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涼自幼痴迷武學,三歲就被爹孃託身到師父門下。六歲舞身法,八歲閲劍譜,十歲練刀兵。他覺得自己天賦異稟,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奇才,任督二脈通暢的像浩然大川。
等到陳涼十二歲那年,師父又在這年的七月一歸門。師父看着他在庭前把長劍甩的眼花繚亂,點着他的腦門説:“罷了。”
“師父,是我學成了麼?”
“不”師父長嘆一聲,把他手裏的劍奪了過來,向地上一丟説:“你不適合學武。”
陳涼不悲也不喜,他沉下頭,雙手抱拳説:“恕弟子愚鈍。”
師父説:“你心思單純。我教你一門功法,讓你能在天下闖蕩。這功法無名無源,我只能給你介紹它的好處。”
陳涼垂下眼簾説:“謝師父指點。”
師父説:“修得此功後,可讓你身形挺拔,容貌英俊,財源廣進,逢凶化吉。”
陳涼點點頭,神情卻帶着幾分費解。
師父説:“全國各地都在抓壯丁充軍。你身上沒點自保的手藝,難道要跟應家殺到不死不休麼?蠢。”
陳涼説:“可我自幼學武,不是為了保衞家國,又有何用?”
師父冷笑一聲説:“你連自己都保不了,還保國?”
2.
師父説自己活了百年有餘,可樣貌不過一個正當年的雲遊劍客,至多也就三十一二。他自稱“不動道人”,是“長生道人”和“清心道人”的大師兄,道法高明,武藝精湛。
陳涼問:“長生道人現居何處?”
師父説:“死了。”
“那清心道人呢?”
“是當朝丞相。”
除此之外,陳涼對師父連半點了解都沒了。只知道師父每年七月一會來找自己,無論自己在天涯海角。當天子時來,次日丑時走。準時準刻,不會多哪怕一息。
陳涼把這無名功法練到了三成,花了整整五年。師父執意讓他再練十年,練到大成之境再去闖蕩。
陳涼説:“師父,我今年十七,再練十年已近而立之年,還有什麼可闖蕩的。”
師父説:“不是。你再練多少年都相當於去江湖上送死,只是想讓我的徒兒多活兩年。”
陳涼説:“明白。可陳涼心意已決,還望師父成全。”
師父長嘆一聲,拍了拍陳涼的肩膀説:“那好。以後見了江湖人,遇了兵戎事,一定要記得少做。”
陳涼説:“您是想讓徒兒少做惡事?”
師父説:“豈止是惡事,善事也要少做。最好是不做事,免得惹人閒話,招來殺身之禍。天下這麼不太平,打的就是出頭鳥。我問你,路上遇見兵痞欺凌良家,怎麼辦?”
陳涼神情堅毅地説:“挺身而出。”
師父一記竹竿劈在他後背,跟他自小練功所受的刑罰別無二致:“愚!要視而不見。懂麼?你學的那不叫武功,叫旁門左道。不是用來打打殺殺,是用來混日子討生活的。況且到今天才練的三成,頂多摸到個皮毛,怎容得你胡來?”
師父氣得身子直抖,繞着陳涼轉了三圈問:“我再問你,有丞相身邊的紅人路過這青崖鎮,你從那茶館裏飲茶出來正遇見,怎麼辦?”
