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報:借腹生子 不為人知且亂象叢生的地下代孕市場
無法生育正成為越來越多的中國夫婦面臨的人生困境——如今平均每六對夫婦中就有一對遭遇不孕不育的危機。日益累積的急切需求下,地下代孕產業在隱秘角落裏生根發芽,漸漸發展成了一門規模龐大的生意。
手握重金卻難續香火的財富階層、具備生育能力卻收入微薄的貧寒女性、渴求更高物質回報的婦產醫護人員,嗅覺靈敏的地下中介捕捉到三者間潛藏的商機,將各方需求對接在一起,構建起了一條以新生嬰兒為交易物的地下產業鏈,並盤踞各方之間,抽取鉅額分成。
這是不受法律支持且週期漫長的灰色交易,不到孩子成功降生的一刻,交易便始終在各方難以相互信任的情形下向前推進,期間多有相互猜疑、隱瞞乃至欺騙。愛情、繁衍、財富、慾望、倫理、法律等多重因素交織在一起,催生出了一個不為人知且亂象叢生的神秘地下市場。
《智族 GQ》編輯前往北京、上海、深圳、武漢等地,遍訪地下代孕產業鏈各個環節,還原隱秘利益鏈條的運轉機制,並嘗試去探尋人性在其間發揮着何等作用,又會將其導向何方。
一
陸曉琳不知道她乘坐的七座轎車會開向哪裏。眼罩矇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前排的人收走了她的手機,黑布堵死了車窗上可能透光的縫隙。車裏還有三個女人,和陸曉琳一樣,她們身陷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將去往何處。
陸曉琳看不到其他三人的面孔,卻知道她們登上這輛車的緣由,都是為了賺錢。其中一人和她一樣,為不孕不育者提供代孕,滿足他們借腹生子的心願。另兩人不願付出十月懷胎的代價,只是出售自己的卵子。幾小時後,幾顆與陸曉琳並無血緣關係的胚胎將植入她的子宮,十個月後若能順利生產,她將獲得 18 萬元的酬勞,而提供卵子收回孩子的一方,將為此付出七十餘萬元。
兩筆金額間的差價,將落入組織這次行程的代孕中介和醫生手中。這是遊走於灰色地帶不受法律保護的地下代孕交易,車輛駛往京郊一處不可公開示人的手術場所,中介與醫生合夥建立的“實驗室”。
陸曉琳平日裏被叫做“代媽”,而在重金求子的客户面前,中介又把她喚為“志願者”,“為愛心孕育事業無私奉獻的人”。中介把高額酬勞吸引來的“志願者”們集中在一起住宿,24 小時看管,不準隨意外出,不準亂吃東西,不準穿高跟鞋,不準交頭接耳,不準跟任何人透露住址。唯一鼓勵做的,就是什麼都不要做,在八人一間的宿舍裏等候移植胚胎的通知。等待的時間或許幾天,或許幾個月,還有人等了四五年,其間每天只領 20 元生活費,“這錢別人掙得了,我為什麼就不能掙?”
身處黑暗當中,陸曉琳失去了方位感,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就在她漸生睡意時,車輛抵達了目的地。摘下眼罩,明晃晃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相較於與中介長年合作的私立醫院,實驗室設備更先進,移植成功率更高,但只有中介完全信得過的代媽,才有去這裏移植胚胎的資格。代媽們既能幫中介賺取高額利潤,也能使其遭受慘重損失,雙方關係微妙,往往相互提防。有人懷孕五個月後一走了之,有人收到第一筆佣金隨即報警,有人鼓動全宿舍代媽集體“跳槽”到另一家中介。實驗室包藏着地下代孕市場最核心的機密,昂貴的醫療設備、違規操作手術的醫生、客户提供的胚胎均聚集於此,若是曝光抄查,對藉此贏利的人堪稱災難。
