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与运势,历史雕琢出的大手笔——千年古镇杨柳青游记
十九岁那年,我去家千里,到西北边陲之地开始数年的求学生涯。熟人多安慰我这也并非坏事,然而仰面所见,黄山枯水,比起我离家以前勉励挑灯苦读的自己时所做的梦中所见相去之远,非视而不见可消弭。
三月春来。我想及西南山中的家乡必然已是绿竹猗猗,仰慕已久的京津胜地也是四处新绿,唯独此处,依然一片严寒肃杀之景。目无绿意,我亦郁郁,即便生辰渐临也无心告知他人,直到在天津求学的旧时好友自东寄来一幅木板年画和照片,我才看到想象中应有的春景是什么样子:绿树照水,水中映云,云嵌于昼,水天皆清。年画上的胖娃娃嬉闹在一堆,也是少年无愁色,转念忽如我们的当年时。我把信封再打开,再无它物,却翻到照片背面一行字:"自杨柳青到新疆,昔寄旅人,今寄旅思,善自珍重。"原来年画就是著名的杨柳青木板年画。
那年的春天就是寄来的那张杨柳青古镇照片的模样。西疆夏短冬长,我一个在家乡冬天就冷得不耐的南方人,还在适应着这里干冷的气候,珍稀的绿色,平庸的市景,转眼间又是来年三月。这一次,我梦了一年的"杨柳青青江水平",在我计划的东行之旅里,终将与我相会。
我提前约了旧友一同踏青,赶在春日来临去看看那条御河边上杨柳掩映着的青瓦飞檐。已来过一次古镇的她轻车熟路接我到西青区,一路谈笑,隐进木石砌出的老街巷中。
四处是铺面,我们穿过一街天津味的方言,穿过熙熙攘攘的路客,穿过各式卖小玩意小吃的店铺,一路往照片中的御河,也就是京杭大运河边走去。
隋朝修建的京杭大运河,流经杨柳青这一段称南运河,也叫御河。春日阳光温柔和熙,御河岸边柔美繁茂的绿柳姿态妍丽,郁郁葱葱地掩映着朱栏红墙;而倒映着朱红翠绿的御河平静如镜面,只有来客泛舟河上,才会起些许涟漪把水面上原本清晰的天空和云弄皱一时半刻,这是今日的御河。
元朝定都北京后,京城成为政治经济中心,大批粮食物资由河北、山东、河南等地经御河最终汇集天津卫,漕运由此兴盛起来。朋友说,古镇是依运河而生、因运河而兴,杨柳青的人与生活,是由这条河带来的,正如司马迁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确实如此,并非愤世嫉俗之言。
"如无水道,则无天津卫。"朋友说,"如果还是漕运兴盛的时代,这条河必然昼夜不息,船来船去。其实本也是这样,最早的天津卫、杨柳青,都是一群商人、士兵、官吏文人背井离乡,从运河上一批一批过来安身立业,奔忙不息。"
我点头。然而它如今是如此的平静,热闹的已不再是它,而是它身边说着它故事的人。我不知道这条河是否满意于时光变迁带给它的结果,似乎这也是运势的意外之举,连它自己也没有想过生来为了运输忙碌的它,后来会成为这样安静的风景。
我们又回到镇内。从如意大街一路往南,一路经过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所见都是老照片或民国电视剧里的木梁圆柱、碹窗碹门,石狮子蹲在陈旧大门前的两侧。门楣上雕着金瓜、佛手、寿字,我们停下来细细看屋脊,还看到了一时分辨不出是何瑞兽的兽头。再进了石家大院,房屋景致便显出钟鼎人家的气派来,却又多有曲径通幽之处。朋友指着一处垂花迎门和我数叨这里用的石料一块得花几百两银子,造型又如何精美绝伦。她越说我便越感怀,何谓旧时王谢堂前燕?便是如今自由自在进出景区的我们这些普通人。这豪门大院看我们的心境如何?无人知晓。
紧邻大院处有年画作坊,去过以后我们便四处漫步古镇,又四处见到石雕的瑞兽或年画上的胖娃娃们。千里西来颇为费事,我几乎是只过来看一眼,明日便要赶着时间回去,故游玩时间其实就这么一天半天功夫;可我仍然渴慕着这一次亲眼所见。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找到了茶汤、熟梨糕这些小吃,一派当地吃食的精致细腻之味。街巷仍然四处是来往行人,混杂着游子和住民,说着熟或不熟的京片儿,烟火喧嚣。我们坐在街边,我想到明日又要马不停蹄赶回,一路西行之远,又忽然想到她说这条路是"昔寄旅人,今寄旅思",便问起是什么意思。
"今日不是还路过了安家大院?家主安文忠不正是被称为'赶大营第一人'么?光绪时这里很多人和他一样随军经商,从杨柳青一直到新疆,就是从这到你哪里啊。"
然也。从渤海之滨到天山大漠,从挑担货郎到丝路客商,后人将这场持续了60年之久的商贸活动称之为"赶大营"。赶大营的人,杨柳青叫"大营客",陆陆续续六、七十年前赴后继,去了很多,也有很多人走出家门之后就再也没有音信,就没回来。
"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往前看,戈壁滩,往后看,鬼门关。"我念着这段当年从这里同是西去的人流传下的民谣,忽然茫茫而悲起来。即便货郎成为富商,建起了今日所见的豪华大院,然而时移世易,背井离乡、奔波失志时,不过是多苦己身罢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她说。
"若无古人背井离乡,随运河自南而北,便无杨柳青的一时繁盛,更不用说这么多代人富足生息。又说,若无杨柳青人自西而东,当年左宗棠收复新疆、日后古丝绸之路繁华不息、新疆商帮林立……从何而来呢?那些没能安守家园,只得一身跨瀚海的人,却能相时而动、随遇而安,今日也不能不说是一桩壮举啊。"
后来我时时在想,是否真如她所说,美丽繁盛的杨柳青与这尚待生长的西北边陲,其实本质是一样的。一切随时运而来,运势和历史暗藏着雕琢的大手笔,最终靠前赴后继的普通人将其完成。
既来之则安之。那年在杨柳青的所感,时时警醒我,又勉励我在来日同大营客一样不负千里西行之劳以后,到杨柳青这片永远充满蓬勃生气的游览胜地功成来见。羁縻游子神往处,行客见此应自荣,杨柳青与杨柳青人,值得天下人客行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