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睁目
1、
绑架了人偶之后,眠陷入冥想已整整两天。这次冥想不同以往,期间她不吃不喝,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说过只言片语。人偶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双腿伸得笔直,不定时地喃喃自语。而我有时在书桌前,有时在窗台上,有时在眠身边,用祖父留下的中文打字机写小说。
两天前的早晨,应该是星期五,我还在刷牙,眠走过来告诉我,她又看到了鬼魂,然后回厨房继续准备早餐。我吐出漱口水,牙膏泡沫与血水混在一起,顺时针旋转着,流入洗脸池下水口。追加一种死法,牙龈出血而死,我想。“咔哒”一声,墨囊又完成了一次记录,声音带着木质百叶窗翻动的质感。我从药柜里拿出“思曲林”,取了一片服下,随后打开墨囊,倒计时显示剩余三年五个月零六天。
眠准备了三明治和牛奶。吐司经烤面包机烤过,一面焦黄,另一面烤出“26”这个数字——玄机在于其实不是一个“6”,而是三个“6”的重叠,即“2666”,这是波拉尼奥纪念展的周边产品,不过眠对此并不在意。吐司中间夹了培根、罗莎生菜和煎蛋。我的那份里有番茄酱和泰式甜辣酱,眠那份什么都不加。
“鬼特别高,”眠说,“而且是个胖子,像比利·巴德一样。”
“嗯。”我咀嚼着一大口三明治,根本无法说话。
我通常将早餐时间控制在八分钟以内,这样就能在七点三十分出门,步行十五分钟抵达地铁站,等七点四十七分那趟地铁,再坐十一站,回到地面搭乘八点二十五分的区间电车,乘半小时左右,车会停在维修站对面,从而保证九点前到维修站门口打卡上班。
眠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告诉我关于见到鬼魂的来龙去脉,耗时六分钟左右。期间,我“嗯”了五次,问了一句“后来呢?”。眠吃三明治的时候,喜欢将吐司一块一块掰开,掰成拇指指甲盖的大小塞进嘴里。顺序是从最上层的吐司开始吃,吃完用生菜卷起培根,小口小口咬下,最后再将下层的吐司一块一块掰开。那何苦要吃三明治呢?我常常想,仅仅是为了吃到三明治这种形式的食物吗?更早一些时候,我们同居初期,我偶尔会盯着眠吃三明治的样子忘乎所以,如此出神的过程中究竟在想什么,或者神游到了哪里,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只是觉得心里异常宁静,眠静静地咀嚼着,她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她,但又不是在注视她,而是仿佛透过她注视着一个充满神性的时刻。
如今看眠吃三明治,我经常想到螃蟹,而看螃蟹进食,我又会想到眠。我曾花了一整个上午与螃蟹面对面,那是发生在一年前的某天,我对自己失去控制感的时期。那天,我一边考虑自杀的问题,一边做了三明治,最简单的那种,烘热的吐司中间放入方形芝士片,而后沿对角线对半切开,一半自己吃,另一半搁在螃蟹面前。我原本以为螃蟹会拒绝,不料它展开螯肢,左螯固定住吐司,右螯夹下一点送入口中,然后是下一口,再下一口,一点一点蚕食吐司。据说螃蟹的口器包括一对大颚、二对小颚还有三对颚足——一、二、三,颇具毕达哥拉斯美感的数字——可以说其构造和人类的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就进食方式而言,面对螃蟹的时候,我好像能看到眠,那充满神性的时刻就在螃蟹忽上忽下的微小眼睛里闪烁。那时,我想到了《变形记》,奥维德的或卡夫卡的,其中人变成各种动物、植物、巨大的昆虫、螃蟹,以及鬼魂。
“当时,鬼就坐在你现在的位子。”眠说。
按照眠的说法,昨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到了很久以后的未来。通过什么方式到达的,梦里没有提示。具体是多久以后的未来,她在梦中也没能找到日历一类的计时工具,总之能够感觉到远非现在可比。建筑风格也好、空气的味道也好,肉体能觉知的一切细节都在提示,这是无从想象的未来世界。
“在梦里,我不是人,至少不是站着的人,而是贴着地面爬行的什么。”眠说。
螃蟹,我心里说,但是口中仍旧被三明治堵住。
“爬啊爬啊,起先的确是在地面上爬,之后突然觉得很有必要改变方向,”眠说,“必须改变不可。于是就搭住身旁一栋建筑的外墙,微微使劲,整个身子都垂直起来。垂直以后,感觉反而轻快了,我试着往上爬,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快,好像在那个世界,万有引力完全不存在一样。我落脚的建筑是一幢摩天大楼,直插云霄,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只有云和雾气。外墙面是银色的,光滑得如同镜子。我低头想从墙面的反射中看清自己的样子,结果,什么也没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就像空气,像一阵风那样在行走。”