很難從外觀上察覺到實驗室內部的秘密——一棟白色二層別墅,一層是廚房客廳,二層有四個房間,一間用於取卵移植,另三間供代媽們術後休息。院裏有游泳池,種菜養雞,滿是生活氣息。
陸曉琳覺得自己能來這裏,是因為“待的時間長、性格老實好欺負,不惹事”。中介此前已安排她嘗試移植四次,無一成功。心想着着比自己晚來的人紛紛懷孕搬進兩人一間的公寓,領取客户支付的每月兩千元生活費,自己卻只能擠在陰暗潮濕的上下鋪宿舍裏每天領 20 元,她滿心懊惱,反覆祈禱這次一定要成。
實驗室裏有兩男兩女四名醫護人員,陸曉琳覺得一名男醫生的臉孔有些眼熟,隨口閒聊了幾句,果然見過。中介之前為了安全隱蔽,曾送她到山東棗莊一家醫院做胚胎移植,當時主刀的醫生正是此人。對方説他已辭去當地公職,到北京這家實驗室專職做胚胎培育移植。
按照醫生安排的手術流程,供卵者在先,代孕者在後。等待期間,護士讓陸曉琳不停喝水,喝到膀胱發脹,並且不準上廁所,説為了手術方便,B 超看得清楚。
躺上手術枱,陸曉琳抬頭看了一眼窗户,對面房間擺放着兩個冒着冷氣的大桶,裏面都是冷凍胚胎。醫生用金屬窺陰器撐開陰道口,在 B 超指引下放入胚胎移植管。這是一根極為細小的管子,頂端還有一小段更細且具有彈性的小管。助理遞給醫生一個連着細小管道的針筒,將胚胎注入了陸曉琳的身體。
整個過程不到五分鐘,也無痛感,但陸曉琳覺得無比漫長。按照醫生的叮囑,她繼續平躺了四個小時。再次矇眼坐車回到宿舍時,已是傍晚。
胚胎移植後第 14 天,中介安排陸曉琳到醫院抽血檢測移植結果。得知成功的消息,她忍不住掉了眼淚,用被子蒙起頭努力控制哭聲,不讓其他代媽聽到。距離她來到這家中介公司的那天已過去了半年多,她覺得苦日子總算有了到頭的時候。
漫長等待,並不只是為了賺取 18 萬元的佣金。她還想借助這筆錢過上踏實安穩的生活,找個好男人,重新擁有一個她曾經擁有過卻只能捨棄的孩子。
二
若不是 2011 年冬天的一個下午在美容院幫人梳頭時偶然看到一條電視新聞,當時 21 歲的陸曉琳命運或許會是另一種走向。新聞講述的是一位女大學生為賺取五萬元酬金投身地下捐卵市場,卻因手術事故意外致死。陸曉琳更關注的不是死訊,而是高額酬勞。她模仿節目中的記者上網搜索“北京捐卵公司”,根據檢索結果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一個東北口音濃重的女人在電話裏反覆勸説她“抓住賺大錢的機會”——解決來回路費與食宿,從來例假的第二天開始促排卵算起,整個流程 12 天,就比打工三四年賺的還多。
陸曉琳將信將疑,最終還是難抵誘惑。但等到了北京,事情卻成了另一番模樣。對方告訴她,捐卵價格取決於學歷、身高、長相,五萬元是“清華北大高材生”的價格,按她初中學歷、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條件,最多隻能賺五千元。對方反覆鼓動她改做代孕,包吃包住,不到一年就能賺 18 萬。
陸曉琳覺得受了羞辱。儘管對方反覆解釋代孕不會跟人發生性關係,孩子也不會和她有任何血緣關聯,但她仍然覺得是很古怪的事,心裏彆扭。辛辛苦苦懷胎,可又説跟自己沒關係,別人付一筆錢把孩子抱走了,這算怎麼回事,和人販子有什麼區別?
類似的疑慮不僅發生在她身上,也存在於交易的另一端。一位曾在地下代孕市場混跡五年的前中介説,他當年多半精力都用於説服客户相信代媽和孩子沒有關聯。一位南方女客户曾在代媽面前反覆問他:我和我老公這麼白,她這麼黑,生出的孩子皮膚白一塊黑一塊怎麼辦?
