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跟雅昕剛從家居飾品店出來。手裏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是雅昕為我們的新家精心挑選的裝飾品,下個月我們就要結婚了。
然後我就見到了小安,穿着淺藍色揹帶褲,白色泡泡袖襯衫,正站在對面長街的拐角朝我眨眼睛,我清晰地記得我們熱戀時她就常常穿着這套衣服,像個小公主一樣,當時我愛極了她的樣子,恨不得把她當成一顆蜜糖吞進肚裏去。
可是,現在我見到了小安之後,卻嚇得四肢冰冷,渾身發抖,我掉頭就跑。
雅昕隨後跟過來,在後面喊我:“東正,是那個女孩兒,我在你照片上見過,我認得她,你不過去跟她打個招呼嗎?她正盯着你呢!”
我的頭髮根瞬間就炸了起來,我一邊跑一邊問雅昕:“她跟過來了嗎?”
雅昕半天沒出聲,我忍不住回過頭去,剛一側身就迎上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正是小安,我慘叫一聲,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二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大牀上,陽光透過橘黃色的窗簾照在我的臉上,暖暖的,一種懶洋洋的情緒在我的體內滋生,我覺得好累,閉上了眼睛,真想就此沉睡下去,永遠不再醒來。
眼前的陽光被一小片陰影遮住,我睜開眼睛,看到小安正朝我微笑,她的聲音柔柔的:“東正,我終於找到你了!”
小安把臉埋在我的肩頭,不一會兒,我的肩頭便出現了一小汪眼淚匯聚成的湖泊。如此真切的哀傷牽動了我心底的隱痛,所有的恐懼都灰飛煙滅了,我緊緊地抱住小安:“小安,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小安啜泣着:“我能有什麼事啊?”
我驚奇不已:“這十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她一臉迷惘,喃喃自語:“十年?已經有十年了?”
三
是的,我和小安分開已十年了。
十年前,我和小安都是研三的學生,馬上就要畢業了,小安在本市找到了工作,我也順利地留校任教,我們已經戀愛了三年,我答應小安一畢業就跟她結婚。
我原本不想過早踏足圍城,可是那個時候校長的大胖女兒正對我展開如火如荼的追求,小安整天跟着我,還動不動就神經兮兮地跟我發脾氣,我只好拿婚姻來穩住她的心。
喜帖發出去的第二天我就接到學校的電話,主任告訴我留校任教有些困難,學校需要再考慮考慮。
我知道一定是校長的女兒在搞鬼,氣憤懊惱到了極點。
我是從偏遠山區考出來的窮學生,一沒錢二沒人,可是能成為一名大學教師,每天風光地穿梭在校園裏,受人尊敬,是我畢生的夢想,於是我比別人付出了加倍的努力,天天陪着導師做項目,還發表了十幾篇論文,終於獲得這個留校任教的機會,我知道如果失去這個機會,我以後就再難翻身了。
我仔細地考慮了三天,江山美人既然不可兼得,作為男人當然應該選擇江山,有了江山,還愁沒有美人嗎?
我沒臉見小安,只是給她發了條短信,讓她再找個好男人,忘了我吧!
小安一直沒回我短信,也一直沒消息。
我的婚禮如期舉行,只是新娘換了人,花車停在本市最豪華的酒店門前,我剛下車,就見車前圍了一堆人,如魯大人筆下抻長了脖子的鴨一樣,齊齊抬頭看天。我順着他們的目光望過去,就看見了樓頂的人,50層的高度看不清她的樣子。
我的心突然懸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地勒住我的喉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從樓頂飄下來,她穿着跟我身邊新娘一個樣式的婚紗,卻如同折斷了翅膀的飛鳥一樣,“啪”地一聲掉在我腳下,她手裏的一張照片隨風飛了起來,那是我和小安的合影。
四
我從婚禮上逃跑,逃離了我熟悉的生活圈子,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
可是,在新城市的當天夜裏我就夢到了小安,倒在血泊中,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又恐慌起來,連夜逃往另一個城市。
就這樣,我逃了整整八年,終於,在這個城市的兩年裏,我再沒夢見過小安,我想她應該原諒我了吧!
我的心漸漸安定起來,我找了一份工作,打算開始新生活。
緣份來得也快,很快雅昕就走進了我的生活。
我是在一個同事的婚禮上遇見雅昕的,她獨自坐在餐室的一角喝着飲料,神情高雅而孤傲,我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主動過去搭訕,沒多久我們就開始交往了。
後來我跟同事夫婦提起雅昕,感謝他們的婚禮讓我遇見了雅昕,他們一副茫然的樣子,都不記得自己有一個叫雅昕的朋友,我笑笑説:可能是遠親吧!心裏卻想這真是天定的緣分。
和雅昕交往沒多久她就常常跑到我的小出租屋裏,幫我洗衣做飯,收拾家務。
有一天,她正幫我整理換季的衣服,把箱底的衣服都拿出來熨燙,突然從一條淺灰色的西裝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張相片,看了半晌,然後遞到我面前,撅着嘴巴問:“這上面的女孩子是誰呀?”