陳涼麪無表情地答:“視而不見。”
又是一記竹竿凌厲。
“鈍!要極盡獻媚之能事,畢恭畢敬,滿眼歡喜!”師父呵道。
陳涼看的出心有不甘,卻沒發聲,只是默然神傷。
師父又嘆了一聲,語氣和緩下來説:“徒兒。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世道不是哪個人能説了算的。等你功法練到七成以上,到時候再行善行惡,也算不遲。在那之前,別多想。”
陳涼什麼都沒聽真切,偏偏記住了這句“別多想”。
陳涼點點頭答:“徒兒明白。只可惜我生來愚鈍,自從功法入了三成境以後未有寸進,辜負師父一片苦心。”
師父輕輕搖頭説:“罷了罷了。不必自責。初生牛犢,不聽訓誡也尚可理解。此後,你就謹記一點就行了。你生性單純,不近女色,可江湖上難免遇見些女子……”
陳涼説:“徒兒明白,定然不會沾染半分女色。”
師父説:“誤。將來你要遇見女子,一定親之近之,慕之好之。因為這世道不單單是男人的世道,更是女人的世道。”
陳涼雙眸茫然,卻還是沉聲道:“曉得了。”
師父把一沓銀票在桌上一拍説:“這些銀票你拿着,闖江湖總歸要用的。”
接過銀票的陳涼十七歲,胸裏還揣了半個天下。
3.
陳涼來到青崖鎮的第一天,真的遇見了不平之事。幾個兇惡模樣的地痞,扛着衣着光鮮的一位女子。女子樣貌算的上出塵絕豔,想必是哪位富紳的千金。
這女子還在奮力掙扎,時不時傳出幾聲悲切的呼號。陳涼巧是在幾丈開外路過無人的槐林,聽見女子叫嚷,便靠過來撞見這一幕。
女子向陳涼投過一陣苦苦哀求的眼神,陳涼本想拔刀相助。
但他一下子想到師父的訓誡,又想到,自己根本沒有刀,談何拔刀相助。最為關鍵的是,那幾個地痞人高馬大,虎背熊腰,還帶着不知從哪裏掠來的精鐵官刀,自己一看就不是對手。
“不是對手,還要去當對手,就不是英武了,是蠢。”
這是師父的話,陳涼還記得真切。
但陳涼的腦筋轉不過來了,他依稀記得師父還説過要親近女子,可在這種情況下親近,無異於自尋死路。
陳涼內心在角鬥,身體卻已經先一步僵住,他只能看着那幫大漢架着女子漸行漸遠,女子的眼神愈發絕望。
等到女子的眼神冰涼的時候,陳涼突然忍不住了,不知從哪來的一股戾氣湧上腦門,他大呵道:“住手!”
陳涼本以為走了這麼遠,那幫人應該聽不見的。結果十丈多開外的一幫糙漢子,就像是長了順風耳一般機靈,盡皆回過頭來,飛也似地跑到陳涼身前問:“是你小子在叫嚷?”
陳涼心一冷,想不出任何退路。正欲萬念俱灰之際,丹田湧上一股熱氣,那是修煉那無名功法之時才有的熱流。一時間陳涼渾身發燙,不知怎地感覺熱氣都在往右手的掌心湧。不消半刻,感覺右手攥着一塊沉甸甸的疙瘩。
他不解,抬起手細細端詳,還沒等看個真切,面前的黑大漢便奪過來罵道:“雜碎!你他孃的看啥呢?”
黑大漢抬起那東西看了一眼,嚇得癱坐在地上。
“這是貨真價實的鑄金腰牌,天下只此四塊!”
陳涼滿頭霧水,所謂鑄金腰牌是聖上貼身御衞所佩戴的腰牌,聽聞整個朝內屈指可數。可這腰牌怎會出現在自己手上?
‘“小妹……這人物可惹不得。”黑大漢低聲道。
女子一聽,從大漢的肩上翻身下來,全然沒有剛才的纖弱無助,身形輕靈又迅捷。她奪過那腰牌道:“沒見識的東西!拿來我看看。”
女子皺着眉看了片刻,把剛剛臉上所有的神情都一掃而空,轉而滿眼歡喜道:“這位大人,小女子與幾位兄長玩鬧,不知大人路過此地,還請見諒。”
陳涼這才明白,女子竟是與這幾位大漢串通好的,在這槐林裏演一齣戲碼,來設計路見不平的俠士。拿女子的哀嚎當餌,讓仗義之士上鈎,再把中計之人的錢財洗劫一空。
陳涼心中一陣惱火,但身體卻不受控制,那股熱流牽着他的四肢百骸,口鼻耳目。他動彈不得,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發聲。
在功法控制下的“陳涼”冷笑一聲道:“你們幾位壯漢的齷齪詭計我不管,這標緻的美人,我可放不下。幾位不想被充軍,美人也定然不想去當淘米的苦力。不如讓美人跟我走一趟,咱們恩怨兩清。”
女子一陣羞惱,卻被幾位大漢制住。
“小妹……任性不得。哥哥幾位充軍發落還好,你要是進了宮,指不定吃什麼大苦頭嘍!”
