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衫鬼影

一、鬼霧紅衫人

橋鎮多橋,三條小河汊蜿蜒穿行在白牆黑瓦之間,古民居人家住得擁擠,全靠小石橋勾搭着街巷。

紅衫鬼影
這裏説的是老橋鎮的場景,新橋鎮沒那麼緊巴巴了,高樓一座比一座氣派,把老鎮舊民宅圈成一個盆景。

原先開發商打算把整個橋鎮全改造成高層樓盤,後來發現,把古鎮留作風景,新樓盤更好賣高價。

另有一説,開發商保留古鎮純粹出於無奈。

據説,古鎮河道上鬧鬼,那鬼借舊屋古河道生存,若有人敢動拆舊屋的歪腦筋,必定遭到報應……説是第一個來測量舊屋的房產商便死得很難看。

傳説大家都當故事聽,新樓還是很快住滿了居民,有城裏來的新户,也有拆遷補償的老住户。

見到過鬼的多半是老住户,新住户多半不信的。

卿卿是新搬來的城裏人,她信橋鎮有鬼。

因為她親眼見到過,而且,不止一次。

卿卿家在二樓,正對古鎮,一窗裝滿江南,天剛亮,蘭舟如水,從橋拱中流了出來,船尾弄皺了一片藍天,搖晃朝陽,光影空間裏開啓水鄉的一天。

見到鬼那天,卿卿老公小朱出差了,起夜後半天睡不着,忽然聽得窗外有搖櫓聲,看看錶,剛過清晨五點,距離平素最早解船纜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卿卿好奇起身,立在窗前往外瞅。

大街上路燈還亮着,有霧很濃,隱着燈火若鬼火,正是梅雨季節,霧濃得有些滲水,夜幕中的河水,騰騰泛起白霧來,霧中,有一艘搖櫓的船兒正划向民房最密集的河道。

搖櫓者體態看似女人,穿一襲紅衫,撐一把紅傘。船漸遠,只見傘不見人,白霧茫茫中,只見一個紅圓圈,緩緩晃動,猶如浮在雲中的血珠。

按橋鎮歷來習俗,女人不得搖櫓撐船。

還有,狗不叫。古鎮居民養狗很多,每天第一個解船纜的人,都是在狗兒的高吠低吼中划動第一漿水波。

晨霧不語,只聞櫓聲。

二、又見紅衫人

卿卿把霧裏紅衫人事件告訴很多人,但只有本地老住户信她。

幾天後,老公小朱出差回來,不但不相信她的話,還把她笑了個半死,氣得卿卿一晚上不讓男人抱她。

睡到快天亮時,卿卿又起夜,看了一眼窗外,又是迷霧漫天。心念一動,走到窗前。

霧中小河,輕紗籠罩,水面青煙飄渺中,一艘小船緩緩飄向霧中,還是那襲紅衫,還是那把紅傘。

卿卿渾身的細胞全部顫抖起來,她奔到牀前,搖晃着老公,要他起來看鬼船。

小朱老大不樂意地起身,懵懵懂懂地被妻子推到窗前,此刻茫茫霧靄之間,還看得見一滴血珠般的紅傘浮在半空。

“哪有什麼紅傘啊……”男人揉着眼睛嘮叨,等他揉夠眼睛,視線裏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神經……”老公被攪清夢,十分不快,卿卿聽到羞罵,更是萬分不爽,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數叨,小朱被數毛了,也和她大吵起來。

天一亮,卿卿收拾行李進城裏回孃家了。

三天後,小朱親自回孃家給太太陪不是,説盡好話哄媳婦回家,開始卿卿還想多端端架子,後來老公説了一件事讓她馬上跳起來往家裏奔了。

小朱説:網上有人發佈了一則視頻——前些天住在橋鎮私人旅社的驢友,用V8拍到了傳説中的鬼霧紅衫人。

三、洗不淨的血漬

回到家,剛進單元門,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越往樓上味越重。上到二樓家門口,感覺腳底滑膩膩濕漉漉的,跺腳催亮感應燈,好傢伙,滿地鮮血,剛才男人一跺腳,給卿卿的白色連衣裙下襬濺起一片血花。

卿卿氣得破口大罵,“誰在我家門前殺人啦?”

