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轩

刘广才|月到中秋忆故乡

由 宗政从蓉 发布于 休闲

文/刘广才 编辑/淑为 图片/网络

1

农家小院的堂屋屋门被轻轻地推开一条窄窄的、细小的缝隙,一束目光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流露出来,接着就探出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小脑袋上有两只微微眯着的小眼睛,眼皮还在“忽闪、忽闪”地不停地眨动着。

看到外面没有动静,我迅速拉开屋门,从屋子里窜出来,一路小跑着从院子内飞奔到胡同中央。胡同里的墙根处猫着三五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其中的一个鼻孔下还挂着长长的鼻涕,随着急促的喘气声,反复不停的来回抽动着。我在胡同内快速向前跑开,手中高高举起一样圆圆的东西,金黄色的,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孩子们一拥而上,紧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噗噗踏踏”地奔跑,唯恐一不小心就把自己落下了一般。

初秋的阳光,清亮而温暖,一道道和煦的光,从天空流泄下来。先是照在生产队的仓库屋顶上,一片片的土瓦片焕发出湛青色的光芒,好似要把几十年来积淀下来的光辉历史与曾经荣耀一股脑儿奉献给上帝和苍天。阳光的影子继续缓缓向下移动,犹如一只睿智的眼睛俯视着,接下来就是屋檐、门框、窗棂……,还有窗棂下一群围成圆圈的孩子们。我身体依着背后的土坯墙,手里依然紧紧攥住那个圆圆的东西,像攥住千年难得的珍宝,不肯松开片刻时间。外圈的孩子都踮着脚尖,努力伸长着脖子,争先恐后地往里面看,看着我手中高高举起的金灿灿、黄橙橙、圆油油的月饼,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和嫉妒,如民间传说中的大白兔一般,眼丝血红。我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瞥到了二狗蛋,一个住在同一个胡同内,从小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正“咕噜、咕噜”的吞咽着口水,目光中露出艳羡的表情和觅食的欲望,看起来好像要将我一把抓住,狠狠地一口吞掉。

我兴奋地用手掰开月饼,一小块,又一小块的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仔细体味口中遗留下来的玫瑰丝清香,把整整一块当年弥足珍贵的月饼吞进了自己当时缺少糕点和油水的肚皮里,最后,用手帅气地抹了一把嘴,就连一丁点儿残渣也没有留下。

那一年,我虚岁六岁,吃到了人生第一块完整的月饼。

2

母亲叫着父亲的名字,大声问:“你看到月饼了吗?”

父亲说:“月饼不是你自己藏起来的吗?咋还问我?”

母亲自语道:“我记得清清亮亮,把两块月饼就放在抽屉间里面了,怎么就剩下一块了?”

母亲一边说着话,一边再一次动手把抽屉从桌子内拉出来,一只手拿着一块金灿灿的月饼,另一只手伸进抽屉间来回摸索着,几个来回,依然什么也没有。

实木的床头桌是母亲当初陪嫁的嫁妆,是从十几里远的姥姥家里肩扛手抬来的,真正的花梨木原料。母亲说:桌子是姥爷和舅舅们一起亲手为她打造的嫁妆,仿古式做工,油漆光亮的桌面下是两个并排的抽屉,抽屉上镶嵌的是纯铜的把手,古朴而耐用。抽屉下面是一层大大的隐藏暗箱,底部全部封死,就像一个密不通风的保险箱。只有把上面的抽屉拿下来之后,才能往里面存放物品,俗称“抽屉间”。几十年来,母亲把家里的所谓贵重物品都会毫不犹豫地放进去,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这一次,马上就要八月十五了,生产队为每户人家发了两块月饼,母亲也毫不犹豫的放进了抽屉间,想等待时机给村子西头的二奶奶送去。

两块月饼中的一块却不翼而飞啦!

