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加班人,黯然销魂蛋炒饭。——廖美丽
像我这种肉食主义者,若真要追随到记忆深处的美味,大概就是蛋炒饭了。不像朋友们嘴里常常念叨的妈妈牌红烧肉,外婆牌肉饼蛋,这些荤食,在我的童年里只有家中来了客人和过节的时候才会出现。小时候,食材可金贵了,就连土鸡蛋也只有在过生日那天才有的吃。
父母当年随着姑妈去到长沙扎根发芽,而我则被留在了乡下,托付给了一户人家寄养。养父母因为忙着生意,经常出差,更多的时候我是和养外婆待在一起。印象里,她是一位脸颊瘦尖的老太太,除了昏暗的房间,就是嘈杂的麻将室。童年里,孤独总是如影随形。我极少会在院子里溜达,或者会和小伙伴一同玩耍。养外婆在一旁的麻将桌上打牌,我则蹲在地上发呆或是沉默不语地盯着塑料窗帘往外看。
每天清晨,我都会在睡梦中被那一阵阵油腻的香味唤醒,睡眼惺忪地走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外婆在狭小的空间里忙碌着。
那盆猪油凝固成一团,雪白雪白,像极了养母涂的雪花膏,外婆用锅铲小心翼翼地沿边刮下一坨。被煤火舔得通红的油锅,正冒出青烟,铁铲上的那坨猪油滑进油锅里,瞬间就化成了一滩油水。
外婆不急不慢地拿着鸡蛋朝桌沿上轻轻一嗑,鸡蛋壳的表面立马脆弱地裂开一条细长的缝,两手一掰,鸡蛋壳成两半,透明的蛋液从里面砸进油锅里,滋滋作响。
锅铲轻轻地翻动着鸡蛋,它们由个体散成碎块,忽闪忽现地跳跃在米饭之间。火焰的催生,使得这些米饭立刻拥有了生命,一粒粒地在油锅里东窜西窜地跳跃着。盐巴、味精、酱油洒在上面,再搁些剁辣椒,外婆便快速抄起油锅的把手颠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猪油香。出锅前,撒点葱花和白胡椒,一碗泛着油光,香喷喷的蛋炒饭就做好了。
她端着碗筷,从我的身边走过,直径走进房间里,将热气腾腾的蛋炒饭放在床头边的柜子上。手,伸进被窝里把还在熟睡中的表弟摇醒,溺爱地对他小声喊道:“李琦啊,孙啊,起来啦,快点起来呷蛋炒饭了。”她的背影在我眼前晃动着,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正弯着腰给表弟穿鞋。
我从未吃过外婆的蛋炒饭,家里有两个孩子,但外婆依旧只炒一碗蛋炒饭。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并不是因为重男轻女,而是因为我并不是这个家里的孩子,不是她的亲孙女。
再后来,母亲把我从乡下接到长沙,我们居住在爸爸上班的工厂里面的员工宿舍,那是一间不超过五十平方的屋子,因为背光的原因,一年四季极少见光,冬天阴冷潮湿,夏天闷热难受。没有厕所和厨房,狭小黑暗的走廊上,每户人家搭着木板,改装成烧菜的灶炉。空气中,总是漂浮着一层细细的煤灰。下班的工人们手上拎着厚实的塑料袋,里面装着这几天要烧的煤球。
平日里,我都被关在家里,在睡梦中听到母亲脚上的塑胶鞋发出哒哒哒的响声,门轻轻的关上,伴随着几下铁锁的碰撞,房子瞬间又恢复了安静。一天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我在屋子里溜达、发呆、睡觉、自娱自乐。
记忆里,中午总是吃红薯和馒头,母亲早上去上班前匆忙煮好的。待到中午,那些红薯、馒头早已冷却,咬上一口,干巴巴的,我总是凑着凉开水咽下去。傍晚,成为了每个孩子期待的时间点,大人们从工厂下班回家,生火煮饭。这个时间点,对我来说格外珍惜,母亲除了能与我说上几句话,最主要的是终于吃到一顿热乎乎的饭菜了。
母亲休假的那天,会额外做顿早餐来宽慰我。早餐也是再普通不过的蛋炒饭或荷包蛋煮面条,家里没有电冰箱,母亲将昨夜的剩饭倒在簸箕里,盖上一小块白纱布,拿到阳台上,在太阳底下稍稍晒一会。米饭倒进油锅里,锅铲很随意地就能将米饭捣散,炒出来是粒粒分明。母亲喜欢用锅铲将米饭扒成一个小圈,然后在小圈的中间搁上一坨猪油,再将鸡蛋打进去,合着米饭一起翻炒。长长的走廊上,飘着白胡椒和猪油的香气,清晨就这样被一碗蛋炒饭给唤醒了。
