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裏的兩位晚清重臣——曾國藩與蔣式芬比較談

曾國藩與蔣式芬均為晚清重臣,二人在書法上又都有極高的造詣,有書法作品傳世。本文從曾國藩、蔣式芬的人生際遇出發,得出相差40歲的曾、蔣二人有着相似的士大夫文人情結;又從存世的詩文、書法資料,探析兩人的心路歷程和藝術追求。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刊於《文人墨色》。

書法裏的兩位晚清重臣——曾國藩與蔣式芬比較談

曾國藩《“靈芝絳闕”七言聯》紙本行書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趙烈文的《能靜居日記》,對曾國藩的言論記錄清晰,其中一節引起我的注意,曾國藩對趙靜能説: “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遊接,時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吾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積蓄,思多讀書,以為異日若輩不足相伯仲。無何,學未成而官已達,從此與簿書為緣,素植不講。比咸豐以後,奉命討賊,馳驅戎馬,益不暇,今日複審視梅伯言之文,反覺有過人處。往者之見,客氣多耳。然使我有暇讀書,以視數子,或不多讓。”

曾國藩的一番話,讓趙烈文產生感慨: “人之性度,不可測識,世有薄天子而好為臣下之稱號者,漢之有富平侯、明之鎮國公是也。公事業凌鑠千古,唐宋以下幾無其倫,顧欲與儒生下竟呫畢之業,非是類耶?”

一句話,是士大夫的文人情結讓曾國藩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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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式芬 《大坐長嘯聯》

曾國藩生於1811年,卒於1872年,蔣式芬生於1851年,卒於1922年,曾國藩比蔣式芬大40歲。兩個人處於清朝的風雨飄搖階段,曾國藩生前嗅出了清國衰亡的氣息,蔣式芬則親眼看到國祚傾斜、國將不國的現狀,內心的隱痛和巨痛,他們兩人最為敏感。

從年齡推論,並以年譜為證,兩個人沒有見過面。有趣的是,兩個人科考成績相仿,曾國藩28歲到北京會試,考取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光緒三年,蔣式芬28歲,考取三甲第四十五名,賜同進士出身。兩人先後改翰林庶吉士。世事造英雄,在朝廷順風順水的曾國藩,很快擢升禮部右侍郎,又因在湖南辦團練,剿殺太平天國,官運亨通,先後被朝廷任命為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武英殿大學士,封一等毅勇侯。

蔣式芬沒有曾國藩的人生際遇,以兩廣鹽運使職銜收場,辛亥事變,退老還鄉,吟詩作書,煢煢一身,自得自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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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行書“石座玉麈”七言聯》 湖南省博物館藏

學而優則仕,不管兩個人有着怎樣的人生結局,他們“修齊治平”的為官理念極其相似。咸豐二年,曾國藩奉旨在湖南辦團練,面對人妖顛倒的社會現實,他給朝廷的奏摺明確表示: “今鄉里無賴之民,囂然而不靖,彼見夫往年命案盜案首犯逍遙於法外,又見夫近年粵匪土匪之肆行皆猖獗而莫制,遂以為法律不足憑,官長不足畏也。平居造作謠言,煽惑人心。白日搶劫,毫無忌憚。若非嚴刑峻法,痛加誅戮,必無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銷其逆賊之萌。臣之愚見,欲純用重典以鋤強暴,但願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殘忍嚴酷之名亦不敢辭;但願通省無不破之案,即剿辦有棘手萬難之處亦不敢辭。”

曾國藩説到做到,在湖南推行“就地正法”政策,查明不法之徒,重者砍頭,次者杖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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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行書“尊酒歌辭”七言聯》 灑金箋,立軸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對“體制內”的貪官、庸官,也不寬容。他參劾長沙協副將清德—— “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在署偷閒”、 “一切營務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太平軍攻打長沙,他 “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他建議對清德 “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清德倒台。參劾江西巡撫陳啓邁,曾國藩義正詞嚴: “臣與陳啓邁同鄉同年同官翰林,向無嫌隙,在京師時見其供職勤慎,自共事數月,觀其顛倒錯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致軍務紛亂,物論沸騰,實非微臣意料之所及。臣既確有所見,深恐貽誤大局,不敢不瑣敍諸事,瀆陳於聖主之前。”

咸豐聽明白了, “陳啓邁着即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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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復曾國荃、曾國葆書札》 湖南省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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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復曾國荃、曾國葆書札》 湖南省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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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復曾國荃、曾國葆書札》 湖南省博物館藏

