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轩

“独脚潘”:劫后余生,做世界上跑得最远的腿部截肢者

由 撒宏才 发布于 体育

潘俊帆高举五星红旗,一条假肢跟随身体快速前进,冲过终点线,走进金色的颁奖帐篷。

“我是最后一个站着的人,其他巨人都已倒下,我不会战栗,不会颤抖,我由顽石铸就,从不停歇。”伴随着《born ready》的歌词,他泪流满面。

今年9月18日,潘俊帆完成了全程513公里的八百流沙极限赛,打破了原腿部截肢选手的越野世界纪录,用时9天9夜。

八百流沙是一个超长距离的耐力赛事,他一路踏过戈壁、高山草甸、雪山、峡谷、沙漠、河谷等10多种特殊地形,由于路线大体一路向东,他将此命名为“2020逐日挑战”。

比赛结束后,潘俊帆给身体放了一个长假。10月9日,他又继续踏上健身房的跑步机,恢复运动状态,筹备下一个大挑战:单人横渡台湾海峡。

“根据自然条件,单人纯游泳横渡100多公里的台湾海峡是不可能的。”为此,潘俊帆正在与各路专家探寻可行性,想知道是否可以通过游泳及海上工具的单人自助接力,完成横渡。

是2015年的一场车祸,将潘俊帆的人生彻底改变。在此之前,他从未接触越野项目,直至失去右腿,装上假肢,他心中却升起一种斗志,开始参与各类极限挑战运动,想看看一条腿的自己,到底能做成什么样。

现如今,在潘俊帆的微博置顶视频里,他介绍自己,“我是独脚潘,一个铁打的男人”。

八百流沙越野赛中,潘俊帆在奔跑。受访者供图

成为独脚潘

“没有什么能真正击垮我们”

潘俊帆已经40岁了,他个头不高,却身材健硕。10月9日,天气渐凉,他在健身房里活动身体,随后踏上跑步机。黑色跑带上,一条底部弯曲的假肢跟随着左腿前后运动。

身边走过的朋友叫他:“独脚潘”。

潘俊帆说,他喜欢这个名字,“它时刻提醒我,没有什么能真正击垮我们。”

2015年之前,潘俊帆还是一家会议会展公司的创始人。他的生活不规律,很少运动,体育和旅行计划经常被太忙或是没时间等理由,被无限搁置。

那一年3月18日,潘俊帆开车前往合作伙伴处开会。经过上海奉贤时,汽车撞上路旁的护栏,他失去了知觉。等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车里,右腿的一部分不见踪影。

医院就诊后,潘俊帆右腿小腿截肢,最初三个月,由于伤势严重,他无法下床,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之后的半年里,他开始恢复,在床上拉着栏杆翻动身子,慢慢地做卷腹,能用拐杖下楼后,就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做训练。

潘俊帆还记得,他有时候会撑在双杠上,用手臂的力量将身体悬空,然后慢慢地迈动双腿,交替向前,想象着自己走路或奔跑的样子。

伤养好后,潘俊帆决定装假肢。早在病床上,潘俊帆就查遍了各类信息,他发现,南非有个“刀锋战士”,是全世界腿部截肢者中跑得最快的。通过他,大家知道,腿部截肢者原来可以和正常运动员跑得一样快。

潘俊帆看中了一家冰岛的假肢公司,几番咨询后,选择了四万三千元的一款假肢。在中国的总部,他指着南非“刀锋战士”的图片问工作人员,“我如何能恢复得像他一样好?”