對面房間鄰居開門出來解釋説:“三樓王伯黃昏時下樓摔了一跤,從樓梯上滾下來,腦袋磕破出了很多血,他家人送去醫院沒能騰出手來清理血跡。”

這樣的原因讓小倆口無話可説,只好作罷。

晚上,卿卿老覺得血腥味從門縫裏飄進來,怎麼捂都捂不住。

在網絡上,看到鬼霧紅衫人的視頻,視頻中那一點迷霧中的紅斑彷彿也飄出血腥味兒。

第二天一早起來,卿卿便拎着水桶出門沖洗,出門才發現,有人一早就洗過了。

但是血腥氣味依然在空氣中瀰漫。

卿卿又衝了幾桶水,再用毛刷使勁刷了半天這才作罷。

到了中午出門,又聞到血腥味。

仔細聞聞,腥味似乎滲透進樓梯的水泥縫隙中了。

“莫非,樓梯間裏有什麼古怪?”卿卿腦海裏冒出這麼一個念頭。於是,要丈夫到一樓樓梯間看個究竟。

樓梯間陰暗潮濕,裏面堆放着許多被人遺棄的雜物。還有滴滴答答的滴水聲,是卿卿洗刷地板的水順樓梯預製板縫隙滴下來的。

雜物堆裏散發出很濃的血腥味,已經轉化為惡臭。

卿卿找來電筒,要小朱進裏面探個究竟,這一探不要緊,竟嚇得一個大男人叫起了“我的媽呀!”

雜物堆後面,躺着一具——準確説是半具人體軀幹,是一個女人的上半身,赤裸着,滿身血污。

四、一夜出名

警察封鎖了現場。興師動眾勘察出的結果卻令人哭笑不得。

那具所謂人體軀幹,實際上是一個被廢棄的塑料時裝人體模特的上半身,它之所以發出惡臭,是因為模特空腔裏面,塞滿動物毛髮,血跡斑斑,盡是些死貓死狗的皮毛。

“丁零當啷”,從雜毛堆裏,滾出一個銅鈴來,站在黃線外看熱鬧的卿卿尖叫了一聲:“叮噹!那是我的小狗叮噹的銅鈴,怎麼會在這兒?”

卿卿所養的一條寵物狗前不久失蹤了,怎麼找也找不着,現在看來,小傢伙八成是遇害了。

警察請卿卿進來辨認毛髮,果然,從各色雜毛中,卿卿認出了小狗叮噹的毛。

圍觀的羣眾中也有人認出自己家失蹤狗兒的毛髮。

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橋鎮居民所養的寵物屢有失蹤,現在看來,這附近住着一個變態的寵物殺手。

卿卿和那些失去寵物的人們都憤怒了,他們一致要求警察,務必要查出兇手。

警察撤走了,他們工作太忙,沒有精力為幾隻貓貓狗狗成立專案組。網絡上播出《橋鎮鬼霧紅衫人》的視頻後,小鎮一夜出名,好奇人士從四面八方湧到這裏,企圖成為揭秘者,小鎮上的旅館、飲食業都隨之火爆。

鎮政府不失時機地推出古鎮旅遊路線,組織穿紅衫、撐紅傘、劃蘭舟——神秘水鄉一日遊活動。

小鎮失去了往日的寧靜,卿卿的家庭也發生了重大變化。

小朱本是一家高級酒樓的廚師,後來被一個富豪高新聘請到家裏做私廚,雖然會經常跟隨老闆出差,但收入頗豐,卿卿也樂得不必出去打工,在家過清閒日子。

不料最近老闆涉嫌經濟犯罪,一夜之間家產被抄光,小朱也因之而失業。

小鎮上原本有一家以經營狗肉為主的餐館,生意本來不錯,“死狗毛事件”發生後,居民們都遷怒於這家餐館,有謠傳説是不良店主偷了大家的寵物宰殺牟利,迫使老闆不得不關門歇業。