蔣式芬初入仕途, “直聲震內外”。王樹枏《前兩廣鹽運使蔣公墓誌銘》記載,蔣式芬在湖廣道監察御史任上: “即疏參大璫李蓮英怙寵驕橫,聞者咋舌。又以順天府尹孫楫,憑藉奧援,專樹饕詖,輦轂之下,敢往無所顧;廣西巡撫史念祖,邊事媠謾,選耎無能,均劾之去。時刑部尚書薛允升負時望,荷上眷甚隆,而縮肭不任事,專聽其子侄撟虔骫法,用亂國典。公憤甚,獨上疏列款言之,章入,立與遣黜。公遇事敢言,不避權要,多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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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式芬《偉節寬饒聯》

《義和團檔案史料》記載蔣式芬在光緒二十六年上奏言及李鴻章 “飾詞推宕,退縮不前”、 “糾合十餘省督撫保護外洋商務”諸狀,斥李鴻章 “何其忠於外洋而不忠於朝廷也”,並疏請 “更擇才德兼備之員往代其任”。赤膽忠心,由此可見。

曾國藩與蔣式芬身處亂世,忠君愛國之情濃烈,這是儒家文化最為直觀的表達。時代不同,兩個人的結局也大相徑庭,然而,他們為官的氣質,個人的修養,文化的抱負,卻驚人地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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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式芬《題陶淵明畫像》

首先,他們對自己的文人身份很看重。曾國藩與趙烈文的談話是一例證,蔣式芬新近發現的《自書詩稿冊》是又一例證。曾國藩事功巨大,晚年清王朝一息尚存,還有心情封侯加爵。因此,曾國藩以一代重臣的身份得到後人尊重,著述、書法隨之流傳。蔣式芬親歷了一個王朝的傾塌,自己成為清帝國的迷路人,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最終痛苦、哀怨還鄉,依靠詩書持續一個士大夫的精神理想。國家不幸詩家幸,蔣式芬看到清帝國的滅亡,無疑,這是思考人生的一個新視角。從這一點來看,他又比曾國藩幸運。

他嗅到了中華民族的現代氣息。

畢竟是新舊交替、政權更迭,對於蔣式芬而言,他的感受一定豐富,下崗失業的窘迫,新時代的到來,人生的二律背反一直糾纏他的晚年。畢竟是飽讀詩書的文官,儒家的 “進則兼濟天下,退則明則保身”的信條始終是他的人生指南。既然改變不了什麼,就以詩書完善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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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式芬《致仲仙中丞同年札》

蔣式芬的最後十年,值得研究和深思。吳佔良編著的《獨抱秋心——蔣式芬書法集》,庶幾囊括了蔣式芬的詩文、書法資料。依據這些材料,可以探析他的心路歷程和藝術追求。為此,讀他的《自書詩稿冊》、《誡子書》,格外親切。

《自書詩稿冊》是蔣式芬1921年抄錄。也許蔣式芬已知來日無多,把自己喜愛的若干首五古、七絕抄寫,留給後人。1922年9月,蔣式芬撒手人寰。

蔣式芬精心抄錄的詩作,一定是他的滿意之作,也可以看成代表作。這些詩作語言簡練、清新,文采斐然;情感素樸、真摯,思接千載,表現了作者對自我的認知,對世事的思考。 “村落涼煙台,森森望欲迷;無端撩客思,破曉一鶯啼”,這是五絕《曉行·四月十八日保定道中》的詩句。這首詩意境開闊,在蔣式芬的層層描述中,彷彿看到一位還鄉遊子的孤獨心境。對生死,詩人向來敏感,蔣式芬遊宦廣東之前,寫了《對杏花憶子琇》三首,這首詩包含生命的情感,充滿人生況味,寫出了詩人的惆悵—— “我來杏花開,我去杏花落。開花無幾時,亭亭暎池閣。松柏夾門植,世外一丘壑。主人款我來,昕夕恣歡瘧。顛倒迷四時,食息昏晝錯。襟期到季方,益想元方闊。暌隔遽三載,東望悵離索。君目玷明月,左臂今又瘼。對花更憶君,及時不同樂。君來亦何遠,煙水眴以泊。縞夜過李花,炫晝可紅藥。凌虛一葦杭,相思慰寥廓。”

中國傳統詩詞創作,功能繁多,良莠不齊。

封建帝制,所定的政治罪,有一項罪名就是文字誹謗。讀書人噤若寒蟬,敢怒不敢言。正因為如此,我們把思考社會現實,觸及人生冷暖的詩作看成是中國詩詞創作最為珍貴的一部分。蔣式芬從小處着眼,漸漸遞進,打開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又從自己的內心世界,眺望大千世界。

