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秋天总有伤心事,想起来就哭一阵,怪烦腻的。
玉米成熟很久,无人来收,垂着长长的败叶。草绿得像春天,油菜花怎么这时才开,嫩黄微寒。牛们,或卧或立,浮云般安闲,也不管什么春秋,也不管火车来去。
苹果结在果园,白桦长在溪畔,野草生于大地。它们哪儿也不去,拥有天地日月,晨昏四季,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惧,存在着就是真理。
夜雨中没有世界。屋里亮着灯,人在灯下做梦,楼下老夫妇的笑语,隔着地板和墙壁,模糊得像回荡在梦里。黑暗中,火车隆隆远去。后半夜偶去厨房喝水,透过倾斜的玻璃天窗,见繁星明丽,粲若百合。
晨醒,又是淅沥的雨声。早餐时,一群鸟像黑色的闪电,掠过阳台外的天空,接着又一群,又一群。几百只,也许上千只,迁徙的鸟群,变幻着队形,个个振翅疾飞,最后那只飞得尤其吃力。
独自走在路上,没有日程,没有姓名,与天地万物素面相逢。松林寂静,光影流动,我的呼吸粗重,脚步轰响,我自身的存在,比这片森林更为陌生。
一座湖养在身边,对岸青山朝暮相见,小镇人情淳和,岁月怡静。假如定居在这里,终老于斯?不,还是不能停下,不能让死亡追上,要让它继续猜我的年纪。
《旅途散记》三书
又是过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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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新恩》
(南唐)李煜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又是过重陽,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
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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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日历才发现,昨天是重阳节,已经过了。也不觉错过什么,本来就无所谓过节,若逢天气好倒可以登高,找一座山爬上去,看看风景。至于插茱萸,饮菊花酒,都是传说中的旧俗了。
秋色美丽,即使下雨,站在阳台上,亦可欣赏后园几株乌桕,远处两三棵白桦,红橙黄绿,斑斓悦目。然而,心里究竟略为不安,感觉到美的残忍,那些树被西风吹得趔趄,碎叶乱颤,踉踉跄跄,在风雨中苦撑。
这是生与死的对峙。“冉冉秋光留不住”,秋光冉冉流转,似乎很慢,但留不住,不消几番风雨,枝头忽已萧疏。
“满阶红叶暮”,红叶艳丽,若心有余闲,自可赏玩,如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后主此时一阶下囚,哪有这份心情,他看到的只是凋零。他依然爱这秋色,却怎奈寂寞。满阶红叶,比满地红叶,更为寂寞。没有人来,且也很久了,红叶落满台阶。“暮”,是日暮,岁暮,亦是生命之暮。下一仄声之“暮”,顿觉年光凄黯,生死迫促。
又是过重阳。人生过半,每多感慨“又是”:又是春暖花开,又到了夏天,又到中秋节,又是过重阳,转眼之间,又过了一年。“又是”,时间过得真快,似全然与人无关,不仅流光容易把人抛,而且人被搁浅在流光的外面,或是与流光分道扬镳。你记不记得,过或不过,重阳自来自去。
然而你知道,你记得,你怀念往昔,那些重阳节。“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勉强登高,仍然难慰寂寞,比初离家乡时的王维寂寞得多,王维还有亲人可念,还可在“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想象中与他们团聚。后主国破家亡,即使想象,亦无所寄托,身前身后,一片渺茫。眼下景物萧索,台榭登临处,茱萸浓烈的香气也枯萎了,坠落了。“香坠”或可解为香囊,即佩戴着茱萸香囊,望空怀想。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紫菊气味芳香,微苦,飘散在庭院里。菊花开在重阳,紫菊更其神秘,那香气中贮存了多少记忆,多少离思。天色向晚,暮霭笼罩,细雨迷濛。
这时听见雁声,“雍雍新雁咽寒声”,大雁嗈嗈和鸣,相伴飞过天空,那咽塞的叫声,使他觉得更孤单,更寒冷。雁是新雁,人是旧人,“愁恨年年长相似”,这样的重阳节,旧恨新愁,不是第一回了,还有多少回呢。
南宋 佚名《柳塘秋草图》
黄菊开时伤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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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