幾番勸説無效,東北女人變了臉色,甩給陸曉琳一張“入職協議”:要麼拿 200 元路費回家打工,要麼在這好吃好喝住一年掙 18 萬,哪條路好走,自己看着辦。
某代孕中介公司與代孕者簽訂的“入職協議”
猶豫了一會兒,陸曉琳還是拿過那張表格,依次填寫身高、年齡、學歷,出生年月、血型、是否結婚、是否生育、生育日期、順產 / 剖腹產、例假時間、能否接受雙胞胎、能否接受剖腹產等條目,並簽上名字。
隨着入職申請表一起收走的,還有她的身份證。對方並不掩飾這樣做就是為了約束行動自由。為防止代媽懷孕期間中途逃跑,18 萬元的佣金分五次發放,最多的一筆在生育後支付。在此期間,代媽外出活動需事先申請,時間不得超過兩小時,嚴禁夜不歸宿,春節期間也不得外出。
一位代媽因母親去世申請回家處理喪事,遭遇強硬拒絕。中介説:誰去世也不準回。家裏人叫你回去無非是為了分攤費用辦喪事,你在這掙錢了,打五萬塊回去就行,家裏人肯定樂意。
宿舍隱蔽在海淀區知春路附近的居民小區裏,一套兩居室,每間卧室兩張上下鋪。住了一段時日,陸曉琳才漸漸知道,先以捐卵之名引人過來再説服其轉做代孕乃是常態,東北女人也並非這裏的專職員工,而是遊走於各家代孕中介之間提供代媽資源,每促成一單,抽五千元介紹費。
這是一個時常有人員流動的臨時集體,代媽們來自全國各地,習慣不同,性格各異,處理好人際關係不是件容易事。為維持秩序,中介鼓勵代媽們相互監督檢舉,舉報者獎勵,違規者罰款,例如如果有人逃跑,全宿舍每人罰款五百元,十天不發放零食。陸曉琳性格內向不愛講話,為躲避是非,她買了一隻黃色的玩具狗每天躺在牀上發呆,盼着早日領到佣金恢復自由。
事情並不如她預想般順利。接受移植前,代媽們需注射黃體酮,服用補佳樂,目的是增厚子宮內膜,抑制妊娠子宮的活動,使受精卵植入後產生胎盤。但她連續三個月內膜厚度都達不到移植標準。中介指示她拼命喝豆漿,第四個月終於體檢通過,卻移植失敗,還得了盆腔炎,卧牀休息了半個月。
第五次嘗試前,公司遭到舉報,中介將所有代媽召集在一起開會,宣佈轉移住宿地點,移植一律暫停。看着五六十個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間屋子裏,陸曉琳既感到驚訝,也有些心急:她們都能懷上,我為什麼不行?
催生出這番帶有魔幻色彩情景的,是日益龐大的不育羣體積蓄起的急切需求。中國人口協會 2009 年發佈的數據顯示,中國育齡人羣的不孕不育率已經攀升至 15%,這意味着平均每六對夫婦中就有一對無法生育。
一對南方中年夫婦婚後七八年間試遍了治療不孕不育的方法,其間女方遭遇意外,子宮整體切除。萬般無奈下,他們選擇了去美國加州代孕,終於在女方 40 歲時有了孩子。
身邊有人暗地裏議論“孩子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他們覺得這些人完全沒有理解他們的難處:“我們這種情況,代孕是唯一的辦法,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特別為我倆感到驕傲,能堅持到這一步的,都是真正經得起考驗的感情。但凡有一點不合,哪經得起這麼多年的煎熬折騰?早離了。”妻子説。
類似的強烈需求催生下,地下代孕產業在隱秘角落裏生根發芽,漸漸發展成了一門大生意。一端是手握重金卻難續香火的財富階層,一端是具有生育能力卻收入微薄的貧寒女性,另一端是渴求更高物質回報的婦產醫護人員。嗅覺靈敏的中介捕捉到三者間潛藏的商機,將各方需求對接在一起,構建起了一條以新生嬰兒為交易物的地下產業鏈,並盤踞各方之間,抽取鉅額分成。
這是不受法律支持且週期漫長的地下交易,不到孩子成功降生的一刻,交易便始終在各方難以相互信任的情形下向前推進,期間多有相互隱瞞乃至欺騙。
等待移植期間,陸曉琳常常和四五個代媽一起被叫到中介的辦公室,接受客户的詢問挑選。談話雙方地位並不對等,客户有權詢問代媽的各種私人信息以做出決策,代媽卻絕不能打探對方的信息,這是不可觸碰的禁忌。一些客户為防止泄露隱私,帶着帽子、墨鏡與口罩,幾乎要把整張臉都蓋起來。
然而,代媽們告知客户的,也未必都是實情。每次面對客户前,中介都會叮囑陸曉琳一套話術,例如虛報例假時間,讓客户覺得可以儘快移植。遇上介意年齡的客户,中介還會事先告訴代媽一個年齡,並作好假身份證提供給客户。
經歷了重重波折後,陸曉琳終於在第六次嘗試移植時懷孕成功。然而一個多月後,她覺得狀況有些反常。以往在宿舍裏每頓飯只吃一碗麪條,移植後卻要吃兩三碗,並且吃完一小會兒就又開始發餓,心慌頭暈,腰部脹痛,渾身出虛汗。