“陳涼”一手攥過腰牌,信手別在腰間道:“各位還請深思,免得我在皇上面前説各位的閒話。”
女子和大漢權衡了半個時辰,最終,那女子還是忿忿地跟了陳涼,陳涼則是始終不懷好意地笑着。
4.
陳涼很快就不笑了,熱流從身上一去,功法的副作用立竿見影,他冷的瑟瑟發抖。
“我叫温諾,是……大人,你沒事吧。”女子説這話的時候,臉上半點關切的意思都沒有。
陳涼在牆角冷的站不起身,他只知道這位叫温諾的女子沒準內心對自己恨之入骨。
但陳涼還記得師父的訓誡,好不容易有一個見到女子的機會,總不能忘了師父説的“親之近之,慕之好之。”
陳涼説:“我沒事,就是冷。你能不能靠我近點。”
這大概就是師父説的近之。
温諾説:“大人願女子做什麼,小女子做便是了。”説完,她就安靜地靠着陳涼肩膀坐下。
陳涼想説實話了,功法可以讓他容貌成熟,身材挺拔,是有二十七八的樣子。但是他心底裏還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跟温諾一般年紀。
他根本沒從師父那學過撒謊。
陳涼説:“我不是什麼大人,只是一介匹夫。”
温諾説:“大人説笑了。”
陳涼説:“我真不是什麼大人。我那牌子是假的,是我胡弄的。”
温諾輕笑一聲説:“大人何必揶揄小女至此。那腰牌上有聖上親手鐫下的鑄印,天下無人不識。這印工藝極繁,做法奇詭,想要仿製,難如登天。”
陳涼百口莫辯,只好説:“姑娘,我無意讓你跟我。我現在還你自由身,你想去哪裏便去吧。”
温諾搖頭説:“大人不必設法驗我衷心。怕是我這邊一走,那邊我兄長都要盡皆被抓起發落了吧。小女雖乾的勾當不恥,可人如其名,還是分外重諾。”
陳涼自知解釋不清,全身又痠麻陰冷,只好説:“算了算了。姑娘扶我起來,在這裏待著也不是辦法。”
温諾攙起陳涼,一路上遇見了一些囂張跋扈的兵痞,還有意圖對温諾不軌的綠林草莽,都讓陳涼的一張腰牌嚇退了。
陳涼漸漸知道了這張腰牌的好處,也算自己沒白受這身體陰寒之苦。
可陳涼還是不知道,這功法到底用處幾何。
兩人找了間茶館坐下,等到陳涼掏出一大把的銀票,換了碎銀子,吃上一盞茶的時候,温諾更加確信陳涼是宮中的大人物。
“大人若非皇前御衞,出手何以如斯闊綽?”