此时,潘俊帆已经暗自给自己定下一个大目标,“如果有机会,不管在多久的未来,我想成为全世界腿部截肢者里面跑得最远的那一位。”

刚穿上假肢,潘俊帆特别痛苦,“太疼了,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伤口上面,跟伤口接触的还是一个跟钢铁硬度差不多的东西,刚开始站都站不住。”

为了让残肢附近皮肤的神经末梢都适应这种感觉,他用鸡毛掸子触碰残肢,或者用牙刷刷伤口处,有时还会把残肢放进满是玻璃弹珠的桶里搅拌,用刺激让自己渐渐脱敏。

有一次,潘俊帆偶然看到一段戈壁挑战赛的视频。为了激励自己康复,当时,他就给自己定了一个1年后戈壁4天徒步108公里的小目标。

他制定了详密的训练计划,采用足球队、田径队常用的“魔鬼训练法”,全方位训练自己的身体。在练习中,潘俊帆不仅适应了假肢的存在,还将体能越练越好。

2016年4月,伴随着沙尘暴和暴雨,他用自己的一条腿,和一个肿胀、软组织挫伤的残肢,如愿完成了108公里的戈壁穿越。

独脚潘的风险清单。受访者供图

100项风险清单

“去探险,而不是冒险”

戈壁穿越后,潘俊帆接连尝试了长距离徒步、铁人三项、百公里越野跑。他觉得,是时候实现自己的大目标了:成为全世界腿部截肢者里面跑得最远的那一位。

2019年,潘俊帆报名参加了八百流沙极限赛。

这是国内第一个最长距离、强度最大的专业极限越野跑比赛,全程400公里。参赛期间,选手不设强制休息时间,全程自导航、自负重、自补给,并在150小时的关门时间内完成八百里的荒漠穿越。

在国内外极限越野爱好者中,这属于殿堂级荣誉。往年,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抽取50名符合资格的跑者参赛,“每一位都堪称万里挑一的勇士。”

由于疫情,国际选手无法来中国,2020年的八百流沙极限赛取消。但对这一赛事向往已久的潘俊帆决定,要坚持完成,哪怕一个人跑。

经过实地考察以及和赛事主办方的沟通协调,潘俊帆萌生一个想法,把八百流沙历史上两条赛道串联起来跑,起点青海火星营地,终点甘肃戈壁清泉。这条路线更长,早晚温差和海拔落差更大,要穿过戈壁、沙漠、雪山、峡谷、高山草甸、胡杨林等不同地形。

“有生之年,八百流沙”,潘俊帆说,这是致敬这场极限赛,也致敬自己的梦想。

对于腿部截肢者来说,越野跑是困难的,在没有规律的自然地貌中,穿戴假肢行走奔跑受伤风险极高。为此,他列了一张风险清单,直到出发前的几个月,每天都在脑子里模拟,想象自己可能出的问题。

最终,他列出了100项可能出现的风险,这其中有24项是与假肢使用有直接关系的,比如残肢磨损、残肢肿胀。潘俊帆逐一准备了应对方式,每天拿出清单来反复观看,不断记忆。

为了让自己的残肢更好地发挥作用,潘俊帆准备了3副假肢,应对不同的路况。他将其分类为慢跑型、生活型、全地形。生活型假肢,也是他计划中的养伤备用假肢,它的接受腔比残肢大3号,以应对残肢受伤、肿胀等问题。

同时,潘俊帆也在加强体能锻炼,并穿着不同的假肢提前适应。今年5月开始,他每天拉练50公里。为了适应挑战条件,还根据各种路况地貌,针对自己的核心平衡能力,做了诸多强化训练。

“去探险,而不是冒险。”潘俊帆说。

八百流沙越野赛中,潘俊帆在行走。受访者供图

“逐日”挑战

峡谷里是被狼啃剩下的岩羊骨架

9月9日零点,潘俊帆穿着慢跑型假肢,从青海的“火星营地”正式出发,开始迎接挑战。

慢跑型假肢的下方是弯曲的,更适用相对比较平整的路况。跑至46公里,他受伤了,由于重力不断往残肢上冲击,残肢肿胀,根本无法套进这个假肢,他只好换上更大号的生活型假肢,继续前进。

这是一段危机四伏的赛程。

行至在海拔3300米以上的阿尔金山,潘俊帆遇到一个无人峡谷。在那里,遍地都是新鲜狼粪和被狼啃剩下的岩羊骨架,“一路上都有,那一段是唯一我身边有带武器护卫的里程。”

路途中,由于缺乏睡眠,潘俊帆甚至还出现了幻觉。9月13日凌晨,在阿克塞县境内的南疆公路,潘俊帆戴着头灯,披星戴月地往前跑。大约凌晨1点,月光朦胧,依稀可以照亮前方的路。