曾經的生育經歷讓她覺得,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三
陸曉琳當時還未結婚,但曾經生過一個孩子。20 歲那年她未婚先孕,男方母親嫌棄她個頭矮小家境一般,不但否決婚事,還把孩子送給了別人。陸曉琳深受刺激,決心一定要多賺錢讓人瞧得起,一腳跨進了代孕行業。
隨着腹部日漸隆起,腰部脹痛也愈發劇烈,這與她首次生育時的感受大不相同。她擔心身體會出大問題,害怕自己挺不到拿滿 18 萬酬勞的那一天。
大部分代媽們進入這一行的原因都是貧窮。有代媽曾在同一家代孕中介長期駐守,五年生了四個孩子,因為“做什麼事都不可能這麼容易賺錢”。這門生意顯著改善了代媽們的物質條件,不少人對此流露出感激之情。陸曉琳接觸過的代媽最大 40 歲,最小的剛成年,一個來自雲南農村的代媽常常跟她唸叨:每天什麼都不用幹就能賺這麼多錢,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麼舒服的日子。
在代媽圈子裏待久了,陸曉琳發現這裏像個小社會,不同人心態差別很大,活法也不同。中介三番五次讓她介紹朋友來代孕,每筆提成五千元,她總是不好意思跟人提起這件事,怕讓人瞧不起。可身邊另一些人卻總有辦法拉新人入夥,不但收入頗豐,還在代媽中扮演起領袖角色,姿態瀟灑。
除北京外,廣州、深圳、武漢等城市也是地下代孕產業的高發地。珠三角聚集着大量女工,一個人做代孕嚐到甜頭,往往會去工廠裏鼓動一批人加入。陸曉琳生怕家人知道代孕的事,一直謊稱在北京打工,而另一些代媽不但不避諱,還把村裏的親戚鄰居一一叫來,全村女性集體代孕,“共同致富”。
更有頭腦活絡的人,嘗試向代孕產業鏈的上游邁進。陸曉琳認識一個負責管理代媽日常起居的董姓女子,多次代孕失敗,卻因“腦子聰明,會來事兒”深得老闆信任,還把丈夫也拉進公司當司機。
“這種情況太多了。”我在武漢見到一位朱姓中介,聊起這件事時他説道:“過兩年肯定自己單幹,畢竟做這個都是為了賺錢,誰也不可能甘心給別人打一輩子工。”
朱本人的從業軌跡正是這樣。他今年 33 歲,大學畢業後回老家山東日照做旅遊工藝品生意,月入三四千元。2012 年,在武漢的大學室友聯繫他説在做試管嬰兒業務,事情太多,希望能過來幫忙。 “試管嬰兒,聽上去很高大上嘛對不對,那就過去看看吧。”
到了武漢,朱才瞭解到同學在做代孕中介,雖談不上違法,但也不受法律保護。就在他猶豫時,同學帶他見了一個剛剛代孕成功的客户。據他描述,這位 41 歲的失獨女老師跟同學説了幾句感謝的話便失聲痛哭,還差點下跪。朱説當時感受到了一種“神聖感”,當即決定入夥。“怎麼説呢,我們做這個事情,掙錢也是真的,但也是為很多家庭造福啊,就有種做慈善的感覺。”
當時正是武漢地下代孕市場的爆發期,同學精力有限,便將大部分業務都放手交給朱去打理,客户、代媽、醫生全都接觸,日子久了,他漸漸摸清了這門生意的門道,兩年後開始自己單幹。
他坦承這是“沒什麼門檻”的生意,看似高精尖,但具體技術環節由醫生解決,中介只需把各方撮合在一起。早先跟醫生建立合作還需三家中介推薦擔保,現在已不需要,因為在武漢敢做地下代孕手術的醫療團隊從一家變成了四家,相互爭搶客源。代媽也無需費力尋找,因為產業鏈已經細分到出現了專門向各家中介供給代媽的角色。“只要你有本事拉到客户,就可以做。”
朱向我總結道,尋求代孕的客户主要分三類,一類是失獨夫婦,一類是不孕不育症患者,一類是渴望生育二胎卻年齡過大難以生育的家庭。隨着二胎政策的放開,第三類客户的數量急速上漲。低門檻高利潤的驅使下,僅武漢一地,大大小小的代孕中介公司已經超過了一百家。其中很多並不能稱為公司,動輒六七十萬的代孕費用打入的是個人賬户,沒有辦公室,和客户見面通常約在高級酒店大堂,“君子協議,主要看雙方人品”,“有辦公室又怎麼樣?説白了也就是個皮包公司”。
朱感嘆道,不做這一行,不瞭解人們要孩子的心願有多迫切。他稱曾接待過一位女客户,嘗試了兩年仍未成功,情急之下她瞞着丈夫換了一份別人的精子,終於有了結果。 “她説她不管,無論如何得有個孩子,不然在家裏實在沒地位。”
各家中介之間並非只是競爭關係。朱向我展示了一箇中介微信羣,每天都在分享信息,相互介紹資源。“中國人這麼多,代孕市場這麼大,大家互相幫助一起賺錢嘛,對不對?這是你好我好的事,不是你死我活的事。”
**國際是深圳規模較大的幾家地下代孕公司之一。一位前員工提供的成本核算清單顯示,收費 65 萬元的套餐,成本為 35.25 萬元。“這一帶的寫字樓裏至少有五六家代孕公司,都是那邊的業務員出來單幹的。這事又不難,多認識些人就行了。這麼高利潤,誰不想自己賺?”