陳涼苦笑道:“這盞茶才二錢銀子。我掏出銀票又沒花,談何出手闊綽。”
“大人身攜巨資仍不避嫌,定是有武藝傍身。”
陳涼説:“成。温姑娘我就一個要求,你叫我真名陳涼就是了,不要張口一個大人,閉口一個大人。”
温諾説:“陳涼。”
陳涼説:“是。”
温諾別過頭説:“陳涼我想吃東西。”
陳涼説:“姑娘,你這毛病是一叫我真名就熟絡了啊。”
温諾正色道:“大人教訓的是。”
陳涼知道,只要那個來路不明的腰牌還在自己身上一天,温諾就不可能對自己沒了戒心。可他雖然呆,卻永遠不傻。這腰牌的好,他心裏明朗的很。
陳涼看了看神情忐忑的温諾,説:“姑娘不必憂心,我沒惡意。只是有兩三事想問問,姑娘你生的標緻,何苦跟着糙漢子幹那下三濫的勾當。”
温諾轉過頭來,苦笑一聲説:“大人……怪我嘴拙。陳涼,不是人人都像您身居高位,衣食無憂的。世道不好,總得有法子討生活。”
陳涼説:“何不找個人家嫁了?”
温諾説:“正是找不到人家。”
陳涼不知道怎麼搭話了,但是師父讓他對女子親之近之的教誨還在他腦海裏縈繞。
他喝了幾口熱茶暖了暖身子,感覺狀態恢復了大半,細細一按自己的靜脈,驚覺自己的功法已經默然到了四重境。
莫非,這功法是愈用愈強,與日精進?
陳涼還未想透,温諾突然打斷他説:“陳涼能否細説説應家二皇子的事?”
陳涼一臉茫然,不知從何談起。
温諾説:“不必裝傻。青崖鎮傳的滿城風雨,説是二皇子應天明已經帶着應家精鋭入境,為的是跟邊外的應家軍裏應外合,不出三日就要途徑青崖鎮。”
陳涼説:“我説了我不是什麼朝中人物,對此事當然全然不知。”
温諾輕嘆説:“你不願提也罷,這事本也不該跟我這等尋常百姓講起。只望到時能帶小女逢凶化吉。”
陳涼説:“我要真是什麼達官顯貴,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這個消息告知全城,讓百姓該走的走,該逃的逃。”
温諾説:“我沒有陳大人這麼寬闊的胸襟,懷不了那麼廣的天下。”
5.
陳涼和温諾找了間客棧住了兩日,當看見陳涼訂了兩間房,要兩人分別住下的時候,温諾又驚又喜道:“想不到大人竟非色慾燻心之徒。”
陳涼本想着辯解幾句,但是作罷了。
他一直沒想通,師父説的“親之,慕之和好之”到底是什麼,近之倒算是好理解一些,剩下的,是如何再也弄不懂了。
而且,之前丹田湧出來的那股熱流,也甚是不明朗。
陳涼試着按照先前學習的步序在經絡裏引導那熱浪,卻引得雙手發燙,在盆裏盥洗了兩刻多,弄出整整一盆沸水。
他想着,要物盡其用。
陳涼一邊用這盆熱水洗腳,一邊默唸着師父的教誨。
師父説,遇見權貴不能視而不見。應家的二皇子應天明在天下舉足輕重,就更不能坐視不理。
陳涼想通了,就在這裏,等着應家的兵馬來。若想報國,只此一舉。
師父教了他道理,卻忘了教他第二根腦筋。
温諾卻想不通,她問:“陳涼,這幾日要幹什麼?”
陳涼説:“等。”
温諾問:“莫非聖上已得知消息,特意派陳大人來此埋伏?”
陳涼一時間找不到更好的託詞,只好順着説:“正是。”
温諾恍然大悟般,長舒一口氣説:“我説為何京師兵馬毫無動靜,還以為聖上疏忽大意,原來已是早有準備。”
温諾若有若無地打量着陳涼問:“只是有一點好奇,聽聞御衞所修的武功都氣息厚重,腳步沉穩,聲如洪鐘,筋骨剛勁。陳大人卻只似一富家公子,眉眼倒是生的俊朗,偏偏不像習武之人。”
陳涼搖頭説:“温姑娘,我現在説我不是御衞,你信麼?”