此时,潘俊帆看着公路两边的戈壁滩,却觉得像湖面一样波光粼粼,而戈壁滩上远近不同的雅丹和土堆,有的像小船,有的像荷叶,铺满水面。恍惚间,他似乎还听到了潺潺水声。

直到凌晨2点半,潘俊帆打开头灯后,才逐渐清醒,眼前的景象回归了戈壁滩,“原来,一路听到的流水声,是前进时,背后水袋包里的水晃动的声音。”

危险没有吓退潘俊帆,他在戈壁滩看到了希望。9月17日凌晨4点,离日出还有两三个小时,正是戈壁滩最冷的时间,气温大约5摄氏度,西风不断吹来。

正通宵前进的潘俊帆已经困得不行,想找个地方休息。在20公分高的小沙坡上,他发现了一棵30公分高的植物,潘俊帆把脚朝向东方,在它的东边躺下,用它在头顶挡住西风。

背后,是软软的沙地斜坡,潘俊帆用水袋包当枕头,把冲锋衣铺地上做防潮垫,裹上一层挡风的急救毯,关上头灯。

闭眼前,他看到了满天的星空。睁开眼,又看到东方逐渐泛白泛红,天边光线不断变化,一轮朝阳露出尖角。潘俊帆起身,继续前进。

“逐日,人一定会追着光明前进的,追着光前进吧!”

八百流沙越野赛中,潘俊帆在行走。受访者供图

born,ready

“不对人生设限,去绽放生命”

18日12时9分,经过9天9夜的奔走,潘俊帆抵达甘肃戈壁清泉的终点。

最后五百米,潘俊帆高举事先准备好的五星红旗,冲过戈壁清泉的终点线,走进颁奖的金色大帐。伴随着《born ready》的歌词,潘俊帆坐在舞台的边缘,低头摘下眼镜,忍不住哭了。

回想这一路走来,他踏过戈壁、高山草甸、雪山、峡谷、沙漠、河谷等特殊地形,看遍大西北的磅礴之美,“环境恶劣,但景色绝美。仿佛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

潘俊帆说,原本地图测算和6月份实地踩线时统计的里程为513公里,由于存在误差,他的行程实际上是534公里。路途中,总共发生了40项风险事件,每一件都在事先准备的表格内出现过。

对潘俊帆而言,最大的惊喜在于无伤抵达终点,尽管他每天只睡4个小时,没有规律,感到疲惫就补给休息。结果显示,最初5天受的伤,伴随着药物的功效,在奔跑的过程得以修复。

2015年3月18日,是潘俊帆遭遇车祸的日子,也是他失去右腿小腿的日子,之后的每一年,他都在这天过生日,把车祸当成一次新生。

这些年,潘俊帆已经彻底改变原来的生活,他放弃了会议会展的创业之路,频频出现在社交媒体中,被人们称呼为“中国的刀锋战士”;参加各种各样的赛事,通过参赛为他人展开慈善募捐。他也做过不少演讲,为有同样遭遇的截肢患者普及专业知识,讲解自身经验。

完成这次挑战后,潘俊帆觉得,自己真的做到了。

赛事之后,潘俊帆给身体放了一个长假,接下来,他还想继续探索各种户外运动,丰富自己生命体验。关于下一个大挑战,他正在考虑单人横渡台湾海峡。

“根据台湾海峡的自然条件,单人纯游泳横渡100多公里的台湾海峡是不可能的,人类做不到。”为此,潘俊帆正在与各路专家探寻可行性,想知道是否可以通过游泳以及海上工具的单人自助接力的方式完成横渡。如果可行,还需要论证安全性与风险性。

潘俊帆也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老得跑不动。真到了那一天,他想自己的例子能告诉所有人,人生最大的障碍不是来自于身体,也不是来自于外部,而是来自于自己的内心。

“以前两只脚到不了的地方,现在可以了。”潘俊帆希望,更多人能打破心中的障碍,不对人生设限,去绽放自己的生命。

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 左燕燕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