**國際的“65 萬元代孕套餐成本計算表”
若要追溯這一局面萌生壯大的源頭,繞不開一個名字——呂進峯,某代孕網創始人,自稱“中國代孕之父”。
這個 41 歲的江蘇人的確是地下代孕產業裏公認的先行者。某種程度上,後來者大多是複製他創立的經營模式。投身地下代孕產業前,這個大專畢業生在蘇州從事物流行業。2004 年因妻子懷孕,他天天泡在母嬰論壇裏學習相關知識,發現大量身陷煩惱的不育家庭,由此捕捉到商機。
未掌握任何資源的情況下,呂進峯註冊了一批 QQ 號,聲稱自己是代孕公司負責人,瘋狂羣發廣告,用這種如今看似過於簡單粗暴的方式將客户、代媽、醫生鏈接在了一起。
隨着客户越來越多,呂開始招募工作人員,進行團隊分工:有人負責招攬客户,有人負責招聘代媽,有人負責打點醫生,還將代媽聚集在一起住宿,進行封閉式管理,這在後來也成為了大多數代孕中介的標配。
呂進峯的生意的確幫助不少家庭走出了多年無子的困境。有夫妻雙膝跪地淚流滿面,稱讚他是“活佛再世”。很多收到高額佣金的代媽也將他視為改寫命運的恩人。呂進峯覺得自己所做的事讓參與各方各償所願,皆大歡喜,言語間滿是自豪之情。與大多數懼怕曝光的地下中介不同,呂進峯多次高調接受採訪,自稱“中國代孕之父”,反覆聲稱從事的是“助人為樂的愛心慈善事業”,本着“強烈的責任感”。
一些媒體對他的説法並不買賬,發表態度鮮明的文章質疑他以積德行善之名行謀取暴利之實。呂也不介意,無論褒貶都全文照收在某代孕網密密麻麻的媒體報道清單裏。他還讓手下員工做了幾十座獎盃擺放在辦公室,一個獎盃對應一家媒體,底座上刻着接受採訪的時間。
不止一家中介向我表示,這正是呂的聰明之處。“不懂行的人只會覺得這麼多媒體願意報道這個人,一定信得過。誰有耐心一篇一篇翻着看?”
媒體報道提升了呂進峯的知名度,也為他帶來了持續不斷的客源。儘管他曾數度因過於高調而遭遇麻煩,但消停一陣後一切照舊。有中介説:“每次罰老呂那點錢,他幾單生意就輕鬆賺回來,有什麼關係?反正也沒哪條法律能把他抓起來。”
早年間跟隨呂進峯的工作人員後來大多自立門户,複製他的經營模式。有人打着他的旗號騙取錢財,受騙者常找他賠償,令他苦不堪言。後來他定下規矩,所有客户必須與他本人當面簽訂協議,否則概不受理。他將“與董事長呂進峯先生當面簽約,是您權益的唯一保證!!!”寫進協議,還將“當面簽約”四個字用紅色加以強調。
如今,呂進峯的生意已遍及全國各地,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山東等地均設有上百平米的辦公室。相比於他的高舉高打路線,更多的中介小本低調經營,武漢的朱姓中介帶着兩名助理,每年接十幾單生意,也有數百萬利潤。“老呂攤子太大,成本自然也就上去了,最終還得客户買單。我們的服務其實跟他一樣,但是能比他便宜七八萬。”
呂進峯不僅激發了地下代孕市場的野蠻生長,還創造了一套行業術語,例如“大包”。“大包”指的是包成功、包性別的“無風險套餐”,價格如今已水漲船高至一百萬至一百二十萬元。中介們聲稱,簽訂“大包“協議客户只需提供精子和卵子,無需與代媽見面,兩年協議期內保證得到一個健康男孩。
然而,美好承諾的背後卻暗藏風險。近幾年由於三代試管嬰兒技術的成熟,可在胚胎移植前就對性別進行檢測,“大包”風險有所降低。而在早先,只有懷孕 6 周以上才可鑑定男女,這意味着代媽懷孕時將經受一場結局難料的賭博。為提高懷上男孩的概率,中介往往會一次性植入多個胚胎,視性別檢測結果流產或是減胎。而這必然會對代媽的身體造成額外傷害。