能吃到米粒分明的蛋炒饭,那算得上是十足的运气。家中没有高压锅,米的品种又不好,再加上是装在铁腕里,隔水蒸熟的,口感非常粘稠软糯。炒出来的蛋炒饭,通常情况下糊成一团,粥不像粥,饭不成饭,这多少有点心酸,好在鸡蛋和猪油安慰了一切。
参加工作之后,我又随同父亲一起生活,在医院的后勤部上班。夜里的急诊室,热闹非凡,来来去去的病人及家人把每个科室堵得水泄不通。从急救车推下来的担架,上面躺着血流满面的病人,女人的哭喊声,医生的催促声交织在一起,向着无声无息的死亡怒吼着,反抗着。
急诊室外的街道摆满了小摊贩,三轮车上堆着苹果、梨、桃;厚厚的棉被下,捂着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买生活用品的娭毑,从不招揽叫卖,她更关心手中正在织的毛线裤;最热闹的就属卖炒蛋饭、蛋炒粉的摊位,一到饭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食客。
老板是个老满哥,并且就租住在我家楼下的地下室。有时候回去得早,还能看见他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几大袋的米粉,需要用双手一小捆一小捆地分开,要备足鸡蛋和调料,还在准备几大盆配菜,有酸菜、豆芽菜、酸豆角,从中午忙活到下午五点左右,他推着板车,慢慢悠悠地从韶山北路到湘雅附二的急诊门口。
白天有城管抓,不仅罚款收板车,有时候霸道起来还打人。但到了傍晚,那些劳作的人们陆陆续续从巷子里的出租屋里出来谋生活。
从医院下班的职工,出来打饭的家属把急诊门口的那条街堵得严严实实。我脱下工作服,拿起不锈钢碗,走到大街上,四处谋食。
不想吃职工食堂里的饭菜,那种用水煮出来的菜肴,只泼了几瓢油和水勾兑的油水,半夜一定会肚子饿。也不想吃复兴街里的小炒蒸菜,门面都拥挤在一排邋遢的水沟旁,怎么都让人提不起任何食欲。人,在纠结吃什么的时候,最好的回答就是“吃饭”。简单到一碗白米饭配腐乳,平凡到一碗掺了剁辣椒和葱花的蛋炒饭。
“要两份蛋炒饭”,话刚一落,老满哥从塑料凳上站起来,潇洒的点了根烟,然后又用点燃的打火机对着灶炉,幽蓝的火焰“砰”的一声冒出来。浇一瓢猪油到铁锅里,顿时油烟四起,手麻利地抓起塑料袋里的鸡蛋一嗑,隔夜饭一挥,便落在铁锅里。老满哥的嘴巴里叼着香烟,皱着眉头,快速地颠锅,米饭伴着猪油“滋滋”作响,上下翻滚着。火焰偶尔从锅中窜起老高,令人有些害怕得连退好几步。撒盐,放鸡精,倒几滴酱油,再挖上半勺剁辣椒和酸菜、酸豆角,落葱花,眨眼之间便完成了。
米饭被酱油点缀得格外诱人,葱绿,豆芽白,鸡蛋黄,辣椒红,热气腾腾,油香扑鼻,好看又好吃。
现在回想起来,咦,怎么当年的我,未曾嫌弃老满哥一边抽烟一边炒蛋炒饭时,不爱卫生的场合呢?咦,怎么当年的我,未曾怀疑那碗蛋炒饭中放的是地沟油还是猪油呢?咦,怎么当年的我,可以毫无形象地站在路边摊旁,大快朵颐呢?
再也没有任何食材会比一碗蛋炒饭来得更简单满足了,我坚持地这么认为。特别是在加班的深夜,提不起任何食欲,却在回家的路上,面对正狼烟四起的路边摊,沮丧疲劳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化成了空气中的猪油香。
疲惫的时候,很容易食欲不振。这时候的蛋炒饭就要浓味才行,多加酸菜、酸豆角,多放辣椒,只要注意别放太多盐巴,毕竟蛋炒饭过咸就不容易救活了。
不过,天底下所有的母亲,听到加班回家的女儿说一声肚子饿,立马一个老鲤鱼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找晚上吃剩的冷饭,加点猪油入锅,炒一炒,再打个鸡蛋,兜两下即可。没有葱花的点缀,也没有酸菜、酸豆角的增味,母亲甚至还忘记放剁辣椒,却依然令我吃得津津有味。
如果要问天下炒饭,哪一种最好吃?那当然还是母亲大人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