“嗯。”我说。
“这时,有光亮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围绕大楼的云雾微微颤动,散发出淡黄色的光芒。我就向着光走去,离地面也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高处的风是有形状的,扁平的风、三角的风、球形的风,反正各种形状的风,力量都大得惊人,几乎把我拍成碎片。我不知爬了几个小时,终于能够摸到云的边缘,能够走入光辉的云中。梦里有声音在我心里响起,说云的背后就是我在寻找的光,是地面上不可能找到的光。”
“嗯。”我说。我听到眠的墨囊先发出“咔哒”一声,紧接着又发出“叮”的声音。“叮”是删除前一次记录的声音,说明经过识别,前一次记录已然在案,无须重复。
“我踏入云中,云的阻力远比想象的大,我像是在穿越果冻或者胶水,每一步都有几万只蚂蚁般的小手扯住我,既不允许我前进,也不允许我后退,它们就想让我停留在原地。我努力将全身挤入云层,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包裹住了我。无论怎样吸气,鼻子什么也吸不到。云中的水汽明明就在眼前悬浮,但是它们好像处于不容撼动的静止时空中,而我则是其中的异物。胸腔拼命试图撑开,我几乎可以听到肋骨咯咯作响,然而无济于事。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在失去知觉的临界点上,我想到一件事。”
“嗯。”
“我可能不是空气,不是风,也不是隐形人。我之所以无法在墙面的反射中看到自己,那是由于我可能是一个鬼魂。这么想着,我就失去了意识——我说的是在梦境中失去意识。而于此同时,我在梦境外恢复了意识。鬼就在我眼前,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
“嗯。”
眠告诉我,她醒来发现自己坐在客厅的餐桌边,正对着鬼魂。她第一反应就是尖叫,歇斯底里地尖叫,叫得几近干呕。但是这叫声却被关在她体内,在五脏六腑之间来回碰撞,根本没能传到厨房、客厅和卧室。眠惊恐地收住声,尖叫慢悠悠地滑入身体某处无底深渊之中,先变成一个单调的音节,而后变成一个若隐若现的点,最终体内的黑暗笼罩了一切。桌子在沉睡,椅子在沉睡,水池在沉睡,龙头在沉睡,烤箱在沉睡,四周寂静到不真实的地步,连电冰箱压缩机低喘的声音也消失了。眠这才看到右手边有一杯咖啡,她摸了摸杯子,还温热,全然不知是什么时候冲泡的,也不知道是自己冲泡的还是鬼魂冲泡的。眠想,自己大概梦游了,甚至大有可能还在梦中。这么想着,她觉得好受了一些,她开始打量鬼魂。
鬼魂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它在漆黑的厨房中微微发光,像一团人形的白色棉絮。它坐在椅子上,手臂自然垂下,双手置于餐桌台面,头也低垂着,显得疲惫至极。身体和现实世界接触的边界暧昧不清,好像起初还是鬼魂身体的一部分,不知不觉中就过渡成了桌子、椅子、空气——或者说从桌子、椅子和空气中生长出了一个鬼魂,就像朽木上长出的白色菌菇。鬼魂对眠视若无睹,始终以同一姿势端坐,连细微的颤抖也不曾出现。眠屏住呼吸,鼓起勇气向前探出身子,一点点凑近鬼魂。鬼魂依旧纹丝不动,没有呼吸,没有一丝活着的迹象。“活着”这个词用在鬼魂身上可真怪异啊,眠当时想。她看了看墨囊,凌晨二点十三分。
“我猜它可能在睡觉。”眠说,“凌晨二点最容易睡熟。”
“后来呢?”我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问道。
“没有后来了。我决定不吵醒它,我把咖啡推到它面前就走了,回来继续睡觉。你一点都没觉察吗?”
“没有。”我说,然后收拾背包准备出门,“你早上吃过‘思曲林’了吗?”
“你不相信我是吗?”眠说。
“什么?我就是怕你忘了吃药,会有危险。”
“我说的是鬼魂。你不相信家里有一个鬼魂对吗?”
“我信,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上班要迟到了。”我背起包,往门外走。
“姜!你,不,相,信,我!”眠在我身后一字一顿地说。
我向她摆摆手,来不及回应,再多说一句便会迟到。
“你不相信我。”——这是眠最后对我说的话。那天回到家,眠已经进入冥想状态。我以为她会在晚餐时间苏醒,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