陸曉琳便不幸成為了傷害的承受者。隨着腹部一天天隆起,身體不適也愈發嚴重,腰痛到走路都很難挺直身體。儘管中介明令禁止私自去醫院檢查,但她還是偷偷去做了 B 超。檢查結果讓她當場情緒崩潰:她懷了四胞胎。醫生警告説,按照她的體質若執意生產,恐有性命危險。
冒着遭受訓斥和罰款的風險,她撥通中介的電話表示抗議。對方冷冷地説:誰讓你自己去檢查的?我們早就知道你懷了四個,怕嚇到你就沒告訴你。你安心打兩個月針,到時給你減胎。
中介所説的打針,是指注射黃體酮。這是一種孕激素,胚胎移植成功後,通常要連續注射 75 天幫助保胎。黃體酮針是油劑,隨着注射增多,皮膚吸收會變慢,也給代媽帶來痛苦。陸曉琳的臀部至今仍有硬塊,時常紅腫疼痛,睡覺時很難平躺。她在家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一個人在家時,偷偷用土豆片敷在臀部消腫。
陸曉琳此時最在意的已經不是酬金,而是性命安全,為此她決定主動滑胎。一些代媽會故意流產,移植成功後偷吃螃蟹、山楂、桂圓等容易導致滑胎的食物,賺取四千元移植費,休息一陣後換家中介再來一遍。從小食素的陸曉琳效仿她們,在安貞西里一家餐廳裏吃了幾百塊的螃蟹,撐到無法起身,卻毫無效果。
後來她又嘗試做劇烈運動,爬樓梯、蹦跳、俯卧撐、仰卧起坐,折騰了一陣子,還是沒用。她有點害怕動作過大會大出血傷及性命,便放棄了流產的嘗試,等待手術減胎的日子。
手術那天上午下着大雪,她一早便坐在宿舍窗邊等待電話通知。轉眼到了下午仍無動靜,她打電話問中介何時動身,對方説:怎麼説呢,客户來看你手術的路上出了點問題,電話裏不好説,你明天來公司一趟吧。
陸曉琳從對方的語氣中感受到了一絲異樣。
四
陸曉琳一夜未眠,反覆猜測客户那邊出了什麼問題。她設想了各種糟糕的可能性,但第二天聽到的消息,還是超出她的預料。一個代媽稱呼為劉總的女人向她聲稱客户在來醫院的路上車禍身亡,事先沒有付費,讓她把孩子打掉,公司補償兩萬元損失。
陸曉琳氣得渾身發抖。她覺得對方一定在説謊,客户是否真死了暫且不論,説事先沒付錢也不合常理。按照公司和客户簽訂的協議,拿不到首款,公司不可能啓動流程。而按照她和公司的約定,這種情況應當補償五萬元。她想多要一些補償,對方並不正面回應,讓她先打掉孩子再説。
某代孕中介公司的創始人是一對名叫李愛加和蘇建軍的夫婦。我在微博上向蘇建軍發私信預約採訪,當天就收到答覆。比起陸曉琳的曲折經歷,李蘇夫婦口中的代孕產業,則是另一番模樣。
蘇建軍與我約見的辦公室位於北京西城區一座平米價近 20 萬元的高檔居民小區內,隔壁就是西城區政府。辦公室牆上貼着七八張李愛加與各界名人的合影,門口還擺放着一張近一人高的易拉寶,印着她的宣傳照片,下方印着兩行字:
心有愛 - 孕更加 - 某代孕中介公司
**品牌故事(中國第一傳奇女人)
按照李愛加講述的故事,她原名李巧林,今年 58 歲,早年在呼和浩特從事保健品醫療器械生意,後逐步打進北京市場,生意興隆,身家上億。蘇建軍比她小 19 歲,包頭醫學院畢業,21 歲時進入李愛加公司工作。9 年後,二人頂着輿論壓力完婚。因年齡過大不適合生育,李巧林通過試管嬰兒技術生下三胞胎,並在此過程中意識到代孕的商機,就此轉移生意重心,改名李愛加,創建某代孕中介公司。
隨着代孕生意的開展,夫婦二人頻繁登上《魯豫有約》等電視節目,講述“50 歲英雄母親生下三胞胎”的“傳奇經歷”,並將節目視頻一一掛在某代孕中介公司官網上,贏取客户信任。
李愛加反覆向我強調“中國第一傳奇女人”的稱號,聲稱自己有 3.3 億粉絲,從事的是偉大的慈善事業。“你要是有機會幫我做事的話,未來可是價值無限,身上這個光環不得了啊!”
