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危机:在热闹的孤城
统筹/韩冬伊
这像是一个乏善可陈的星期三。不是节日,未到发薪日,久追的综艺也还没更新。
只是地铁口的晨风似乎有点不同,一点氤润,一点潋滟,梭行在这偌大的孤城。
你终于脚步微顿,好像想起些什么。是年少闲游,抑或故园初霁?
神思顾盼时,你下意识地掏出手机。一则消息、一列推送、几处“未读”的红点,你自顾自地低着头,乐不思蜀。
就这样与早春擦肩,你没有在意,你不会在意。
“注意力是稀缺的意识资源”,二十世纪心理学家的忠告已成真。面对汹涌讯息与复杂的任务环境,注意力的零和博弈,成为每个人的镜城。
写给产品经理的《上瘾》一书中说,网络把注意力经济推上了新高度,撩动用户情感,就占据了他们的心智, 抚平人们内心的“痒”。
我们好奇、焦灼、心不在焉。借由泛滥分配的注意力,谙熟每一个新词,挤入摩肩接踵的流行广场;与此同时,当持续的沉浸感成为“异类”,我们又丧失与世界独处的时机,只得同笑一个“梗”、同读一段话,热闹地孤独着。
你是否也曾在注意力迷宫中踟蹰?如何分配、如何自制,又如何沉浸?抑或你记起这样的诗句,“我想和你虚度时光,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他非常害怕自己可能会错过某些重要的事情,或者因为没有及时回复而得罪别人,他连睡觉的时候都把自己的智能手机放在胸口上。 不仅如此,他还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床上,睡觉的时候把它放在身边。这可是一个与妻子共眠的已婚男人。 令人讽刺的是,他的生活充斥着大量的电子信息,纵使他把电脑都带到床上,他还是错过了一封邮件,在那封邮件里有人出价130万美元来购买他所出售的公司。” ——心理专家安迪·普迪科姆曾这样讲述一个被注意力“劫持”的人,忧虑、焦灼,时刻紧绷。 注意力,与谁“联名”
前阵子,“下班后的工作消息要不要回”的辩题引发全网讨论,戳中当代职场困惑。正方列举“敬业”“职业道德”“回复是善待同事”等论点,反方则称生活不可被“绑架”,必须明确边界。群雄激辩,各有道理。然而,纵使道理我们都懂,免不了继续苦恼权衡,决定权兜兜转转,又交回发问者手中。 大概只有诗人不屑为现实争辩。木心说:“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狄金森诗中则有:“我曾感受到某些事物的失去——自有自觉以来,到底是什么被剥夺我不知道。” 诗人的期许如光风霁月,如今的实干家们却顾不得咏叹,坚信“注意,是一切行动的起因”,即刻为此垒基筑石。 经济学中提出“注意力经济”,互联网平台为“流量关注”争抢用户,高科技公司着手研发“眼动追踪仪”,据称“在一些眼动研究中,注视时间、眨眼频率也被看作走神的行为指标”……《走近2050:注意力、互联网与人工智能》一书中甚至这样预测:“未来,人类将不需要工作,只需要娱乐以付出注意力就足够了。” 有研究称,“人们每天大约有30%-50%的时间在走神”,在今天,“注意力危机”是否因技术介入而改写? 工具化、程序化、入侵式、数据化……当我们被视为“数据”之一粟,当我们被观察、被解析,以“贴心之名”步入深不见底的信息茧房,我们无数次忘掉初衷、忘掉喜怒,也许也忘掉了自己。 注意力与焦灼及好奇联名,还有多少个日夜真正属于你自己? 莫名温柔,无从致意