當時我正看書,抬頭掃了一眼,一下子就愣住了,那是我跟小安的合影,正是小安跳樓時手裏拿的那張合影。
照片上的小安依偎在我肩頭幸福地笑着,我告訴雅昕,這是我的初戀女友,早就不聯繫了,雅昕有些半信半疑。
我覺得有些奇怪,這張照片怎麼會在這裏?我記得當初我從婚禮上逃走,什麼也沒帶呀!我搖了搖頭,對自己説: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是小安對你的祝福,她徹底原諒你了!
五
我沒敢問小安怎麼會死而復生,那必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
小安對此也絕口不提,她好像一點兒也不記得我曾經帶給她的毀滅性的傷害,只是絮絮地聊着我們戀愛時候的一些往事。她對那時的一切瑣事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幾乎懷疑她是不是得了間歇性失憶症,就像電視裏説的那樣,把我背叛她的悲苦記憶都洗掉了,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跟我戀愛時的温馨片段。
我問小安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她又是一臉迷茫:“我一直在找你啊!”
我愣了一下便也理解了她的話,如果她問起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我第一反應也一定是:“我一直在逃跑啊!”
幸好她什麼也沒問,她只是拉着我的手,深情地望着我説:“東正,我們結婚吧!”
我的手機就在這時響起來,我到陽台上接了雅昕的電話,她急急地問:“老公,你在哪兒?”
我看了一眼小安,她正站在卧室門口一臉緊張地盯着我看,十年前校長女兒追我時,她就常常是這副神經兮兮的表情。
我壓低了聲音説:“我在一個朋友家。”
雅昕緊追不放:“哪個朋友?是不是剛才在街上遇見的那個女孩兒?我説怎麼一轉身你就沒了,我還以為你回家了呢,到家了你又不在,你趕緊給我回家!”
説完,“啪”的掛了電話,我看了一眼小安,腦袋大了一圈。
六
我沒敢告訴小安我要跟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她已經為我死了一次,我不能再傷害她了,我決定把有關小安的一切都向雅昕和盤托出,我知道雅昕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一定能挺過來的。
我告訴小安我回去準備一下,要她等我回來,她乖乖地點了點頭。
我先去珠寶店買了一顆鑽戒,準備回去就向小安求婚。
我站在新房的門前猶豫了半天,隔着門,房間裏傳來陰森恐怖的音樂,我知道雅昕又看恐怖片了,她每次情緒波動就要通過恐怖片來調節。
我作了一個深呼吸,給自己提提氣,然後打開了房門。
正陶醉在劇情中的雅昕聽到身後的響動,嚇得“媽呀”一聲大叫,然後撲進我懷裏。
我輕輕推開雅昕:“以後一個人別再看這些嚇人的電影了。”
她敏感地抬起頭,盯着我:“哦?為什麼我會一個人?”
我低着頭把小安的故事講給她聽,她聽完一句話也沒説,只是直直地盯着我看,我給她盯得心頭泛起一陣寒意,繞過她就想走。
她突然撲上來,從後面抱住我,哭喊着:“東正,不要走,不要走。”
我已經打開了門,我看見門口的小安,正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七
小安怎麼會在這兒?她一定是跟蹤了我。
雅昕也看到了小安,她愣了一下,而小安已經衝了進來,小安從我的口袋裏翻出那枚鑽戒,戴在自己的手上,然後舉到雅昕面前,惡狠狠地説:“東正是我的,誰也搶不走他。”
雅昕一巴掌摑在了小安的臉上,等我反應過來,兩個女人已經扭在了一起,我扎煞着雙手不知該幫哪一邊,然後我就看到雅昕手裏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水果刀,我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衝上去,可是已經晚了,刀子撲哧一聲插進小安的身體。
時間靜止了,小安沒有叫喊,呆呆地看着那把刀,一臉迷惑的樣子,刀子深深地插進她的肚子裏,可是,沒有一滴血。
雅昕突然指着小安叫了起來:“你不是人,你是影魅!”
我和小安茫然地望着雅昕,聽不懂她在説什麼。
雅昕退到我身邊,驚恐地説:“剛才的恐怖片裏就有介紹,影魅不是人,有的人死前心裏懷着極大的希望或者怨恨,死得很不甘心,所以靈魂就附在自己的相片裏出來活動,來完成自己的心願,這種東西就是影魅,它看起來跟常人無異,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要有人告訴它,它才會真正死去……”
小安愣了一下,突然看着我笑了:“影魅也好,鬼也罷,我終於得到了你的婚戒,不是嗎?”
她説完,身子突然定格,一動也不動了。
我碰了碰她的手指,她的身體突然如紙灰一般迅速化為灰燼。
我驚恐地大叫一聲:“不!”
八
我的記憶突然空前清明起來,腦海裏清晰地浮出一幅畫面,小安倒在血泊中,一張照片從她張開的手中掉了出來,隨風飛走,我跟着照片走過一條街,看它停在馬路上,我低頭正要撿起它,我的身子突然飛了起來。
我一心想要撿起照片,我想這是小安最後留給我的紀念,我一定要得到它,所以,我的身子落在地上後,我就立刻跳起來,一把撿起照片,這時我看見身後圍了一堆人,説是一輛出租車剛剛撞死了新郎,我瞥了一眼血泊中的小安,顧不得看熱鬧,轉身就跑。
原來我也只是一個影魅,生於一張照片,存活於一時執着的信念,又或者我的存活也只是為了圓小安一個關於婚姻的夢想,我來不及想太多,一陣風從走廊吹進來,我的身體立刻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