陸曉琳並不相信李愛加慷慨激昂的宣言。做完流產手術後,她在醫院躺了五天,公司還是隻願意給她兩萬元。她打電話向劉總表示抗議,對方説飛機馬上起飛不方便細聊,匆匆掛了電話。
面對我的來訪,李愛加反覆宣稱她是在“為人類造福”。但她卻在電視節目上對代孕二字及具體流程閉口不談,取而代之的説法是“愛心助孕”。她數次打斷我有關代孕細節的提問,提示我要站在“更高的境界”上看問題,文章才能寫到點上。
她對以呂進峯為代表的大型代孕中介不以為然:“代孕只是個買賣,我們這是一份事業,我這種人有情懷,格局不一樣,使命也不一樣。”
李愛加曾在 2014 年舉辦“私人定製中國夢財富大會”,聲稱要成為全球卓越的“定製嬰兒”及“胚胎基因測序篩查技術”服務商,實現胚胎強則國強的中國夢。這次會議的目的是招募加盟商,每促成一單 120 萬元的“大包”,返利 20 萬元。
李愛加請來的演講師在現場發出慷慨激昂的提問:“等到人到中年的時候,發現自己富可敵國,財富多得要命,什麼都不缺就缺一個孩子。你的心痛不痛?你買個愛馬仕包包幾十萬眼睛都不眨,給你生一個健康寶寶,一百萬你還覺得貴嗎?”
“不貴!”台下回應道。
演講師繼續問:“越高端的人羣越有這個痛苦,而今天我們賺錢要賺什麼人的錢?賺錢要賺有錢人的錢!我告訴你,今天這個會場這個項目從來不是給窮人玩的,同意嗎?”
“同意!”
“有幸跟某代孕中介公司牽手,你就是來當觀音!這是一個賺錢很多的項目,但是用它賺錢實現財富的同時,還能夠幫助別人解決心中永遠的痛。難道這不是最大的大愛嗎?還有哪個事情會比這個事業更加受人尊重?同意不同意?”
“同意!”
某代孕中介公司與客户簽訂的“合作協議”
手握某代孕中介公司的兩萬元補償金,陸曉琳心灰意冷。此時距離她來到這裏已過去了一年多。她無心再經歷種種波折,到浙江寧波的一家美容院重拾舊業,給人梳頭髮。
相比於李愛加對代孕生意的用力讚美,也有中介對這一行心生厭惡,失望離開。例如曾在廣州從業五年的米姐。這個家在北方農村、曾誤入傳銷組織的中年女人曾為呂進峯做過幾年助理,後南下自立門户。
米姐覺得自己當初是抱着“賺錢行善兩不誤”的心態進入代孕行業,但後來覺得這個圈子亂到無法忍受。“人一多就魚龍混雜了。有些老油條來了以後在宿舍裏一忽悠,把代媽全拐到別家去了,拐一個她拿五千塊提成,就幹這種缺德事。有些人胚胎都移完了,挺着大肚子就跑了,你讓我怎麼辦,客户怎麼辦?良心喪盡。你們報紙雜誌上老寫代孕媽媽多弱勢多可憐,要我説是大錯特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米姐南下時,正趕上廣州地下代孕的野蠻生長期,據她描述,僅她所在的小區周圍,就密密麻麻地分佈着幾十家中介。重金吸引而來的醫生也越來越多,起初還是大醫院裏的專業婦產醫生,後來連一些剛剛衞校畢業的普通醫護人員也加入進來,邊做邊學。“他學歷水平不高,但是他熟練。你想想正規醫院才做多少手術?這邊一會兒一個,一會兒一個,太快了,太熟練了。”
米姐覺得代孕行業參與各方的素質一路下滑,突破了她的承受底線。以代媽而言,起初,她通過代孕網站和百度貼吧招募代媽,感覺效果不錯,甚至不乏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早些年有能力上網查信息的都是相對有頭腦有素質的人,合作起來很愉快。”
但後來,能招到的基本都是她認為缺乏工作能力,甚至“好吃懶做”的農村婦女。“做這個除了生的時候疼一下,她一天到晚的上網玩兒。有些人生完走的時候豪言壯語,再也不做了,過兩年覺得受不了打工的苦,還是這個錢容易賺,又回來了。”
在寧波美容院打了幾個月工,工資每月一千多元,陸曉琳漸漸開始厭煩這種從早忙到晚的日子。她回想起代孕時的生活,包吃包住,每月還有兩千生活費,其實也算不賴。
如果重來一次,應該不會再這麼倒黴了吧?她心想着。過了半年,她又回到了某代孕中介公司。
和新認識的代媽一塊閒聊時,有人偶然提起:聽説以前有個代媽,要減胎的時候客户正好死了,你説倒黴不倒黴?陸曉琳尷尬地笑笑:那個人就是我。
幾天功夫,故事就在代媽間傳開了。陸曉琳總感覺有人對自己指指點點,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她雖心裏難受,但已顧不得計較這些,只希望能早日懷胎,拿到酬金嫁人生子。
