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喝茶,一抬頭,看到茶桌上的榕樹下,居然冒出個蘑菇。
榕樹是栽在花盆裏的,盆景。
最初,這棵榕樹只是根枝子,我將它插進泥裏。待它長出新葉,剪得軀幹只留了小半截。後來長出新的枝蔓,沒幾天也都被我修掉。可是,費了老鼻子勁,這榕樹才長到了19釐米高。沒去處的養分,不斷地膨脹它下半截身子,短小的軀幹越長越胖,成了樹的模樣。
初春剛換過的盆土也是自己調配的。馬糞、竹葉、鋸木屑、泥土堆一起,捂了足足3個月。如此好的環境,菌絲難免要來湊湊熱鬧——有了菌絲,蘑菇也就跟着來了。
這個盆景,除了榕樹,還有石頭,苔蘚,以及幾顆小貝殼。小蘑菇不過來跑跑龍套,如此小的角色,如果不留意,很難看到它的身影。
我喊孩子們來看小蘑菇。用尺子量了下,不足3釐米高,菌蓋還沒全打開。
凱瑟琳問:“爸爸,它能吃嗎?”
小公主最饞,總惦記着吃。才一歲多大的時候,無論逮着什麼,她都趕緊抓牢往嘴裏塞。連養的蠶都不放過,小姐姐的蠟筆是什麼味道,她也嘗過。
奧黛麗問:“爸爸,有沒有毒,能摸嗎?”
畢竟大幾歲,二女兒更關心安全問題。
每年秋天,我們都會開車3個小時,去西悉尼藍山的蘑菇小鎮,Oberon,採野蘑菇。孩子們都記住了,遍地的漂亮蘑菇,大多有毒,只有姿色一般般的松乳菇和牛肝菌兩種可以吃。那些看起來五彩斑斕、嫵媚妖豔的,卻劇毒。
奧黛麗繼續問:“爸爸,它是不是馬屁泡?”
她嘿嘿嘿笑,妹妹凱瑟琳跟着嘿嘿嘿笑,還高聲喊起來:“爸爸,它是馬屁泡!”
馬屁泡,又叫牛屎菌。園子裏,無花果樹底下,草坪上,偶然會冒出馬屁泡時,我會指着白色、圓溜溜、球狀的小蘑菇,告訴孩子們它的兩個大名,她們覺得好玩,都笑壞了。
馬屁也好,牛屎也罷,名字都髒兮兮的,居然用來起名,沒有比這更好玩的了。
然後呢,對着牛屎菌,飛起一腳,小蘑菇球在地上骨碌碌翻滾,或者“球”破了,粉塵飛出來,她們也覺得可樂。嚷嚷:“爸爸快看,馬放屁了。”孩子們以為,之所以名為“馬屁泡”,就是一擊之下,它能放出“煙霧彈”,像是馬的屁。
馬屁泡的中藥名叫“動動煙”,真形象。兒時居湖南鄉間,隨處可見它的身姿。大人卻説不能吃。現在明白,它不僅可入藥,還能上餐桌,鮮美可食。它來到我們家的園子,最大貢獻,就是製造稚嫩的笑聲。
而榕樹底下這個小蘑菇,名為斑紋絲蓋菌。我查了,它個子雖小,毒卻不輕。惹不得。
這小東西,灰色,瘦弱,看上去壽命長不了。
雖不能食,還是忍不住有點憐惜它。既來之,則安之。我拎了噴霧器,給它噴了噴水。
我預測得沒錯,斑紋絲蓋菌果然命短。
第二天,菌蓋打開了。弱不禁風的菌體,撐個小傘,竟有幾分嬌俏可人。喝茶的時候,我就一直盯着它看。孤零零的小傘,小得可憐。第三天,傘蔫了。第四天,連傘柄都蔫了。
我在它的身體上,蓋了兩片榕樹葉,就算給它送葬吧。
沒想到,榕樹葉乾透後捲起來,原地又生出兩個小蘑菇。仍是灰色,仍是瘦弱不堪,仍是不動聲色地撐開小傘。
明知仍是活不長,可這回我真替兩個小蘑菇開心——再短的一輩子,哪怕只有一個朋友相伴一生,也遠遠勝過了赤條條來,孤零零去。(文丨蔡朵行之《品讀》原創)
來源:半月談《品讀》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