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论及苦雨斋内外,多会提起友人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徐祖正、张凤举,弟子俞平伯、废名、江绍原、沈启无等(乃至后期的文载道、纪果庵、周黎庵、柳存仁、谢兴尧,不过那时已是苦住庵),而有一位重要的新文学作家却多半不在视野之内,虽然她是周作人的学生,且毕业论文也由周指导,即原名谢婉莹的冰心女士。
周作人自一九一七年任教于北京大学,后经胡适力荐,又兼任燕京大学新文学系主任(一九二二年),所谓“独当一面”是也。在这个新的课堂上,日后最知名的学生应该当属冰心了。其时的文坛视冰心为周作人的得意门生,似给人造成的印象乃苦雨斋一脉,而事实上,大约并非如此。两人谈起对方的次数虽不算多,但也不至于全然无,或可以自这些话语中探究一下其中的某些意味。
冰心不太谈论这位老师,寥寥数次而已,言简意赅。一是在自传中回忆大学生涯(一九八五年所写),说:“这时已是一九二三年的春季,我该忙我的毕业论文了。文科里的中国文学老师是周作人先生。他给我们讲现代文学,有时还讲到我的小诗和散文,我也只低头听着,课外他也从来没有同我谈过话。这时因为必须写毕业论文,我想自己对元代戏曲很不熟悉,正好趁着写论文机会,读些戏曲和参考书。我把论文题目《元代的戏曲》和文章大纲,拿去给周先生审阅。他一字没改就退回给我,说‘你就写吧’。于是在同班们几乎都已交出论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毕业论文交了上去。”
另有一次,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陈子善想要编一本关于周作人的回忆文集(后成书《闲话周作人》),“广邀海内外的周作人门生故旧新撰回忆文字”,其中冰心先生是重要的约稿对象。但冰心婉拒,写了一封信表示这个意思,其中有言:
“关于周作人先生,我实在没有什么话说,我在燕大末一年,1923年曾上过他的课,他很木讷,不像他的文章那么洒脱,上课时打开书包,也不看学生,小心地讲他的,不像别的老师,和学生至少对看一看。我的毕业论文《论元代的戏曲》,是请他当导师的,我写完交给他看,他改也没改,就通过了。”
虽然是婉拒,但推辞中写出了对周作人的印象和看法,也算是不谈之谈。在这数语中(再加上前面自传的有关段落)或可揣摩出若干意思:周作人不善于讲课,与学生的交流极少,自然,和冰心也没太多交流,即使担任导师;未对毕业论文修改,可能出于周作人的宽容,也或许是冰心写得本来不错,还有一点,于元代戏曲,似非周作人的兴趣点,在其文章中很少提及,这大概也是缘由之一;另外,冰心婉拒写回忆文章,“没什么话说”当然可以成立,但若考虑一下,九十年代初的时代氛围,对周作人话题(包括研究)的微妙态度,大约也不是不可以的。
至于周作人如何回答他人问自己门生弟子(涉及冰心)的问题,我所见有两次。一次是一九三四年,周作人前往日本东京访问,其间接受井上红梅采访(后发表于《文艺》(改造社)第二卷第九号),有问曰“您的弟子中在文坛崭露头角的很多”,请他介绍一下,周作人答:“俞平伯现担任清华大学教授,他是俞曲园的曾孙,在中国文学研究方面自成一家,他经常写些评论。作家里有冯文炳和冰心女士。冯文炳笔名‘废名’,现在担任北京大学英文科教授。他的《桃园》、《枣》、《桥》(上卷)以及《莫须有先生传》等作品已经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前三个集子中的作品与铃木三重吉的风格类似。《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种特殊的东西,受到庄子的文章和李义山诗的影响,大量摄取了支那固有的思想。象征手法的运用甚至会使读者在最初阅读的时候不易理解,但我觉得那种作品很好。社会改革家们如果把过去的、传统的东西彻底破坏,‘中国’这种特色也就消失了。”另一次是一九六一年,香港的鲍耀明在信中问,“此地杂志文章谓平伯、废名、冰心三位乃先生入室弟子,然乎?”周作人后来复信:“承询三君,确系旧日学生,唯其学术造就,则各人固有,与鄙人则无关系,至于女士成名,不关学问,旧日女生中有冯沅君(原名淑兰,乃冯友兰之妹)文学学问颇有可观,现在青岛教书,为陆侃如教授夫人,其才似出‘先生’(现时名称与‘老师’不同)之上也。”
细读这两次答客问,虽隔了二十多年,却有相似之处,即凡涉冰心均一语带过。答井上红梅时,云“作家里有冯文炳和冰心女士”,之后尽是关于冯文炳的介绍,从在何处任职,代表作品列目且在哪家书店出版,与日本作家做平行比较,甚至详说《莫须有先生》之艺术特征,而前面讲俞平伯,介绍其家世,及在何领域所长;答鲍耀明,关于冰心,仅“至于女士成名,不关学问”,其后,反而介绍起鲍耀明并未问及的冯沅君,且揄扬其学问超出自己,可谓推崇。
从这些回答可看出,周作人谈起俞平伯、废名,甚至冯沅君,总禁不住要多说几句,而涉及冰心,却是惜字如金,简练至极,几乎一点都不多言。不免让人好奇,为何会如此?不妨可以溯源一下。
周作人与冰心是有交往的,在《周作人年谱》上有多处记载。如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六日,“得谢冰心来函”;七月四日,“得冰心函”;七月三十一日,“谢冰心来访”;八月二十三日,“得冰心自神户来函”;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得凌淑华、谢冰心函”。周作人不仅在新文学课程中讲过冰心的文章,且曾将其诗歌及小说译成日文介绍到海外(“有日本的知人在北京刊行杂志,嘱我做点文章,我因为自己发不出什么议论,便改变方向,想来尝试译点小说。这个动机本是由于《爱的实现》的批评,因此便想翻译这一篇……”),主编的新潮社“文艺丛书”收入冰心的诗集《春水》。从这些痕迹来看,似乎两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不过,如果置诸文艺观念,大约是须再深入一些的。
