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实 | 祝总斌先生印象记

孟宪实 | 祝总斌先生印象记

“祝先生上课,一直穿着一件蓝色涤卡中山装。”



2022年7月8日,祝总斌先生离开了人世,享年92岁。据说北大历史系获得消息时,一切都已经结束。历史系设置一个灵堂,供人凭吊。家人说,一切都是按照祝先生的安排进行的。“不麻烦大家了”,祝先生的在天之灵如是说。

从来不希望麻烦别人的祝先生,最后真的谁也没有麻烦。然而,有多少人接受过祝先生的帮助呢?不能计数。


北大历史系学习,我是从来没敢想的,但好机会从天而降。1991年9月,我到北大历史系进修,时间为一年。进修班是吴宗国先生具体负责,知道我来自新疆,就把我交给荣新江先生指导。祝总斌先生给我们上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课,从此就自认为是祝先生的学生了。

祝先生讲课,条理性极强。先从概念入手,比如为什么说这是门阀士族的萌芽期,特点有哪些。对比不同的说法,例举史料,尤其能够说明问题。一节课下来,概念、学术史、史料清晰如洗。特别是历史发展,前后关系如何递进,逻辑怎样展开,如同亲历一般。祝先生一手潇洒粉笔字,特别能够激发同学记笔记的热情。多年之后,展开当年的课堂笔记,学术逻辑依然严整,祝先生音容笑貌一如眼前。

北大的助教进修班是天赐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助教,忽然有了如此天纵之机,人生忽如春雨沛然。我们那个班有好几个同学因此考取北大研究生,我是之一。很多课题,在北大属于常识,而我却几乎闻所未闻,所以振聋发聩。祝总斌先生讲宰相制度,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个题目?吴宗国先生讲三省制,为什么我从来只把三省看作是皇帝的工具?朱先生、吴先生都要讲士族在魏晋和隋唐时代的状况,这是理解这个时期历史的主要线索,而我之前仅仅知道士族、庶族地主这个词汇而已。读书少是问题,不了解学界的基本研究状态是更大的问题。我们进修班的同学自然也会讨论,结论没有太大差异,北大毕竟是北大,钦佩之外还有严重的距离感。当然,更多的同学是望北大兴叹。

进修是一年的时间,自觉机会难得,一定得多下点功夫。学校对进修班是有点“歧视”的,比如教师研究生阅览室我们就没有资格进入。记得有一次要用严耕望的文章,只好请求罗新帮我去复印。罗新当时是研究生,比我们这些进修生拥有更多的“特权”。好在先生们对于学生都一视同仁。我是很受益的,所以至今不忘。当时,我在进行高昌史研究,在进修班时写过两篇论文,而每篇论文都请三位老师指导——荣新江、吴宗国和祝总斌先生。荣老师的指导很具体,每每提供更多的资料。吴先生熟悉制度史,总能一眼看到我制度史背景的不足。祝先生给我的教诲特别实用,我从此牢记在心。祝先生发现我论文的问题,教我怎么在论文中写学术史:必须注意,写学术史是为本文服务的,不介绍学术史,不能证明自己的贡献,写得过于枝蔓,以至于掩盖了自己的观点,过犹不及。后来我自己也指导研究生,这一点是经常强调的。这应该也是薪火相传吧。


1994年,再回北大读研究生,跟老师们就算是熟人了。祝先生的制度史课,依然是必修课。祝先生看见我,就不再允许我听课,“不许浪费时间”。这理由也太强了。当时我跟姚崇新、刘诗平、雷闻住一个宿舍,每次他们听课回来,都会带来新消息。有一段时间,周一良先生的《毕竟是书生》在《世界历史》上连载,祝先生每次把杂志传递过来,我们轮流阅读,下周还给祝先生,再从祝先生手里接过新的一期。就这样,我们很有节奏地读完《毕竟是书生》。因为阅读的接力来自祝先生,有一种阅读的神圣感,十分美好。

有一次在图书馆读到了一篇奇文,因为与祝先生有关,我跑到课堂上向祝先生汇报。有人听过祝先生的课,显然笔记做得很认真,然后整理成文发表,并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了。我拿复印资料给祝先生看。祝先生没有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老孟啊,这证明我的观点被承认了,是好事啊。”(从最初认识祝先生开始,祝先生就叫我老孟,当时是完全不适应。现在叫我老孟的人多了,而第一位这么叫的就是祝先生。)多年以后,我确实听说过抄袭者的观点:“抄你,是看得起你。”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是否因此要感谢抄袭啊。其实,祝先生的看法另有道理。祝先生认为,学生跟老师学习,袭用老师的观点很正常,是学习的模仿阶段,未来成熟了就不会如此了。这是多么开明的师道啊!如今,真见过另外一种“师道”:防火防盗防学生。我曾亲耳听到一位大学老师介绍经验:“上课从来不讲自己的新观点,一旦讲出来,就会被学生抄袭。”我立刻就想到祝先生,都是大学老师,确实可以有天壤之别。

登门拜访祝先生的次数并不多,祝先生对待学生的平等让人难以接受。每次告别出来,祝先生一定送你到楼下。祝先生一直是锻炼身体的,清瘦健康,但是一想到从六楼送你下来,还要再爬一次六楼,内心就不免要斗争。1998年8月,博士录取完毕,跟叶炜一起去拜访祝先生,内心的一个希望是获得先生的赠书,因为《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出了第二版。希望当然没有落空,祝先生的字迹潇洒有力,“孟宪实同志指疵”,绝对是祝先生特有的风格。


堂之外,祝先生讲过很多故事。我记忆最生动的是祝先生的枪。原来,祝先生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调到北大当老师,他是有配枪的。解放初的环境下,枪的存在大概是为了震慑阶级敌人的,这是组织决定,祝先生不能拒绝。但是,阶级敌人是否受到震慑不知道,因为这支手枪,祝先生每天提心吊胆,日夜担忧,总怕不小心走火出事。从来没有开过枪的祝先生,确实被自己的配枪震慑到了。谢天谢地,终于有一天上级收回了配枪,祝先生长出一口气,能够睡个踏实觉了。

祝先生上课,一直穿着一件蓝色涤卡中山装。进教室的时候,刚刚洗过的中山装干干净净。上课的时候,全神贯注,写完板书通常也不放下粉笔。下课的时候,中山装上满是粉笔灰,好像刚刚粉刷过房子一样。祝先生经常穿一件蓝色运动裤跑步,运动裤的两侧镶有一道白色裤线,是八十年代的标准运动裤。偶尔会在未名湖畔见到祝先生的身影,微笑挥手之间,跟一位忙碌的工人师傅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在历史系,祝先生被认为是最博学的教授,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尽藏胸中。平凡而伟大,不就是特指先生吗?

纪念先生最好的方法是再读先生的著作,一部《材不材斋史学论丛》,不仅是祝先生的论文合集,更是祝先生学术思想的结晶。从黄帝传说的研究到戴震“理欲说”,还有董小宛的事迹考证,祝先生思考的空间辽阔浩瀚,这是怎么做到的呢?读祝先生论文,有时会发生时空错乱,感觉好像是祝先生在讲课,主题、资料、进展,娓娓道来。祝先生用粉笔敲敲黑板,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强证!”

然后是发自心底的笑声。学问给人快乐,祝先生用他的人生如此证明。




  作者:孟宪实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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