是天下第一煞风景的事,生出多少颠倒、嗔怪、烦恼。在青楼中买人,倒不若在青楼中市骨。
“一抔黄土,郁郁埋香,春秋佳日,塚次低徊,怀想其人,永远不能磨灭。脑筋里有些永久的悲哀,便存了些此恨绵绵之想,那种意境,远在金屋春深、锦衾梦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