(宋)晏几道
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
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
罗带同心闲结遍,带易成双,人恨成双晚。
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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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的品种很多,论颜色有黄、紫、红、粉、雪青、绿、墨等,论形状有单瓣、重瓣、扁形、球形、平絮、卷絮、长絮、短絮等。颜色形状不同,给人的感受也不同。黄巢的《咏菊》曰:“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将黄菊花比作黄金甲,诗句鲜明有力,也彰显出他的志气。
晏几道的《蝶恋花》词,亦写黄菊,咏的是儿女情思。“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今人多喜此类词句,因其浅近,兼又委婉,大约如流行歌曲,且不论意境,读出来易起共鸣。
开头这几句,无甚深意,无需注释,黄菊开时伤聚散,无非是触景生情,因为花前曾许下誓言。共说深深愿,可见真心无疑,然而所有誓言的有效期,也就只在那个当下,过后若有兑现,大概多属偶然。不兑现,也未必就是戏言,未被实现的心愿,相反,更将顽强地活下去。
这不,此番重见金英,花前之愿再度被听见,人虽未见,岂不等于已经见了?人被思念时,知或不知,已在思念者的怀里。“相思一夜天涯远”,一夜相思,不知今夕何夕,清晓梦回,所思已成隔世。
“罗带同心闲结遍,带易成双,人恨成双晚。”同心结,闲结遍,“闲”字有味,甜蜜,苦涩。今人结同心,与古人形式虽异,用意却无别,不论是订婚戒指,或是锁在桥栏上、山崖上的锁。那些锁都很美丽,精致有样子,锁上镌有两人名字,中间刻一颗心,有的还署着日期。每见同心锁,使我不禁悬想,不知那些情侣是否还在一起,成双成对,若是早已劳燕分飞,也没什么好惋惜,可怜的是这些锁,一无所知,仍被锁在这里。
“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晏几道词,较之乃父晏殊词,境界明显不够阔大。词贵开拓,贵清空,忌沾滞,忌质直。小山词往往质直,写得过满,意已尽而言无止,语虽工丽,了无余韵。最后这两句,对比晏殊的“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不止境界高下立判,简直更可以说,“泪痕早已先书满”是散文,而“山长水阔知何处”才是诗。
南宋 佚名《秋汀水禽图》
才睡依前梦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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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子》
(晚唐)韦庄
蟾彩霜华夜不分,
天外鸿声枕上闻,
绣衾香冷懒重薰。
人寂寂,叶纷纷,
才睡依前梦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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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之夜,一天明月,满地霜华,也是在类似的静夜,李白吟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秋夜的寒冷,明月的皎洁,使李白错将月光当成了霜。韦庄词中,有月光,也有白霜,交相辉映,“蟾彩霜华夜不分”,是这样的清夜良辰。
“天外鸿声枕上闻”,此乃写人。深夜寂静,蟾彩与霜华凝为一体,人在闺房里,必是独宿,才有如此清澈的觉知。天外鸿声,想象她听到时,会如何心惊,又将如何怅然若失。
征鸿带来遥远的时空,唤起她万千心事,岁月流逝,年复一年,没有他半点消息。“绣衾香冷懒重薰”,相思令人老,比人更先老去的是相思,等待若无所等待,心也灰了,秀衾也懒得再薰。
征鸿过后,万籁俱寂,落叶纷纷,夜更深阒。“才睡依前梦见君”,好不容易入睡,情思才下心头,旋入梦中。“依前”,又梦见君,还如从前,抑或还如从前,又梦见君。
末句跌宕,出乎意料,整首小令,数句之间,乍离乍合,似假疑真。正如金圣叹评《西厢记》第四本第四折:“至前十五章既尽,忽见其第十六章乃作‘惊梦’之文,便拍案叫绝,以为一篇大文,如此收束,正使烟波渺然无尽。”
梦亦竟不去,人亦竟不回,梦有寄而情无方,奈何?
撰文/三书
编辑/张进 申璐
校对/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