《自書詩稿冊》中的詩作,是詩人的詩作,有人生體驗,文學思考,具有較高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同樣,《自書詩稿冊》中的書法,也是書法家的書法,清勁古雅,筆意悠遠,詩如水,墨似山,書卷氣氤氲期間。我覺得蔣式芬的《自書詩稿冊》是民國書法的代表作品,其一,詩墨兼優,或者是先詩後書。詩墨兼優、先詩後書是中國書法創作的常態,這種傳統在民國戛然而止,成為中國文化的疼痛。作為前朝遺老,蔣式芬已經沒有往昔的尊榮,但是,他隱居鄉里,吟詩作書,仍然保持讀書人“獨善其身”和“物我兩忘”的人生狀態。閲讀《自書詩稿冊》,彷彿看到一位退去人間鉛華的老人對自我的告慰,對兒孫的囑託。其二,參透人生冷暖,道家思慮,躍然紙上。

曾國藩《行書“剛正翔實”橫幅》

曾國藩能書,在咸豐十一年十月的日記中寫道: “作字之道,剛健婀娜,二者缺一不可。餘既奉歐陽率更、李北海、黃山谷三家以為剛健之宗;又當參以褚河南、董思白婀娜之致,庶為成體之書。”蔣式芬書法,可覓李北海、黃山谷蹤影,於此可知,剛健含婀娜的書風,也是他的最愛。

曾國藩人生有三變,從儒家,到法家,最後到道家,昭示了他對世事的洞明。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 “靜中細思古今億萬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十寒暑,僅須臾耳。大地數萬裏不可紀極,人於其中寢處遊息,晝僅一室耳,夜僅一榻耳。古人書籍、近人著述浩如煙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一毛耳。”曾國藩壽終正寢,如日中天,人生感慨也是如此。

《曾文正公家書》影響廣泛,其中寫給九歲兒子曾紀鴻的家書語言淺顯,道理深刻: “凡人多望子孫為大官,餘不願為大官,但願為讀書明理之君子。”、 “勤儉自持,習勞習苦,可以處樂,可以處約。此君子也。”同治元年,曾國藩給曾紀鴻的家書又説: “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庶可成大器,若沾染富貴氣息,則難望有成。”再致四弟的家書中講得更明白: “吾家現雖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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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式芬《青錢白幘聯》

蔣式芬的《誡子書》,在常識性的説教中,看出了人生的坦然、淡然,勤儉、勤勉,對自我的約束,對農耕文明的尊重,諄諄教誨,語重心長—— “瓜果梨桃杏蘋婆花生,凡吃食物,誰弗愛,但少用無妨,多恐受病,衣服取蔽體,何必華美。”、 “試看農夫櫛風沐雨,田間作苦,春布種,谷、豆、黍、稷、高粱、棉,及時播藝,夏苗茂旺,則往彼芸鋤,賣熟刈割,炎熱侵肌,汗滴禾土,飢餐粗飯,渴飲冷泉,腰痠腿疼,益復堪憐,秋稼告成,牛馬駕車,載運到場曬乾,碌碡碾穗,粒下堆積,崇隆揚簸,糠粃歸倉收藏······”。《誡子書》文本語言典雅、凝重,闡明人生道理絲絲入扣,是一篇主題鮮明,結構完整的好文章。蔣式芬以楷書錄之,傳之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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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式芬《野花開林聯》

從書法角度來看,《誡子書》也稱得上民國書法的重要作品。第一,這是具有説教功能的文章,他向晚輩講述做人、做事的道理,然後書之。民國書法依然賡續傳統書法知文再書的普遍規律,一件書法的審美價值,是文辭和書法統一後的體現。第二,楷書《誡子書》,用筆自然,結字疏朗,胎息《鄭文公碑》,依然由文人心性主導,天真爛漫,生動活潑。

蔣式芬乃晚清重臣,許多生活習慣均能看到曾國藩的影子。在其位,謀其政,以天下為己任,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場堅定,敢於擔當。曾國藩的書法日課以數百字小楷為準,蔣式芬也以小楷寫日記,陳述人生情懷。曾國藩看重自己的詩文,蔣式芬也以詩人自居。蔣式芬的《誡子書》,或許受到《曾文正公家書》的影響。由此可見,曾國藩、蔣式芬的文人情結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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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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