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宗白华的遗憾

  生命的树上

  雕了一枝花

  谢落在我的怀里,

  我轻轻的压在心上。

  她接触了心中的音乐

  化成小诗一朵。

  这是宗白华先生的名作《小诗》。

  1897年12月15日,宗白华生于安徽省安庆市小南门。

  中国现代美学双峰并峙,即朱光潜与宗白华,二人同年出生、同年去世,都是安徽安庆人。(朱光潜生于桐城县,属安庆府)

  宗白华是我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被誉为“融贯中西艺术理论的一代美学大师”,此外,他还是诗人、编辑人和社会活动家,他慧眼独具发现了郭沫若、田汉,正是在宗白华的鼓励下,让郭“诗兴煸发到了狂潮的地步”,催生了现代诗歌史划时代著作《女神》的诞生,郭沫若在后来的文章中曾多次表达对宗白华的感激之情,称他为“我的钟子期”。

  宗白华先生一生向学,晚年致力于编著《中国美学史》,可惜未能如愿。

  他是安庆文化的儿子

  宗白华生在安庆,8岁后便去了南京,但在他一生成就中,颇见故乡文化滋养,其一为桐城文脉,其二为禅宗精神,其三为山水化育。

  宗白华的外祖父方守彝(字伦叔)是清末著名诗人,他的父亲方宗诚是方东树的“从兄弟”,而方东树是“桐城三祖”之一姚鼐的弟子。

  桐城派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源头之一,追溯现代文学名家,许多人曾受桐城文脉的影响,宗白华的姨母方令孺(仅比宗白华大一岁)为著名诗人,宗白华的表弟舒芜亦为著名作家。

  桐城派重文章“义法”,宗白华在致郭沫若的信中曾说:“我很愿你一方面与自然和哲理接近,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人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满‘诗的构造’,则中国文化中有了真诗人了。”这可视为对“义法”的现代表述。

  宗白华由写诗入哲理,由求美而向真,体现出桐城派“义法”先于“文法”的认识。

  众所周知,安庆是中国禅宗传播的重镇。

  达摩初祖到少林寺后,创立禅宗,传衣钵于神光(达摩给他取名为慧可),是为二祖,适逢北周武帝灭佛,遂隐居于太湖县狮子山、岳西司空山,至三祖僧璨、四祖道信,都曾以安庆为活动轴心。唐代佛教中兴时,安庆仍是禅宗的活动中心。

  李白游览三祖寺后,曾作《志公画赞》,称:“水中之月,了不可取。虚空其心,寥廓无主。锦蒙乌爪,独行绝侣。刀齐尺梁,扇迷陈语。丹青圣容,何往何所。”

  禅宗的思辨与澄澈,对宗白华影响巨大,他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

  宗白华力主“散步美学”,即美学研究应从创作出发,深刻体验艺术美。而不是从某种逻辑概念出发,去演绎世界和美学的体系。李泽厚曾对比朱光潜与宗白华的美学思想,称:“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宗先生是抒情的;朱先生偏于文学,宗先生偏于艺术;朱先生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

  “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这份达观与灵动,契合禅宗精神。

  在宗白华一生思想与创作中,“自然”始终是他特别关注的话题,先生以自然为最高法则,即“自然始终是一切美的源泉,是一切艺术的范本”,宗白华最早的诗作《律诗四首》也是因假期到浙东山中游玩,受美景激发而成。

  宗白华一生创作常与自然景色相关,他少年时沉迷于云的变化,曾想写《云谱》,后因观海,至于诗兴勃发。

  对自然敏感,与童年经历息息相关,写尽千山,其实都是故乡的倒影,正是安庆的山水风光,养育了宗白华先生对自然的爱。

  他是诗的精灵

  宗白华对白话诗走向产生过重要影响,这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创作实践,二是慧眼识人。

  17岁时,宗白华在德国人开办的同济医工学堂大学医预科就读,因“一战”爆发,该学堂在法租界内,被迫解散,宗白华只好住在外祖父家,老人每日清晨必诵诗,音韵铿锵苍凉,宗白华深为感动,偷偷买了陆游的《剑南诗钞》阅读,从此始有心为诗。

  1918年8月,受张东荪委托,《上海时事新报》副刊主编郭虞裳聘请宗白华协助编辑《学灯》,《学灯》与当时北京《晨报副镌》、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并称新文化运动的三大副刊。

  聘请宗白华,因宗白华此前在同学魏时珍的介绍下,参加了“少年中国学会”,任机关评议部评议员,“少年中国学会”是五四时期会员最多、维持时间最长的青年社会团体,鼎盛时期共有会员120多人,其中3人后来参加了中共“一大”,即毛泽东、刘仁静和周佛海,李大钊、邓中夏、恽代英、高君宇、张闻天、沈泽民等均为其中会员。

  在“少年中国学会”编印的刊物中,《少年中国》影响较大,该刊只出了4期,却发表了150多首诗,其中2期为“诗学研究专号”,成为推广白话诗的重镇,宗白华参与了《少年中国》的编辑、发行工作,因此名声鹊起。

