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上发疯的中年男人,都爱叫自己神
文丨互联网指北
“诗人隐居在疯子的隔壁,疯子却闯入诗人的花园”,诗人和疯子的一墙之隔,其实就是普通人到神之间的一墙之隔。而互联网打破了这堵墙,碎掉的砖块掉下来,给每个路人的肩头都洒上一层灰。
最近大火的田坎魔术师——林长贵,就在浙江的农村小镇里挥起了这一记重锤。
魔术这门艺术,讲究的是一个干净。无论最终呈现效果有多出人意料,利落的手法和简单的道具始终是一个魔术师最基础也是最高级的象征。
但如果把林长贵当做样本,“魔术师”的形象却始终徘徊在杂技与小丑之间,并且颇有“东亚之疯”的色彩。
按照《浙江日报》、《钱江晚报》等媒体整理的时间线,童年时代看到有人把两根不一样长的绳子瞬间还原成两根一样长的之后,林长贵就完成了关于“理想”的启蒙,一个普通浙江的农村少年的瞳孔里此时有一个魔术师的剪影在晃动,但情绪冲动很快被压抑,他无力去挑战几代人都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然后就是将近半个世纪的种地、娶妻、生子。
直到他遇到了短视频和智能手机。前者给他提供了舞台,后者成了他的“人参果”,吃一口就能增长数十年的修为。
他的魔术讲究一个单纯,也就是能一眼被人看穿,这让每条视频下的评论区,热闹地分为了两派,一派坚持调侃,认为“林长贵的魔术侮辱智商”;另一派显得善良守序,全盘接受林长贵的设定,感叹“你好厉害”“注意安全”“可以教我怎么变的吗”。林长贵也坚持不耍大牌,贵为40万粉达人的他总是在细心地回复网友,“魔术很安全,不危险的宝贝”。
魔术圈流传最广的萨斯顿三原则,几乎被林长贵一一击破,他的魔术更像是老人的絮叨,“不断重复”就是他最津津有味的地方。在每天中午12点(快手是10点)的直播里,他可以重复数十次“苹果变橘子”“橘子变苹果”,然后附赠一段吉祥话“变一个苹果,祝大家平平安安”,是经典的民间艺人讨口彩路子。
不经常冲浪的人,很容易拧巴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林长贵到底明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的大火是大家伙一起热闹设了一个局,还是一个单纯的老人的傻气成就了互联网的一次奇迹?
经常冲浪的老网虫们,会满眼的既视感:林长贵的故事,在鼻毛教主雄鹰高飞、大汉皇帝刘厚坤等前辈身上都出现过——常年活跃在田坎间的农民大叔带着质朴的欲望,借用社交媒体建造出自己的元宇宙,然后吸引了各位网友们前来“共建”,最后形成了一个拥有独特语言习惯和行为准则的小圈子——仅有的区别是,高飞和刘厚坤都在造神,林长贵大爷是在认认真真搞笑。
人造的田坎魔法师喜剧里面有个技巧叫“上帝视角”,意思是让观众掌握比剧情中当事人更多的信息,观看当事人在自己的预期里出丑,观众自然就产生优越感进而笑出来,这种很原始的喜剧技巧占据了短视频世界的大半江山,社交网络很擅长用“上帝视角”量产上帝。
林长贵的镜头语言有意无意地传递着这种预期。他的视频像素通常很模糊,旁白配音也是机器发声,特效抠图总是去除不了毛边,那是因为他是一个来自南方农村、种了一辈子地的普通农民大伯,由于查出腰椎间盘突出,被迫停掉大部分农活,才在孙女的带领下开始接触短视频。
面朝黄土背朝天几十年,一双手种出了土豆和白菜,养活了一个大家庭。半个世纪后,还是这一双手,在三仙归洞和鸡蛋进玻璃瓶之间游走,很容易让人感叹,如果不是现代的高科技和中国发达的制造业,这个小老头根本没办法在微小的家庭和偌大的互联网世界内都煽动了蝴蝶的翅膀。
没人指望拥有这种设定的魔术师变出什么精巧的魔术,也不认为他看得懂网友们的“阴阳怪气”“狗头内涵”。
在评论区里,林长贵“不配有姓名”。网友们有时候他叫“林肠贵”,有时候叫“林长溃”,有时候叫“冷藏柜”,平均每三天多出一个江湖诨号,取名逻辑围绕着谐音、人体器官、家具家电来展开。
“揭穿魔术套路”是最不讨喜的行为,“给予名不副实的评价”备受青睐,包括且不限于“春晚没你我不看”“长贵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哇,这是魔法吗”——毕竟林长贵“看不出来”,还会认真回复所有带有“黑称”的“谬赞”,话术质朴,表示“我(这个魔术)不危险,谢谢关心”“魔术是假的,但是让人快乐是真的”——逗闷子的效果就被直接拉满。
上帝视角也不仅仅可以用来“逗闷子”,有网友在这样的交流氛围中找到了可以“共情”的地方:
那是传统中国家庭的固定桥段,常见于过年过节或者老人过生日,大人们会要求孩子们故意做某些事、说某些话来哄老人开心,老人心情一好身体就会好,身体好家里就会少很多麻烦事,全家老小其乐融融,共同盼望着美好的未来。
