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開國大將軍、楚王韓信被漢高祖劉邦以莫須有的謀反罪名擒獲後,便將其貶為淮陰侯,軟禁在了京師洛陽。天才兵家淪落成了階下囚,其苦悶可想而知。
剛開始幾個月,淮陰侯還老老實實的待在家中,每日獨言獨坐,獨往獨行,傲然獨處。但是漸漸的,寂寞一天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緊緊纏住他的靈魂,讓他窒息,讓他絕望。當時是古代,也沒有心理醫生能治他的憂鬱症,所以他只能嘗試着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淮陰侯獨自一人走上了洛陽的街頭,落寞的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只覺得自己越發落寞了。
經過秦末楚漢連年的戰亂,華夏大地早已是滿目瘡痍,被劫掠一空的城市,只剩下老人躲在殘破的屋檐下哭泣,士兵擁抱着別人的妻子,自己的老婆卻被別的軍隊劫走,孩子在逃難的路上被隨地拋棄,他們艱難地爬向父母逃走的方向,到處是屍體的村莊,戰爭過後是饑荒,而瘟疫隨之而來掃蕩了一切生命——戰爭發展到極端就是人口滅絕——到漢初兵燹總算平息,天下人口已從秦初的兩千多萬鋭減至一千萬不到,結果就是良田荒蕪無人耕種,集市蕭條物資匱乏,奸商們趁機囤積居奇,操縱物價,任意踴騰,通貨膨脹嚴重到經濟幾近崩潰。淮陰侯初來洛陽的時候,洛陽的集市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就算有那麼幾個衣衫襤褸滿臉菜色的小攤販,也都是生意清冷,少人問津,整個城市毫無生氣,哪裏像是個一國之都。
然而,短短几個月後,洛陽的人潮就明顯多了起來,大街上雖稱不上是摩肩接踵熱鬧非凡,但總算是有了個大城市的樣子,很多門庭緊閉的鋪面一個接着一個的開張了,人們的臉上雖依舊疲憊,但總算是有了些希望的神色,他們的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了,至少不需要每天再面對死亡的威脅。
這一切都是高祖實行與民休息的政策所致,只有這樣,殘破的天下才能重現生機。
淮陰侯不得不承認,劉邦對百姓而言,的確是個好皇帝,他個人道德品質的優劣,並不妨礙這一點。
圖:徐州豐縣漢皇祖陵,42米高劉邦銅像
所有這些,淮陰侯都看在眼裏。他第一次感覺到,他當年選擇背漢自立也許並沒有錯,至少,他一個人的悲劇,換來了整個天下的穩定發展。這雖然對他很不公平,但也是值得的。因為這僅僅只是對他一人不公平而已,在他眼前走過的那一個個神色匆忙的行人,並不會在意這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小世界,他們咀嚼一己小小的悲歡,並視之為大世界,而從會不在意他們身邊近在咫尺的某個人,某個曾經可以主宰整個天下的人,正經受着整個天下都無法承受的可悲命運,他慘烈的痛楚,他糾結的寂寞,他深入骨髓的無奈,無人知曉,不可告人,一切苦果只能他自己吞嚥。
淮陰侯徘徊在洛陽街頭,茫茫然不知何往,他認識這個城市甚至整個天下的所有權貴,整個朝廷都大半是他的舊部,但在他最孤獨最寂寞的時候,卻找不到一人能撫慰他那最孤獨最寂寞的靈魂。
他最好的朋友鍾離昧,已被他親手逼死;他最貼心的謀士蒯通,已然佯狂而去;他最欣賞的同類李左車,早在天下大定後就告辭還趙;他最感恩的知己蕭何,正在長安營建宮室,籌備遷都事宜;他為之付出最多的皇帝劉邦,則已將他徹底拋棄;這真可謂是故人長絕,衣冠勝雪,天下雖大,他的靈魂卻找不到一處歸宿,他該何去何從?
面對着這久違的洛陽街頭的煙火氣,淮陰侯只覺得當年在淮陰街頭餓着肚子閒晃的悽慘歲月恍如昨日,連百萬之師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光輝歲月也恍如昨日。
一切,都是一場夢罷了,轉了個圈,他仍然只是一個在街頭閒晃的過客……
淮陰侯苦笑:原來過了這些年,我仍然是隻胯下犬,只不過從前我鑽淮陰少年的胯,如今我鑽漢朝皇帝的胯罷了!
就這樣,淮陰侯漫無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覺逛到舞陽侯府前,他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
在漢朝諸將中,舞陽侯樊噲的人品還是不錯的,他個性開朗,一向勇悍又重義氣,且對淮陰侯的軍事才華一向十分推崇,多次向淮陰侯示好,卻總是得不到淮陰侯的垂青,兩人處於郎有情妾無意的狀態。
在淮陰侯眼裏,樊噲不過一屠狗之輩耳,他哪裏夠格跟自己做朋友,別做夢了!