  编辑《学灯》时,正在日本留学的郭沫若投稿,未引起别的编辑注意,却被宗白华发现,大为赞赏。

  这段披沙拣金的故事很精彩,但真相可能更曲折,郭沫若的中学同学周太玄等也是“少年中国学会”会员,且在《少年中国》上发表过文章,很可能是周太玄将郭的诗推荐给宗白华的。

  无论如何,宗白华的揄扬之功不可没,他说:“我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抒情的天才,一个诗的天才,因此对他(指郭沫若)寄来的诗作很重视,尽量发表,尽管他当时还没有什么名气。”宗白华有时一见郭的字体,看都不看,便直接安排出版。前后半年,宗白华共编发了郭沫若的50多首诗,这些作品后来多收入《女神》中。

  郭沫若平生不做无利之事,没有宗白华的助推,郭的诗歌才华恐难被激发出来,郭沫若曾说:“说来也奇怪,我自己就好像一座作诗的工厂,诗一有销路,诗的生产便愈加旺盛起来。”

  郭沫若一生引宗白华为知己,以至无话不谈,当时,作为有妇之夫的郭正和日本姑娘安娜同居,内心甚觉歉疚,宗白华写信宽慰他,说“只要忏悔了,又做些好的事业,那就抵消了”。宗白华还写信将同在日本留学的田汉介绍给郭。

  1920年5月,宗白华留学德国,转向美学研究,在此期间写了一些小诗,在国内影响巨大,成为二三十年代中国小诗风潮的代表诗人(另一为冰心)。

  小诗兴起,与泰戈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有关,但随着参与诗人增多,小诗体量有限,难免彼此重复、无病呻吟之弊,渐次衰落。

  他是生活的造物

  宗白华性格平和,创作亦冲淡、灵动,可他对郭沫若式的汪洋恣肆却深为钟爱,其中反差,令人愕然。

  其实,在谦和、斯文的宗白华之外,还有一个忧郁、狂野的宗白华。

  宗白华自幼性格内向,他说:“(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小小的心里已经筑起一个自己的世界;家里人说我少年老成。”16岁时,宗白华患了一场大病,这是他人生中不多的一次挫折,给他内心投下浓重阴影,在给张闻天的信中,宗白华坦言:“(我)是经过极大的痛苦的。”

  从世俗角度看,宗白华一生未见重大波澜,但宗白华对生命悲剧有着深刻体会。他曾说:“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

  为超越人生苦短、悲欢无定的局限,宗白华走向美,因为美能“突出自我的思想,谋得自我之充实,自我之扩张,自我之永恒,甚至于无我不是否定自我泯灭,自我而是实现自我、完成自我的一种手段”。

  然而,在文化背景、个人风格的限定下,狂野的宗白华总被斯文的宗白华压制,始终难以表现出来,所以宗白华才会对郭沫若如此推崇,在给郭的信中,宗白华说:“你诗中的境界是我心中的境界……现在你的诗既可以代表我的诗意,就认作我的诗也无妨。”

  显然,郭沫若代言了狂野的宗白华,说出了宗白华自己说不出的那一部分自我。

  也许,正是两个宗白华的激烈对立,构造出宗白华的精神世界,他不寻求一方压倒另一方,而是致力于彼此和谐,既然愤怒与安详都本乎自然,那么,就不妨以审美的态度来观照它。在诗的世界中,不能只有长歌当哭,也不能只有风花雪月,每种感动都是需要的,关键看你有没有欣赏它的心灵。

  修炼好自己的心灵,而不是以自己的心灵为尺度去剪裁万物,所以宗白华的美学看似散漫,却有内在的活泼,更重要的是,由此路径,才能理解中国艺术史,才能避免落入“李白是浪漫主义、杜甫是现实主义”式的呆板。

  在宗白华之前,中国美学缺乏独立的本体论体系,只能硬性植入西方美学的解释框架,致理论与创作、理论与欣赏的分离,造成的结果之一便是:中国现代文学各流派普遍口号大于创作。具体去看,每个口号都充满思辨,可到了作品层面,则往往僵硬、苍白,无非外国文学的低仿。宗白华美学强调从创作实践出发,而非从概念出发,这为突破这一瓶颈提供了理论基础。

  刘小枫说:“在宗白华那里,艺术问题首先是人生问题。”宗白华能实现突破,恰恰是因为宗白华的思考立足于自我、立足于人生,立足于两个宗白华之间的交融。

  1962年,周扬主持大学文科教材撰写工作,列入计划的美学教材有3部,即:王朝闻的《美学概论》、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和宗白华主编的《中国美学史》。前两部均完成出版,唯《中国美学史》夭折。

  宗白华主张重视历代艺术实践,却遭更重视术语的学者们反对,“由于参加者出现了意见分歧”,只好不了了之。

  1986年12月20日,一代美学大师宗白华告别尘世,《中国美学史》成了永远的遗憾。

版权声明:本文源自 网络, 于,由 楠木轩 整理发布,共 4341 字。

转载请注明: 豆瓣一刻:宗白华的遗憾 - 楠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