年轻人隔着屏幕陪伴“林爷爷”,扮演“大笑子”的角色,林长贵荒谬的魔术表演就这样有机会被拔高成了互联网时代的“善意”。
抖音官方拍摄的个人纪录片就走的这种“善意”路子。绿油油的稻田,温馨的夕阳、老人在蝉鸣蛙叫声中农作,舒缓的钢琴音乐仿佛在田间地头流动起来,真实的场景真实地对话让人物身上的微光忽然浓起来,卸掉了短视频上那些变形的滤镜和暴躁的背景音乐,一个鲜活的人在你面前,劳作、生活,你很难再将评论区里的那些发言看作“阴阳怪气”。
这种定义给了林长贵新的流量,从称呼上你可以轻易区分这个人是老粉还是新粉。老粉仍然热衷于内涵,新粉很在意“爷爷”,就像“耀杨的姥爷”里的姥爷一样,天南地北的年轻网友们都叫一个东北的爱捡垃圾的老爷子一声爷爷,无论是自己爷爷是否还健在,大家投射到一个老人身上的依旧是最质朴的欲望,有爷爷在的人应该有资格撒娇做小孩。
林长贵甚至还富有小丑精神。
他的魔术往往就地取材,充满了即兴感,比如在田坎间正在锄地,忽然立正锄头,从包里掏出一根红色丝巾,捏住两头套住锄头,再往回一收手,丝巾从锄头里出来了;比如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双手一摸,苹果变成一个由半块完整橘子包裹住的苹果,然后声称“变出了一个橘子”;或者随便在地上折一段木棍,手指交错让两节木棍来回穿插。
这届网友表达对于“喜爱”的最高阶表达是“集体二创”,“集体二创”的尽头是“造神”。在各种有意无意地包装下,林长贵的造神之路已经初现端倪。
最新成果是(也可能是环球影城+手游上线热度带起来的影响),林长贵获封法号“哈利波贵”,一位远在中国农村的普通农民,和远在英国的一位作家笔下的虚拟人物完成了梦幻联动。
套用喜剧理论,这可以解释为喜剧观众们最高级的手法——给当事人一场戏——谁不喜欢在无聊的生活里看点热闹呢,每个人都用约定俗成的语言在底下整齐划一地评论,规训当事人也引导后来者,那一刻自己就是伟大编剧文本上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注脚。
神和孩子们全在跳舞其实很多流行于微信、微博、QQ上的表情包、网络流行语,都是这种“造神文化”的产物。
这里指的造神,指代的不是“过于吹捧”“无限拔高”的那种行为,更接近于宗教意义上的“造神”,被造神的客体会剥离人格,赋予神格,并以神格为基础不断创作“强化神格”的故事,最后建立形成一个充满了黑话、异化行为准则的小圈子。
这么做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因为无聊。
比如鼻毛小老头雄鹰高飞,就是网友们的代表作。
在林更新转发表情包完成出圈爆火之前,“高飞”就已经是一个拥有充足内容沉淀的成熟IP:
他自称建立了世界大同教,是宇宙唯一神、人类导师,是传说中即将掌控全球的紫衣圣人,但骨子里是“民科”和“精神病”之间反复横跳的中华奇人。为了更方便围观他的“创作”,激发他更强烈的“创作欲望”,以“硬汉”为代表的热心网友们特意运营了几个专门的微信群,接受其高师、苏州圣主的“自我设定”,心甘情愿地成为“信徒”。
接下来在几年的时间里,这群“信徒”创造了灿烂的世界大同教文化,包括且不限于经典语录、语言格式、表情包、精神污染类短视频。
据称是清华大学博士后的网友踏歌,就在信徒群里潜伏过一段时间,试图弄明白整个“IP开发”的过程。这份田野调查后来发布在了公众号“五道口老实人”上。
首先他在和高飞本人聊天后发现,高飞的实际人设和网友们创造的人设,几乎毫无关联。
高飞本人是70后,安徽人,高中学历。前后从事过个体经营、废品回收、个体运输等数十种职业,当时做销售工资三千块钱,并且结婚生子有过家庭,坦言老婆是2004年在云南花两万多块钱买来的,非法同居了十三年,并且育有一子一女。除了不吸烟不喝酒,符合“神应该做到的自我约束”这个标准,其余经历和“圣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其次是大部分的“成果”,都是网友们和高飞共同创作出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网友才是主导,高飞只是负责给反应的“捧哏”,类似于漫才里给反应的那位。典型的模式是“网友刻意冒犯高飞/提出一个看起来明显有挑衅意味的问题——高飞进行驳斥——高飞驳斥的这段文字/语音/视频被疯狂复读或转发——精加工成为gif表情包,与世长存”。
像林长贵一样,高飞很入戏,入戏得甚至有点自大,而网友们也被这样的狂妄挑逗了起来,就像小孩哭得越厉害就越兴奋一样,逗你玩成为了共识,当事人越生气越认真,看客们的竞争情绪也越发浓重。
而这篇文章发布后,高飞本人也在底下评论,暴躁地直抒胸臆,前后逻辑好像不是很通顺,不知道到底是夸还是在骂。尤其还提到了付费采访一事儿,声称自己没有收到相应的费用。