五
迴歸某代孕中介公司幾個月後,陸曉琳又一次移植成功。但沒過多久,她在吃飯時自然流產,願望再度落空。
又過了幾個月,她第三次懷孕,並且度過了三個月保胎期。與前兩次失敗時不同,這一次她在懷孕前提前見到了客户。在中介安排下,雙方在一輛白色別克車上見面,客户坐前,陸曉琳坐後。對方戴着眼鏡口罩,長臉,一米八以上的瘦高個,説自己是天津人,但不願透露年齡和職業。客户問了她幾句基本信息,不超過五分鐘,就敲定了這單交易。
陸曉琳懷孕期間,客户常常帶着營養品來公寓探望她,囑咐她好好保養身體。看着肚子一天天隆起,過往兩年多的陰鬱情緒也好轉起來。她不再像過去那樣獨來獨往,開始主動與其他代媽聊天,期待孩子的誕生。
蘇建軍和李愛加夫婦對我説,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採訪時願意談及某代孕中介公司在從事代孕業務。“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好多報道純粹就是胡説八道。我覺得有必要正面地去説一下。”蘇建軍説。他反覆強調做代孕中介是件“為人造福”的事,例如“拯救了很多失獨家庭”。“很多失獨夫婦年齡大了,喪失生育能力了,不做代孕還能有什麼辦法?真正是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願意開口的原因在於,不久前《人民日報》發起了有關“代孕合法化”的調查,這讓他們感受到了政策鬆動的可能。蘇建軍的助手向我展示一個手機網頁:“這是一家媒體今早做的民意調查,大部分人是支持代孕合法化的。國家會考慮的。”
然而,情形未必會順着李蘇夫婦期望的方向發展。我到武漢採訪朱姓中介的兩天前,全武漢的代孕中介都遭遇了一場風波——上午十點半,一條記者暗訪武漢四家代孕中介的新聞在央視新聞頻道播出,時長近十分鐘,隨後每小時滾動播放一次。中午一點,衞生部門開始行動,查抄了多家中介。
幾家被查的中介在中介微信羣裏提醒其他人:兄弟們,今年查的有點早,收拾東西,趕緊撤。有人在羣裏發送了一段辦公室遭遇查抄後的視頻:“他媽的,把老子的好東西全給搬走了。”
朱幸運地逃過了抄查,接到羣裏消息後清空了辦公室,將存有客户信息的電腦和相關文件搬回了家裏。出乎我意料的是,風波過去僅僅兩天,他卻仍然願意接受我的採訪。
他對此解釋道,查抄並不會對生意造成實質影響,類似的事每年都有,只不過今年比以往時候來的要早一些。對中介們而言,短期內只需將移植手術轉移到外地進行,過不了多久,就會一切照舊。
“其實調查曝光也未必是壞事,反倒是一種宣傳,讓更多的人知道原來還有代孕這條路可走。”他笑着説。
認為自己從事的是一門合理正當的生意,是我接觸到的代孕中介的普遍心態。即便是對代孕心灰意冷的米姐,也認為自己當年從事的是件“特別乾淨的事情”:“很多人老説是這行暴利,中介太黑心。可這是你情我願的事對吧?誰也沒逼誰掏錢。客户得了孩子,代媽賺了錢,各方都受益。賺錢怎麼了,什麼生意不賺錢?有人亂搞不等於事情本身不對。”
眼下,李蘇夫婦正沉浸在代孕合法化之後引領行業風潮的暢想中。接受我採訪不久後,李愛加又登上了鳳凰衞視《一虎一席談》的舞台,宣講她的“愛心孕育”理念。她將某代孕中介公司類比於滴滴出行,要“先做出高度,再謀求支持”:“你不要老等着國家給你政策,對不對?它可能想給,但它暫時還沒法給,那你就自認為它已經給你了就行了。”
樂於談論代孕正面意義的中介們,並不會主動談及那些為他們賺取高額利潤,卻常常遭遇風險意外的代媽們。例如陸曉琳。她在某代孕中介公司第三次懷孕的結局是,懷胎八個月後再次流產。如今,她已結婚一年有餘,二人曾多次嘗試要一個孩子,卻一直沒有結果。
陸曉琳心裏清楚,自己或許已經陷入了一個無法逆轉的困局。做代孕是為了賺錢生子,然而經歷了反覆移植、流產,她很可能已經永久喪失了生育能力。她每個月都偷偷去廟裏燒香拜佛,企望上天賜予她一個健康快樂的孩子。
而她的丈夫,對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