小朱借了些錢,盤下那家小餐館,與卿卿開起了夫妻店,生意倒還不錯。

五、孤寡老人

一天黃昏,卿卿回家取東西,剛進單元口,突然被一個聲音叫住。

“姑娘,我餓……”那聲音顫顫巍巍的,不是十分清晰。

卿卿回頭一看,樓道里根本沒人。她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趕緊加快步伐。

“姑娘,我好餓啊……”聲音再次傳來,蒼老幹癟,簡直不像人類的聲音,加上又從樓道口最黑暗的地方傳出來,十分嚇人。

“儂,儂是啥人?”卿卿緊張兮兮地問。

“我是四阿婆。”

這下,卿卿懸着的心才放下來,四阿婆是一樓住着的一個孤寡老人。

卿卿向阿婆家門口走去,走到樓梯轉彎處,見阿婆家門開了一條縫,老人坐在地下,一副虛弱無力的樣子。

“怎麼會這樣?”卿卿趕緊進去,扶起阿婆。已是太陽偏西,屋裏很黑,按下開關,沒電。

四阿婆七十多歲,是鎮上的老居民,舊屋的拆遷户。

阿婆是出了名的倔老太太,雖無兒無女,但從不肯接受他人的憐惜,甚至不願意接受政府的救濟。

有人説,老太太出生大户人家,寧肯窮死也絕不放棄尊嚴。

而此刻的四阿婆,已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端莊雍容,面無人色,虛弱得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四阿婆,我送你去醫院吧?”

“我沒病,餓的,三天沒吃飯了……”

從那天起,卿卿和丈夫照料起了四阿婆的一日三餐,為了維護老人的尊嚴,小兩口始終沒對任何人説這件事。

晨霧中的紅衫人再沒出現過,也許,出現了,卿卿也看不見,每日小餐館忙得渾身骨痛,一覺總睡到天明。

轉眼十幾年過去了,小鎮的生活沒有多大變化,四阿婆八十四歲那年無疾而終。

六、再見紅衫人

四阿婆出殯後的第二天清晨,迷霧籠罩古鎮,那艘鬼魅蘭舟又出現在霧靄中,穿行在河道上,搖櫓的女人依然是一襲紅衫,一把紅傘。

小朱站在窗前,默默注視着紅衣消失在白霧中,有細雨打在他臉上,男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穿紅衣的女人是他妻子卿卿,此刻,也是淚流滿面。

卿卿緩緩搖着櫓,穿過霧靄,古鎮白牆依舊,黑瓦瀝水,白牆黑瓦人家依然在沉睡中,安靜的連狗兒都不發出一聲輕吠。

卿卿身上穿着一套繡花紅羅裙,衣服至少有六十年曆史,散發着一股濃郁的陳香,四阿婆説,這套裙子是她父親為她特製的嫁妝,夾層裏縫有幾百朵乾花,那是一種叫“狗薄荷”的花兒,狗兒貓兒一旦聞到這種花香味,便會乖乖的,一聲不吭。

因為她的夫家養了十幾條大狼狗,父親怕女兒被狼狗驚嚇着。

卿卿搖着小船穿過小鎮,是為了紀念剛剛死去的四阿婆,十幾年與阿婆朝夕相處,老人已經成了她至親的親人。

十多年前,四阿婆臨晨搖櫓不是為了紀念誰,只是為了生存。

老人一生不幸,中年喪夫晚年喪子,晚年無人撫養,為了生存,只好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弄些死狗死貓,送進餐館換些口糧。

內穿紅衫外罩舊衣,阿婆哄只小狗小貓跟她回家很容易,五十多歲時,阿婆想學裁縫,買來一尊半截人模,後來裁縫沒學成,模具也沒用,正好把死狗毛塞在裏面,這樣,即使有人從外面偷看,也看不見她屋裏堆滿死狗毛。

毛髮積攢多了,總有些發臭,只好把模具藏在樓梯間,還沒等她找機會扔了,便被卿卿發現、報警。

賣狗肉的小餐館關張,斷了阿婆的口糧。

“我一世只犯過一個錯誤,但這個錯誤讓我有了你們兩口子這一對好兒女,假如可以再活一次,我會多犯些錯誤。”這是老太太臨終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小船穿行在霧中,這曾被媒體稱之為“鬼霧”的霧靄,從此將不再出現紅衫“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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