温諾輕笑説:“定然不信,大人定是修煉了什麼密不外傳的功法,若是不想告訴小女也無妨。”
她背過身去,就要下樓。
陳涼聽了一怔説,想是這時應該跟姑娘“好之”,便從腦海裏搜刮了些師父嘟囔過的那些東西,開始胡扯一通:“温姑娘,我修煉的是不動歸西大法。”
温諾一陣發矇,她不解地問:“温諾行了江湖十幾年,還真從未聽説這不動歸西大法。想必應是玄妙萬分吧。”
陳涼説:“正是。此功練到一重,外剛內柔,剛柔並濟,可修武極。練到九重,則是驚雷四布,風起雲湧,不動則已,動則歸西。”
陳涼光顧着這話的氣勢,還沒反應過來功法到底是讓自己歸西還是什麼歸西,温諾卻一臉驚詫歎服,自愧弗如。
“未曾想竟有如此功法……”
陳涼輕輕拍了温諾的肩,故作淡然地走下去吃茶。
喝着這盞温熱的龍井,温諾在一旁問:“陳涼,你幾日來對我無求無慾,也不呼來喝去……”
陳涼想,師父可沒講過善待女流也是錯。
温諾説:“莫非大人相中了我的根骨,要教武學於我?”
陳涼愣住了。他不會武功,但説出來温諾定然也不會信。他就只有拳拳報國之心,還不能當飯吃。
能當飯吃的,既不是忠肝義膽,也不是蓋世武學,而是他身上的銀票。
陳涼説:“還不到時候。”
温諾感激涕零,這個姑娘把學武看得恨不得比命重,她説:“謝大人成全。”
陳涼費解地問:“姑娘,你一介女流,也沒有濟世之心,何苦練武呢?”
温諾眉頭微皺答:“難道不報國不濟世,不為天下百姓黎民蒼生,就不能學武了麼?”
陳涼答不出了,他心裏思思念唸的都是懷着天下的熱忱,光想着怎麼救萬民於水火,還沒考慮過温諾這種純粹的習武者。
陳涼轉念一想,自己口口聲聲為了青崖鎮百姓。可要是應天明真帶着兵馬來了青崖鎮,都是應家最驍勇的精鋭,外加應天明更是聲名顯赫的一代戰將,自己不過是草莽匹夫,如何抵擋?
但師父的話猶在耳畔,告訴他,“在那之前,別多想”。
別多想,陳涼就不想了。
6.
陳涼給温諾買了身新衣裳。之前温諾的衣服雖是華美,卻太過招搖乍眼。新添置的這件,雖不出眾,也算合貼。
陳涼説:“我之前看你穿的花枝招展,還以為是富貴人家。”
温諾説:“只有那衣裳富貴罷了,還是各位長兄湊錢出的一件。”
陳涼問:“你爹孃呢?”
温諾説:“我爹孃早早就不見了蹤跡,否則温諾也不會淪落到四處討生活。”
陳涼弄不懂,天下找不到爹孃的人怎麼這麼多?莫非生兒育女是件折壽的煞事,但凡生了兒女的夫妻都雙雙早亡?
温諾説:“現在我看得出,陳大人也許是好心人。”
陳涼心裏道,整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吃穿用度沒一點虧待的。到現在這個份兒上,還只能説個“許是好心人。”
陳涼倏然間聽見殺喊聲,回身看見街角幾位漢子追着一位秀氣的書生廝打。
一打聽才知道,青崖鎮本就是邊塞重鎮,今早更是有京師進駐,嚴查一切嫌疑人等。這書生巧是路過此地,拿不出身憑,被逮個正着。
温諾説:“看來聖上把應天明的風聲當成了頭等大事,派了大人當先鋒,還要再來京師進駐以防萬一。這種打扮的書生,評書裏聽得多了,多半都是喬裝打扮的刺客。長相越是文秀,行蹤就越是可疑。”
陳涼説:“可我一眼看過去,那箱籠裏裝的都是書卷。再説哪有刺客這麼蠢,被打的鼻青臉腫都不知道跑。”
温諾説:“這更説明他演繹之嫺熟,用心之兇險,大人更是要小心啊。”
陳涼眼看着書生的叫喊越來越輕,掙扎越來越弱説:“這哪成,這書生馬上就要被打死了。就算真是刺客,也沒有直接打死的道理啊。”
陳涼走到那羣兵士的身後,大喊道:“別打了!”