除去答客问,周作人于所写的文章里,也曾提及冰心。在《志摩纪念》中,他说:
“据我个人的愚见,中国散文中现有几派,适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碑,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志摩可以与冰心女士归在一派,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流丽轻脆,在白话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分,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为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这就是单以文体变迁上讲也是很大的一个供献了。”
这是在徐志摩逝世后写的纪念文章,评其散文成就时,顺带将冰心与其纳为一个派别,比喻为“鸭儿梨”,特征是“流丽轻脆”。在此文的语境中,这自然是好话,正面的表扬。不过,若联系周作人前后的文学思想,及对文章之美的态度,这“鸭儿梨”、“流丽轻脆”,其优秀程度或许就要打几分折扣了。
《<桃园>跋》中,他说:
“近来创作不大讲究文章,也是新文学的一个缺陷。的确,文坛上也有做得流畅或华丽的文章的小说家,但废名君那样简炼的却很不多见。”
“流畅或华丽”,意同“流丽轻脆”,此特征的文章在周作人眼中虽不属“不大讲究”,显然有其优点,但语气间,较之废名的“简炼”之风,却是要下一格了。
还有更进一步的论述,是在《<枣>和<桥>的序》里,“民国的新文学差不多即是公安派复兴,唯其所吸收的外来影响不止佛教而为现代文明,故其变化较丰富,然其文学之以流丽取胜初无二致,至‘其过在轻纤’,盖亦同样地不能免焉。现代的文学悉本于‘诗言志’的主张,所谓‘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标准原是一样,但庸熟之极不能不趋于变,简洁生辣的文章之兴起,正是当然的事,我们再看诗坛上那种‘豆腐干’式的诗体如何盛行,可以知道大势所趋了 。诗的事情我不知道,散文的这个趋势我以为是很对的,同是新文学而公安之后继以竟陵,犹言志派新文学之后总有载道派的反动,此正是运命的必然,无所逃于天壤之间”。
流丽之特征的文学作品,大致同于公安派复兴,但“其过在轻纤”,这是周作人明确的批评。而简洁生辣的作品必要代之兴起,乃大势所趋。此时再想一想答井上红梅体提问时,于冰心一语而过,其后详说废名,可以相映成趣了。
而周作人对公安派的态度,可从林语堂写文章认为其与公安派一脉相承,周乃大不以为然,做《重刊<袁中郎集>序》一文,表示自己的辩驳之意。于公安派,周作人有限度地认可,而明确表明自己的文章之美学渊源与此无关(六朝才是源头)。
“流丽”之语,在周作人这里,未必是尽为褒义的词。《<燕知草>跋》里说,“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过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写得很是细腻流丽,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使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但是在论文——不,或者不如说小品文,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些。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
我们可以看到,“涩味与简单味”较之“细腻流丽”(“在受过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之语,颇耐寻味),显然更上一层,而这才是周作人对文章之美的更高要求。所谓涩味与简单味,是他经过对新文学的思考得来的(“中国的文学革命是古典主义(不是拟古主义)的影响,一切作品都象是一个玻璃球,晶莹透澈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儿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扬鞭集>序》),因之,周作人在自己的写作中力行之,亦成为其小品文的重要特征。废名、俞平伯深受老师影响,审美趣味及文章风格逐渐靠拢,获得知堂的赞赏,乃至在答客问时多言几句,自然属情理之中。
同样的意思,有时周作人会不止说一次,如《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将《志摩纪念》那段话又表示一遍,不过更明了些:“胡适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一个水晶球样,虽是晶莹好看,但仔细地看许多时就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废名两人,他们的作品有时很难懂,而这难懂却正是他们的好处。同样用白话写文章,他们所写出来的,却另是一样,不像透明的水晶球,要看懂必须费些功夫才行”。
话说得有点远,但这样子远一些,或可更好理解知堂老人答井上红梅、鲍耀明时,语涉冰心的三言两语惜字如金的缘由罢。冰心虽为其学生,但关系疏离,“没有什么话说”,也可以从这里得到一些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