初秋的夜晚,月亮清凉如许,散发出淡淡的、柔柔的夜间光芒,照在我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并排站着我们兄妹几人,一个个都低垂着头,默不作声,丝毫没有了白日的欢快和顽皮。母亲站在院子中央,双手叉腰,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在为即将走向前线战场的士兵们集体训话。月光洒在母亲身上,使母亲披上了一层神秘的、朦胧的纱巾,神圣如仙姑一般。先是姐姐被审问和臭骂了一顿,然后是集体的挨骂,在情景最为危急的时候,是父亲紧紧抓住了母亲高高扬起、举着竹扫帚疙瘩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最后,母亲自己则声泪俱下。母亲痛哭着,双手捧着头蹲在了自家的农家小院里,母亲“呜呜”地哭,边哭边骂,骂老天爷的不公,骂自己的命运不济,骂不争气的孩子……

夜深了,月光如洗,清净如斯。母亲一把擦干了眼泪,头顶着清冷的月光,怀揣着家里仅有的一块月饼去了村西头的二奶奶家。

3

二奶奶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头,单门独户,两间低矮的土坯房,简陋的木门,纸糊的窗户。二奶奶寡居多年,无儿无女,一个人独自生活着,她是个热心肠的老女人,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二奶奶开始会给人看病了!大概是她年轻时在七、八里外的娘家做姑娘时就学会的吧,反正村子里从来没有人能够说出准确的日子来,但这丝毫不影响村民们寻找二奶奶去看病的热情。二奶奶看病时,不用听诊器,也从不用药物,她只要双目紧闭,稳稳端坐着,在一些不同的场合,用一些简单的道具,口中念念有词就行了。二奶奶的会看病,曾经有一段时间让我们村里的女赤脚医生也风头尽失,略显逊色了许多!

记得有一次,是麦收时节。我随父母亲去地里收割麦子,天气炎热,我中暑晕倒了!母亲匆匆忙忙把我用地排车拉到二奶奶家,二奶奶迅速张罗着让母亲先把我移到胡同口的大杨树下。夏日的热风微微吹拂,树荫遮天蔽日,只见二奶奶取出一个粗瓷大碗,盛了半碗水,又取出一双红线缠绕着的竹筷子,微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把筷子不停地在碗里竖来竖去,终于筷子离开了二奶奶手指的支撑,独自稳稳地凌空耸立着。二奶奶又立马取出一张黄裱纸来,用火点燃后化成灰烬,最后取一些纸灰放进水碗里,稍微搅拌后,让母亲一边手摇着芭蕉扇为我扇着凉风,一边喂我喝了下去。不多时儿,伴着母亲从耳边扇来的徐徐清风,在略显阴凉的树荫下,我奇迹般清醒了过来。

二奶奶既是长辈,又是村里人眼中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母亲给二奶奶送月饼,还因为二奶奶有一次曾经救过我的命。那年夏天,我在村头的小河里洗澡玩耍,不慎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下暗坑里,喝了许多水后,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多亏正在小河边锤洗衣服的二奶奶看到了,她丢下正在漂洗的衣服,迈着三寸金莲小脚,不可思议地如闪电般奔跑着,“噗通”一声跳进河水里伸手把我捞了出来。就在小河边的柳树头上,二奶奶一边用力拍打着我的后背,把我的头朝下控着水,一边叫着我的乳名,口中念念有词,因此我捡回了一条小命。

如今,二奶奶早已作古多年,母亲仍坚持每年的农历八月十五日都会为她送去最爱吃的月饼。我则喜欢在清爽的中秋月夜,伴着悬挂在天空的一轮圆月,和母亲一起共赏明月,同吃月饼,聊聊工作琐事,拉拉家长里短,听母亲慢慢讲着,和月亮、和月饼有关的美好往事。