沒人理他,甚至有幾位打的愈發賣力起來。
一旁的温諾神色不安,死死地扯着陳涼的衣襟。陳涼又放聲喊道:“別打了!”
陳涼看他們不為所動,惱怒之下丹田又湧上一股熱流,順着四肢百骸向左右手的脈門而行。
那熱流頂在左右脈門上,燙的陳涼刺痛。只聽一聲爆響,倏然間從兩袖間飄出幾百張銀票,嘩啦啦像雪花一般向人羣飄去。
這幫連軍餉都吃不飽的兵痞哪裏還顧得上什麼嫌疑人等,全都一鬨而散開始搶錢。
不單單是剛剛打書生的漢子,周圍的街坊鄰居掌櫃的,食客住客走街串巷的,全都蜂擁而上。
凡是陳涼能看見的人,幾乎全都如猛虎尋食。
只有温諾沒動。
陳涼身子突然一陣熱流湧上來,他感覺身骨快不是自己的了。他問:“温姑娘不去拿銀票?”
温諾説:“我好財。但陳大人的錢,我不搶。”
陳涼勉強笑着説:“沒想到姑娘如此高風亮節。”
温諾説:“不是。我知道陳大人心善,不用搶也不會虧待温諾的。”
陳涼不知道該不該誇這姑娘,但總歸是從話裏聽出了誠意。
陳涼説:“温姑娘,不要把這銀票想的理所當然了。我也不知道着銀票是從何而來的。”
温諾説:“放心,我定然對此事守口如瓶。”
此事?什麼事?該不會温諾以為自己總能變出一大把銀票吧?陳涼感覺脊背冰涼,他恍然想起了自己原本的意願,指着那書生説:“温諾,快去救那書生。”
説完,他感覺那股熱流湧上腦海,他全身動彈不得。眼前一黑,像是墮入夜幕。
7.
陳涼醒來的時候,温諾正在一旁擰毛巾。
温諾問:“你醒了?”
陳涼警覺時辰不對,連忙坐起問:“我睡了多久了?”
温諾説:“你當街突然站住不動。那幫兵痞開始要在你身上搶錢。我抱着書生騰不開身段,差點也要遭人欺凌。結果你突然爆呵而起,半睡半醒般護着我走了半里多。”
護着温諾?自己連半點武功都沒學過,醒着的時候都未必能鬥得過一隻鵝,更別提暈過去了,怎麼護着別人?
陳涼問:“然後呢?”
温諾説:“然後突然你的腰牌就掉到地上了,眾人一鬨而散。你睡了整整兩天兩夜,書生的傷重,現在還沒醒。”
陳涼的確感覺渾身酸澀難當,像是剛剛傷筋動骨。他揉着精明穴,半點都回憶不起來。
温諾説:“現在城裏傳的風言風語,説是什麼有‘笑面書生’開卷殺人,提筆斷魂,是應天明的貼身護衞。來到這青崖鎮裏,搶了三萬兩銀票,還殺了一位大內御衞。”
陳涼聽得雲裏霧裏道:“這都扯到南天門了。什麼笑面書生,什麼大內御衞。那書生就是個平凡書生,那三萬兩銀票是我掉的,那御衞腰牌也是我胡弄的。”
温諾輕嘆説:“開始只是説有書生被打,街上飄銀票。那幫老兵油子為了把自己搶銀票的事兒説的乾淨,把一籃子事都推到書生身上,然後就越傳越離譜。”
陳涼怒道:“離譜也得有譜可離啊。什麼開卷殺人,提筆斷魂。他怎麼不説書生吟詩吟出天雷地火啊?”
