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战区的逝者

◎洁尘（作家）

在日本的地铁和电车上，有一种过于寂寥的感觉。因为在公共交通上说话或者接打电话都是不太体面的事情，所以，不是特别的情况，日本人在这种场合一般都保持沉默。倒不见得像有些媒体上说日本人不看手机爱读书，至少我坐过那么多日本公交，鲜少见人在读书，一般是看手机或者发呆，要听什么的话也戴上耳机。

我在日本的地铁或电车上也喜欢戴上耳机听歌。迅疾的移动，倏忽的停靠，陌生人上上下下，而四周又特别清净，这种场景有一种怂恿你进一步离开现实的催化效果。

手机里存着一些老歌。删来添去的，这些基本库存一直没动过。尾崎丰就是其一。在各种感官记忆中，听觉的记忆跟味觉的记忆一样强大且深刻，吃一口童年的味道可以瞬间回到故乡，听一曲老歌可以让过往岁月扑面而来。我觉得，听了太久的老歌，就不能删了。曾经删过，存太多太久，以为腻了，但空白一段时间会很想念，又去搜来存上。这些老歌在，似乎所经历过的岁月就在。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记忆好的人，应该是选择性记忆人群吧。我自己所经历的很多人和事，已经开始模糊了。估计是被埋在潜意识里，也许某个触点会触发开来。但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从个人的经历里淡出的。

尾崎丰是我很喜欢的那种男声，天生的声线十分优质，清冽通透，但又激情四溅，观之如冰、内在似火。把他跟福山雅治连在一起说还挺合适。尾崎丰是1965年11月生人，福山雅治是1969年2月生人。福山雅治成功度过了动荡的青春期，现在是功成名就的歌坛巨星兼影视明星。所有的危险已经消散了，他从青春期的战区全身而退，活了下来。

尾崎丰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是天才创作歌手，还是一个美少年，是一个不能在学校里生存的问题孩子，也是那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太宰治式的人物。作为一代人的偶像，尾崎丰在1992年猝逝，不到27岁。

尾崎丰究竟是怎么死的？一说是服食冰毒过量导致肺水肿不治，一说是他杀，其生前正准备和他离婚的妻子尾崎繁美伙同他人所为。最后都不了了之，没有过硬的证据。因为粉丝太多，死后两年都还有十几万粉丝要求警方调查他的死因。

现在在网上都能搜到尾崎丰的很多演唱会视频。其凌厉动人的气质和演唱，后面几十年直至今天，都几乎无人能及。

我最喜欢尾崎丰的歌是《存在》，他最有名的歌是《I love you》。我在网上看到过杨坤翻唱《I love you》的视频，据说这首歌是杨坤和已经去世的初恋当年经常爱听的歌。中文歌词改了，对于致意尾崎丰也很贴切：“I love you，说不出是什么缘由，突然想起你。有些时候说过的话在你走以后，突然就会莫名回荡在心头。最寂寞的时候，你钻进了心口，想着你的夜，我独自泪流。常想着你此刻在哪里，在遥远的尽头，在那边的你，转过头年少依旧。留在旧相片的你，活在青春的时候……”

无论是书籍、音乐、绘画、电影、电视……我们会在长期反复的浸润中，跟一些不在一个时空中的另外的人产生亲密的情感。一个如此遥远的人，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为什么会和我之间有这种非常亲密的情感交往？我甚至能感受到这种交往不是单向的。这是一种似乎弥漫在某个空间的很神秘的气息，它在我们所触摸到的现实这个层面之外发生一种能量交换，它看不见，但它真实地存在。它所散发的这种能量远远大于现实中所感知到的一些能量。

似乎已经接近所谓“虚幻之爱”与“现实之爱”那条分界线了。这条分界线在以前是一道鸿沟，无法跨越的鸿沟。如果从美学的根基上能够有所解决的话，这个鸿沟就可以跨过去。对象无法触摸，遥远，难以靠近，但是迷恋却是如此的真切，萦绕在心，深入到现实生活中的每一天、每一次凝神之中。那么其实可以把注意力放在迷恋这一头，而不去追究自己与那一头的现实距离究竟有多么遥远。其实这可以理解为就是一种量子纠缠。关于这个问题，不是能从一般意义上的美学角度去探寻到的，反而是当代物理学能够加以分析和给出答案。

2023.4.3

供图/洁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