4

二奶奶的坟墓在村子的西南角,那是全村刘姓家族的墓地。墓地的正南面是一条蜿蜒流淌的乡间小河,北面则是一座在鲁西南平原上十分罕见的高高土山岗,它貌似不肯,却毅然、决然在风吹日晒中屹立数百年。据村里的老人讲这是先祖们为刘姓家族精心挑选的一块风水宝地,可保刘姓后人飞黄腾达、福佑绵长。

一到夏天,小河里的水就会一夜之间突然上涨。天一亮,一些不知来自哪儿,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鱼儿、虾儿们就会在清澈的河水里悠然自得地来回游动,你追我赶,欢快无比。和鱼儿们一样欢快的,还有夏日阳光下一群群光着屁股,一边戏水,一边打闹着摸鱼捉虾的孩子以及村子里半夜偷偷摸摸相约着跳进小河水里洗澡的大闺女、小媳妇们。河水静静地流淌,日子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我们的村庄则从原来稀稀廖廖的十几户人家,庞大成了一座座装饰精美的楼房,和一排排设计整齐划一的高大院落,秋天,院落内屋顶上金黄色的玉米堆成了一座座金灿灿的小山包,一穗穗素面朝天,眨着整排的黄眼珠与秋日下的蓝天白云相互对视着,默默含情。

村西南的墓地上隆起着一座座土坟包,鳞次栉比,长幼有序。没有墓碑,族里人也都知道这边一座是当年出车入马、有头有脸的老祖爷爷老祖奶奶的,那边一座是曾经家财万贯、风光无限的祖爷爷祖奶奶的,一座座的坟冢就是一座座刘氏家族的历史丰碑,矗立数百年,顶风破雨,岿然而不动。二奶奶就葬在早已过世多年的二爷爷坟墓旁,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左,一个右,一个偏高,一个偏矮,就像一位孱弱的柔美女子安静地偎依在高大雄伟的丈夫怀中,敛气闭目。似遐思,似沉睡,风韵无限,娇媚动人,仿佛要把两个人在世间曾经缺失的美好爱情轰轰烈烈地重新演绎一番。二奶奶是幸福的。生时倍受村里人尊敬和爱戴,去世后又收获了久违的爱人和爱情。

月到中秋夜,一只只浑浑圆圆的的月饼就会从一个个炊烟袅袅的农家小院里,相约着陆续来到二奶奶的坟墓前,圆圆的明月高悬皓空,月光柔美而清冷。静谧旷野中,在蟋蟀的欢快鸣叫声伴奏下,褐色的土地,丰盈的庄稼,流淌的河水,映射出浅黄色或深绿色的神圣光芒。我想,那应该就是村里的二奶奶们眼睛里流溢出来的幸福之光、妩媚之光、慈爱之光吧!

5

每到中秋时节,一见到超市内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月饼,什么肉的、素的、五仁的、枣泥的、板栗的,琳琅满目,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偷吃月饼的往事,心底就会不自觉地隐隐作痛。在那个日子十分清贫的年代,母亲把身体的劳累与精神的痛苦偷偷咽下,用她饱含着青春力量、毫不服输的肩膀同父亲一起共同担负起了为一个家庭养育六个子女的重任,母亲的爱是宽容的。回忆过往,我很为自己当时的行为羞愧不已,也为父母亲的无私包容感到万分幸运。每到中秋时节,回忆起来的,还有许多关于农村老家和老家人的幸福陈年往事。

如今,生我、养我、伴我成长的小村庄已经纳入了城市里高大上的保税区整体规划,面临着搬迁。再回老家时,看到塔吊、脚手架已经立起来了,村庄即将不见,村头的小河,河边的老屋,老屋内的父母祖辈,所有关于老村庄的记忆,都会让我铭记于心。因为根在故乡,故乡在农村,而农村永远在心底。我相信,随着时代的发展进步,我的家乡一定能够建设的更美好。我也知道,住在村头的祖先们一定会看到村庄的又一次腾飞。

我的故乡,是适合做梦的地方,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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