温諾説:“總之這事一出,現在鎮上的兵馬比以往又多了三倍,整個京師幾乎搬空了都駐到青崖鎮附近。”
温諾幫陳涼把身子放平,把被子蓋好説:“你先睡吧。什麼事以後再談。”
説着話的時候,温諾的眉目裏温情脈脈,流着暖光。
陳涼又不懂了,温諾對自己,幾時這麼暖過?
難道只因為,自己在昏沉沉間,護着了這姑娘?所以值得這姑娘傾了心意?
他想不透了,但師父告訴他,別多想。
他還是沒接着想。
又過了六七日,陳涼已經和緩如初了。可那書生卻終是保不住了,在一個夜裏被從郎中家裏掠走。
陳涼問:“書生知道發生何事了麼?”
温諾説:“想必是知道的。我最後一次見他時,他還萬謝陳大人救命之恩。我只怕他若真不是刺客,若真是一介書生,受了那麼重的傷,現在又免不了一陣拷打……”
陳涼説:“什麼叫‘若真是書生’?他就是個路過的可憐書生。我不信天下有那麼多狡詐之徒,還都讓我陳涼撞見了。”
温諾説:“陳涼不信,可天下人都信。”
陳涼問:“你也信那書生是惡人?”
温諾説:“陳涼不信,我也不信。”
陳涼説:“那好。你我就在這裏等着應天明來,跟京師一起等。只有那應天明來了,才能給書生一個清白。應天明不來,我這輩子都不走。我連一個窮書生都救不下,還救什麼天下。”
温諾垂下眼簾説:“你不走,我不走。”
8.
陳涼就在青崖鎮等,開始找客棧等。等了幾個月,又用銀兩在寒山鎮辦了家業,接着等。
他的功法也在突飛猛進,就是再罕有,再精巧,再奇淫的東西也弄的出來。不要説是小小銀票,就是九天靈芝也能轉手弄出兩三根。但每次發功之後,往往會身體脱控幾個時辰,且而後的數日,都虛冷無比。
他每天都在盼着應天明的兵馬踏過青崖鎮的長坡衝殺進來,但沒有。
然後陳涼突然不寒而慄:若是應天明就這麼不來了,怎麼辦?
書生日日夜夜,指不定在哪裏被嚴刑逼供。自己歲歲年年,再也離不了這青崖鎮。
他轉念又想,自己藉着這功法,吃穿不愁,榮華富貴,還有一個年輕貌美的温諾死心塌地的跟着,到底為何要死死糾纏這天下?就算應天明不來,又能如何?
這次他忍不住多想了,師父的勸也沒用了。
陳涼想了一月又一月,想到來年的時候,不想了。
因為温諾有身孕了。
陳涼發懵了,温諾天天跟着自己,想讓温諾紅杏出牆,陳涼自己都不信。
然後陳涼才知道,温諾的確沒有紅杏出牆,紅杏就長在牆裏。那天救了書生,半睡半醒的陳涼突然獸性大發,雲雨於荒草之上。
荒草之上,就懷上了。
陳涼之前的相貌不好評説,但練了功法之後的陳涼肯定算得上是分外俊朗。這樣跟温諾相合,倒也算般配。
陳涼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温諾的事就成定局了。生米不但煮成了熟飯,都已經快糊了。自己的骨肉,陳涼當然是歡喜的。
陳涼這時才恍然大悟:無論如何,這樣總算是應了師父説的“親之近之”了吧,都這個份了,還能怎麼親近。
陳涼安心下來了,忙着照顧温諾飲食起居。
可青崖鎮安心不下來了,一時間全國的各地的守備軍,備操軍傾巢而出,在這裏大興土木,招兵買馬。邊陲小鎮轉眼之間興旺起來,不出五年大概就要成為西北第一重鎮。
陳涼覺得他報國了,而且明顯報國有門。青崖鎮能有今天的繁榮,不能説是陳涼功勞,卻也相當於陳涼一手促成了。
陳涼覺得已經可以了,足夠了。青崖鎮肯定不會倒了,就算整個大甄朝倒了,青崖鎮都不會倒。
青崖鎮固若金湯,鑄成了銅牆鐵壁。應天明來了,大概也是自尋死路。
他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那書生。
聽聞那書生被嚴刑逼供下,最終奈不住了,招供了一堆有的沒的,就被當街凌遲了。打上了應天明的印子,死了也沒能翻身。
不能翻身,就只能被濃墨點在紙上,寫成反賊。
街上都傳抓住這位“笑面書生”的是位大俠,坊間更是有着一位相貌俊朗,身姿偉岸,出手闊綽的巨俠佳話。
目光都指在陳涼身上,把他蓋滿。陳涼全然被當成了這位巨俠。青崖鎮的輝煌,不能沒有一個立在城牆上的標杆。他們需要一位英雄,需要一位蓋世豪俠。
而陳涼知道,就算他不是小人,也絕對配不上俠字。
9.