现在的孩童应该已难想象,没有手机和电子游戏,人类应当如何生活。 父母总是晚归,我是那个无人管束、脖挂钥匙的贪玩小孩,几时回家,钟表也说了不算。 那时放学,喜欢沿途捡些石子,去学校附近的河岸。起初是想学打水漂,奈何苦练无果,别人的石子弹性极佳,贴着水面接连蹦跳,我的一经掷出,只径自下沉,索性放弃。便只是投石、击水、戏鱼,时光潋滟,兴味盎然。 累了,便去大坝躺一躺,看红蜻蜓。它全身红得发光,双翅晶红轻薄,微微抖动,有繁复纹路。为多看几眼,我常躺在草丛里憋气,脸涨得通红,不敢动弹。后来听到电视里杨钰莹的甜歌,《晚霞中的红蜻蜓》,蓦地想起坝上光景,甚是回味。 躺得久了,便找一处废弃铁脚架,攀爬远眺,见大江浩荡,万物微渺。 江的另岸是山,盯得久了,在青翠的山壁中发现一条极细的蜿蜒山路,其间有白点游移,想是偶尔过路的车辆。喜悦之情一如侦探觅得线索,总待到暮色四合,才起身回家。 沉浸,并非“着意为之”。至少对儿时的我而言,只是爱静坐发呆,爱投石入漪。而那些时光从未有人问起,我也不曾提及。 至今,许多回忆经不起岁月的淘洗——隐没,唯独河岸上的微末细节,愈发色泽鲜亮。我记得江流如练,记得舟随云动,夕照如洒金。 多年后读艾米莉·狄金森,我为难忘的“贪玩”找到一个更富意蕴的旨归—— “望夏日长空,即为诗,虽然不在书页里。真正的诗,逃逸。” 满怀欣悦的孩童与河岸、江畔、群山相依,不是诗又是什么? 或许它还是一枚琥珀,不被时光所蚀,抵得过泱泱流年,一江一河、一草一木,连同岸际青草的气息与水面升腾的蒸汽,依稀如昨。 这些与讯息时代的注意力游戏如何比?不惊险、不刺激、无积分奖励。 独坐江边,松弛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心中莫名温柔,却不知被谁善待,无从致谢。看来朴野质白,无多余可诉,却感觉异常丰富,有如已拥有整个世界,哪怕它很小,小到只有我知。 遗憾的是,成年后移居他处,江河永失。但它带给我的要义一再显现,让我懂得平静可贵,身居乱流,自有定位之锚,不致迷失。 “诚恳的远方”
如今,从童年水域行至纷繁激流,注意力制造重重幻象,确难应对。 无数个苦等睡意的深夜,焦虑无着的瞬间,或百无聊赖的午后,我们总是下意识地向手机“求救”,在各个应用间游走,不为获取,只为机械地滑动屏幕,耗尽这一刻的无聊或尴尬,倒像是当下时代的“饮鸩止渴”。 按灭屏幕,又瞬间坠入空乏、被动、疲惫,再无法主导所见、所触、所感。 尴尬之际,忽然想起那个在河岸发呆悠游的我,那个曾“独享世界”的孩童。 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喃喃自语,“每一次呼吸都不一样” “每一颗石子都有脾气”“碎片何其多,小心被投喂成碎片人” “只挑自己中意的,管它热不热门,爆不爆款” “不要乱发言,反转之前,想想清楚”…… “很多时候,我们却将那些无关紧要或稍纵即逝的东西视为人生的要事,我们实则会因此而迷失自己。” “切记,要学会让自己重新觉醒并保持清醒,不要采用机械手段,而要心怀对黎明的无限向往,即便沉入酣睡,这种黎明的光彩也不会弃绝我们。” “对于诗意和神性的生活,一亿人之中仅有一人会因此彻底苏醒。觉醒便是生活。” 法国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说:“匿名、模仿、感染,让个体丧失理性和责任感。”而解决焦灼、满足好奇的,从不是眼花缭乱的“端口”,是“让你成为你”。 用梭罗的话来说,“生活得太拥挤,互相干扰,彼此牵绊,彼此已缺乏敬意了”。 这个晚上,我为儿时的无名河岸悄悄定下名字,那是我的“瓦尔登湖”,我的“诚恳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