作者把这条评论放出来,算是完成了这篇文章最后的使命,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曾经试图加入这个以供养(发红包)为主的信徒群,据说群公告里面“红包必须超过一块”是最被坚决执行的群规。后来事实证明确有其事,在我发出好友申请后,高飞很快回复我“三位数咨询四位数加微信”,瞬间让我根除了抑郁。
高飞这样的经典作品,微信的世界里还有三个,分别是要复兴刘家天下的汉室贵胄刘厚坤、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黄伟、成功学大师陈安之。
四人的粉丝群合并在一起,拳打好莱坞,脚踏网飞。
当然陈安之有点不一样。陈安之是真赚到了大钱(当然也是靠“成功学”),被网友们造神的原因是“假陈安之”太多,每个微商的手机里至少都加个3个以上的陈安之,并且每个都发出过“招收关门弟子,马上付款还有优惠”的邀请,一时间真假难辨,“假装认识陈安之老师”就这样成为了元宇宙的基座。
但殊途同归,就像早期林长贵粉丝们默契的“阴阳怪气”,假陈安之、活佛高飞的火,本质上都是网友们对于“骗子”的解构——你的那些把戏我都懂,我还要把你的把戏都变成笑话——用于谦的话来说,这就是谁玩谁啊。
还有现实意义,四个人所在的领域都有很大的上升空间,玄学、文学、成功学、职场和个人成长,你很难说这不是实业,或者叫新的互联网创业,或者内容创业。
而高飞的头号黑粉在偷用高飞头像骗钱后也在接受采访时说到:不可亵玩,切勿沉迷,对飞飞温柔点,玩完之余,还是多做些有意义的事吧!而四奎也在采访时留下一句话,你们可以关注高飞并且进群进行网络畅聊,释放压力,欢迎大家。
神的意义清澈见底,那就是毫无意义。我通过朋友向高飞询问了他“如何看待林长贵”,最后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人们在输出的时候,到底在输出什么,输出的东西是单向的还是双向交织更加成就彼此,这是需要思考的问题,也是内容产业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但新媒体时代大量的内容创作者,并不具备“主动选择”的能力——他们只是新媒体时代的受益者,在新媒体工具的帮助下“假装迈过了创作门槛”,进入了与他们实际能力其实并不匹配的场景。
所以很多人不喜欢充满模板式语调的“爆款背后的逻辑”,运气确实更适合解释一切。
这就是微信四君子给人带来的不适感,因为他们传递的成帝称王的想法对现实生活来说没有任何指导意义,无论是虚幻的快乐还是一起演戏的沉浸式体验,都让你忍不住停下来思考,做这些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他们创造的数据,就是比后厂村、西二旗的市场部精英们,抠破脑门做了半年的策划案,效果好太多。
更何况在出圈之后,他们的表情包和鬼畜视频,正在脱离他们诞生的“本来场景”,长久地留在人们的日常交流当中,反而成为了“入时”“潮流”人群的标志物。那种感觉,像极了游乐园突然停电一样,但那些笑声和说话声还回荡在耳边的情节。
林长贵则是更幸运的样本,科技让生活变得更美好,似乎更符合现状,“手艺人”的设定限制了他的“发挥空间”。那些蹩脚的魔术里也需要练习自己的手法,又由于不富裕的生活条件,道具都是他自己随地取材并且自己制作,这样的动手动脑的能力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更多的是正面的影响。
他被迫走向了正轨。
而且俗话不是说了吗,“艺术的第一目的是再现现实”。
能够在密集的信息流里获得存在感,并快速吸引到稳定的受众群体,也足够说明林长贵是“被选择”的那一个,他的走红是因为形象在现代语境中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否则光是理解门槛这件事,就能让现在的传播环境下淘汰他七八回了。
林长贵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有网友留言说自己离婚了很伤心但是看到了他的视频心情就好了很多。甭管这个“离婚发言”有没有网友“编段子搞效果”的可能性吧,给大家表演一个“知心老爷爷安慰你”,人们太容易获得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感。
当然林长贵的视频播放的数据也不稳定,好的时候五六万的评论,不好的时候也就区区几十个赞。算法能给与一个创作者冷启动的机会,也能鲜明地劝退一个创作者:平台已经不开放下一级流量池给你了,而开不开放流量池是我们研究了整个市场大数据的结果。
也就是说,留给林长贵的“成名15分钟”,很有可能已经是倒计时了。然后这个认真生活的人,大概又做回了乡亲们口中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