又是一年七月一,師父踩着陳家大宅的房檐。
陳涼百感交集説:“師父,你終於回來了。”
師父輕笑説:“徒兒,你這功法,已經有八成境了。”
陳涼説:“還多謝師父提點。”
師父説:“你聽説昨夜的大事了麼?”
陳涼問:“什麼大事?”
師父説:“應家的兵馬沿着水路,從東南奇襲。甄國的兵馬全壓在西北,一時間守備空虛,被一路打到京都。”
陳涼身子止不住的發抖。
他一愣,頭皮一陣麻。無名火燒的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功法不受控制的在經脈間運行。一股熱浪從丹田向上湧,一直竄到掌心裏。
他掌心發燙,燒的火紅,不覺竟摸到了温潤的玉感。
師父從房檐上跳下,拍了拍陳涼的肩膀説:“傻徒兒,你知道你練的功是什麼麼?”
陳涼呆滯地搖頭。
師父説:“你練的功,叫‘欲’。只有無慾之人才練得,此功練的愈是盛,欲便越強。這功不單可以煉欲,更可以滿足欲。”
師父問:“你看看,你手裏的是什麼?”
陳涼僵硬地低頭,看見右手死死地攥着大甄朝的傳國玉璽。
師父説:“你欲權,便得權。你欲財,便得財。你慾女人,便得女人。你欲天下,便得天下。”
陳涼一膝跪在地上,他沉聲問:“敢問師父姓名?”
師父輕輕從他手裏接過玉璽,長嘆一聲説:“徒兒,你做的夠好了。像你這麼純的人,太少了。我養了你十幾年,不是為了給甄國養一位將軍,而是為了給應家養一位英雄。”
“現在,你不單單是應家的英雄,整個青崖鎮,乃至整個天下,都當你是英雄。”
師父輕聲説:“老夫姓應名自笑,是應天明之父。我替應家謝了你調了幾十萬兵馬,謝了你的玉璽。”
陳涼的功法恍然間已至大成境,他全身滾燙,抬起頭來,師父已經不見蹤跡。
身後,温諾傳來細若遊絲的問聲:“夫君?你在同誰講話?”
陳涼把骨節按的發響,他回過頭柔聲説:“沒事。我的師父思念我,特來看我了。你身骨弱,少説點話。”
温諾問:“是教你不動歸西大法的師父麼?”
陳涼笑着説:“我倒真的希望有能讓不動歸西的大法。”
温諾似懂非懂,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滿眼柔情地問:“夫君,你剛剛説給孩兒起的名字,想好了麼?”
陳涼説:“想好了。我這樣的人,不配讓孩子跟我的姓。我把我的名字給他,他要完成我未竟的事。”
陳涼用炙熱的食指在温諾手心上寫着兩個字,那是屬於他們孩子的名字。
温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