然而,淮陰侯此時寂寞已至極點,找不到一個知己,找一個粉絲聊聊天也不錯,至少可以滿足一下自己可笑的虛榮心。
樊噲一見偶像親自登門拜訪,不勝狂喜,二話不説竟撲通跪了下來,激動萬分的説道:“大王乃肯光臨臣之寒舍!臣實榮幸之至。”
圖:武漢市龍泉山樊噲墓樊噲塑像
這是什麼話,如今大家都是侯爵,大王已經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兒了!還親迎跪拜??這唱的哪一齣?淮陰侯非但不喜,反而臉頓時沉了下來:
我明明已不是王了,樊噲卻如此稱呼行禮,這到底奉承我呢,還是在揶揄諷刺我呢?
糟糕,馬屁拍倒馬腿上了,氣氛頓時一片尷尬。
其實淮陰侯何必如此敏感,人家樊噲就是單純的崇拜你嘛,你想那麼多做什麼?
樊噲趕緊解釋一通,淮陰侯這才消去心頭之疑,兩人一番閒談,飲酒飲到深夜。
在所有臣工都對淮陰侯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樊噲卻毫不避嫌的交好於他,這麼好的朋友哪裏找去,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讓樊噲怒火中燒,氣的簡直要吐血。
一切的問題就出在淮陰侯的臭脾氣以及他那深入骨髓的高傲上。人家樊噲那麼討好他,他卻只覺得對方言語無味面部可憎,兩人聊了半天,淮陰侯越聊越沒勁,他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共同語言。
還是那句話,這男人之間的友誼,有時候跟愛情是一碼事兒,這磁場不對,脾氣不對,想法不同,咋一廂情願都沒用,勉強是勉強不來的。
但若是換做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聊不到一塊,正常的禮節還是要顧到的,不會像淮陰侯那樣亂埋汰人。
事情是這樣的,淮陰侯起身告辭的時候,樊噲又恭恭敬敬的親至門前拜送,完了起身剛要回府,就遠遠聽到淮陰侯滿懷酸楚的苦笑聲:“生乃與噲等為伍!”
——我韓信此生,居然混到要和樊噲這號人為伍了!悲哀呀!
這句話傳入樊噲耳中,樊噲頓時氣炸了!
——我好歹也是一朝名將,大漢元勳,曾在鴻門硬頂過霸王項羽,在遼東俘虜過燕王臧荼,還是皇親國戚(樊噲與高祖是連襟),誰見了我不得恭敬三分。他媽的,韓信小子真太欺負人了,枉我自作多情,熱臉卻貼到了冷屁股,那冷屁股還對我放了個屁,我呸!
樊噲這輩子都沒丟過太大的人,然而韓信一句話,就把他的人給丟光了,且一丟就是幾千年,因為此事後來逐漸演變成一個成語“恥與噲伍”,樊噲由此變成了人們口中粗鄙庸賤的代指,真是冤乎枉哉!
而這件事也很快在朝廷中傳開,高祖火了,呂后怒了,諸將有看法了,原先對韓信僅有的那麼點同情也不見了,他們甚至開始公然排斥韓信。
一句脱口而出的牢騷話讓韓信的羣眾關係降至冰點,這事能怪誰呢?其實還是要怪韓信太高傲,高傲到太不會做人。大家也知道你心有不平,但你也不能拿着你的不平四處擠兑人呀。就算要擠兑人,你也要搞搞清楚狀況再發飆不是?對方心胸如何,地位如何,會不會被打擊報復,背後有沒有人?你也不想想,人家樊噲,那可是一個普通的將領麼?人家從小跟皇帝玩到大,同娶呂氏女,鴻門救過駕,關係可比你韓信鐵多了,人家有的是背景,而你如今有的只是背影,你屌啥屌呢?
在漢初的政治格局中,以周勃、樊噲、灌嬰為首的豐沛碭軍事集團是最重要的一股勢力,甚至超過皇后與太子的影響力。可落毛的鳳凰韓信居然對這個圈子始終排斥,你想他能有好下場嗎?當年韓信雲夢遭擒後還有人為他求情,但經此事後,再也沒人肯為他説話了。這世上沒有人願做吃力不討好、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
這就是韓信的悲哀,他曾當過大將軍、相國、齊王、楚王、淮陰侯,集王侯將相於一身,擁有大漢帝國最豪華的朋友圈,卻混到沒有一個人為他點贊。
但韓信竟仍沒有就此收斂,反而越做越過分了,他後來居然還敢當着漢高祖的面説他遠不如自己,這人真是傲到沒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