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文科生，熬死了兩位數的帝王
西漢帝國的卓越領導人，趙、代、淮南諸侯國原相國，開國以來第九位丞相，忠誠而傑出的四朝元老張蒼同志，大限將近醫治無效眼看就要斷氣，卻念念不忘一件事——一件關係到蓋棺論定後代聲譽的大事。
病牀前的漢景帝劉啓，深情凝望這位年過百歲的老戰士，“卿但有所求，朕無有不允。”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張蒼拼湊起最後的力氣，“臣最最擔心的，是……”
……是哪裏出了意外？張蒼他爸自己都弄不清楚。他自己身高不滿五尺，張蒼成年後卻身高八尺有餘。於是他爸直到進棺材，對此都百思不得其解。
公元前256年，張蒼出生在現處河南的陽武縣，家庭出身和政治面貌不詳。這一年，中國發生了三件大事：
一 秦昭襄王的秦軍攻入洛陽，周朝的周赧王也在這一年死掉，標誌着延續長達8個世紀的、中國歷史上存活期最長的周王朝正式下課。
二 在祖國的西南，蜀郡郡守李冰開始深淘灘低作堰，以都江堰引導岷江灌溉良田。
三 魏國首都大梁，一個名叫劉季的嬰兒出生。這個張蒼的同齡人，將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草根皇帝。
但張蒼那時還不知道他出生的歷史座標。他只想努力學習，長大後找個好工作。機緣巧合，他拜在楚國蘭陵一位著名的導師門下學習，導師勉勵他：
蒼蒼，雖然你沒見過李師兄和韓師兄，但他們都是為師的優秀畢業生。你也要好好學習，今後不要給為師和師孃丟臉。
張蒼跟着導師荀況寫論文的時候，學長李斯已經去了秦國、投在相國呂不韋門下打拼，而學長韓非也還沒有去秦國，正厚積薄發地寫文章《説難》《孤憤》——後來被只比張蒼大三歲的秦王嬴政讀到，十分仰慕作者的才華，把他從韓國召到了咸陽。結果躊躇滿志的韓非到咸陽不久，就被妒火攻心的同窗李斯構陷至死。
張蒼那時多半不知道江湖險惡，反正後來他也去了咸陽，擔任秦國的柱下史，負責掌管圖書典籍。對於手不釋卷的愛書人張蒼來説，國家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很適合，然而他的入職時間也一樣不可考——要是29歲前入職，他就能近距離見證荊軻圖窮匕見、把嬴政追得滿大殿地跑；要是35歲前入職，那他也能親身恭迎嬴政成為中國第一任皇帝；要是年過四十才入職，那他只能看着從小吏一路做到丞相的李師兄、被指鹿為馬的宦官趙高給玩死了。
什麼時候入職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離職的卻大致可考。司馬遷説張蒼“有罪，亡歸”，大概率只有在秦始皇病死、秦二世胡搞期間才有可能。因為天下大亂，張蒼才能順利地從咸陽逃掉、逃回家鄉也不怕被全國通緝。要是始皇還活着，張蒼哪能輕易逃過法律制裁？犯秦法者雖遠必誅。
此時張蒼已是年近五旬，但精彩人生才剛剛起步：同齡人劉季起兵反秦、路過陽武，曾經的秦國公務員張蒼華麗轉身，投奔了起義隊伍。
只是張蒼萬萬沒想到：棄暗投明不久就要面臨砍頭。
可能兩千多年前的太陽更努力、紫外線更強，漢代人皮膚普遍偏黑。登記户籍時為了防止虛報漏報瞞報假報，除了姓名性別年齡和家庭住址之外，還要寫明身高及膚色。所以從現代出土的漢簡中，當時的皮膚色調大多如下：
魏郡繁陽高忘裏大夫謝牧年卅長七尺二寸黑色
居延都尉給事佐居延始至裏萬常善念卅四歲長七尺五寸黑色
河南郡熒陽桃郵裏公乘莊盱年廿八長七尺二寸黑色
橐佗吞胡燧長張彭祖符 子大男輔年十九歲 子小男廣宗年十二歲 子小女女足年九歲 輔妻南來年十五歲 皆黑色
……
從男到女從老到少從個人到家庭，那時基本都是黑色。所以身高八尺有餘、兼有一身亮白肌膚的張蒼，因為犯事脱了衣服要砍頭時，就實在是特別醒目，如同一堆煤球裏跳出個剖開的冬瓜。司馬遷記載，這瓜引起了路過的吃瓜羣眾王陵的注意：這麼膚白且高挑的瓜，委實少見——於是他説服了劉季刀下留人，説油膩男可斬、老帥哥該活。
史書記載有時就是這麼以貌取人。其實想深一點：志在高遠的劉季，當時身邊全是一撥沛縣的鄉巴佬，現在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資深秦廷官員，哪裏捨得一刀兩斷了事？法規不外乎人情，膚白高挑就是張蒼的人情。
於是張蒼就穿上衣服，跟着劉季一路打回了曾經的工作地咸陽。進城之後，劉季們都忙着去搶金銀搶女人，唯有蕭何先去把檔案律令圖書全部打包整理——蕭何只是一個沛縣小吏，此時見過的世面還有限，要是沒有老員工張蒼帶路，説不定連檔案庫的門牌號都不知道。反正從此對於全國各地發展程度、基礎設施、民眾特點、攻防難易的掌握，劉季領先了項羽整整有一光年。蕭何後來建國功勞第一的軍功章，怎麼想都該有張蒼的一半。
從此張蒼就在仕途上一帆風順起來。項羽把劉季趕去當漢中王，張蒼跟着一路風雨同行；劉季跟項羽翻臉爭天下，張蒼被派去跟着史上數一數二的戰神韓信平定趙地，還立下了取趙王陳餘首級的大功；歷經代相、趙相又代相的鍛鍊之後，張蒼因為隨漢高祖劉邦——曾經的劉季——征伐燕王臧荼有功而被封為北平侯。從秦朝逃犯到漢朝功臣，張蒼用了不到十年。
封侯這一年張蒼55歲，他也被調回長安擔任“計相”——主管天下郡國審計的最高長官。一個月之後他更成為“主計”，負責總管四方貢賦和國家財政，以財政部長的身份直接對總理蕭何負責。《資治通鑑》上説，“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 ，因此張蒼與蕭何韓信一起，並肩成為漢帝國各項制度規則的制定者。他要求天下郡縣每年逐級編制和呈遞的“上計簿”（審計報告），是中國最早的、具有獨立意義的會計報告。他還制定了漢帝國的度量衡，不然買米都沒個統一標準。
漢初開國功臣，除了出身韓國貴胄的張良和精通禮儀的叔孫通之外，其他人跟張蒼一比都是泥腿子。做了五年的財政部長，劉邦把他派到淮南國去當相國，相當於袖珍版帝國的操盤手。張蒼此時已經六十歲，劉邦可能也就準備讓他在這個位置上光榮退休了。
但劉邦低估了張蒼的生命上限。他自己翻過年就死了，哪裏想得到張蒼的未來依然是上坡路。
張蒼在淮南相國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十六年，平安無事歲月靜好。閒暇之餘，他就玩一玩音樂、搞一搞算術、翻一翻典籍再養一養身心。長安的劉邦、蕭何、惠帝……一個個死去，呂后主政的朝廷下暗流湧動勢力博弈，都跟他沒什麼關係。
機會是隨着呂后的死而到來的。在誅除諸呂時，曹參的兒子平陽侯曹窋不贊成捕斬呂家的領頭人呂祿，於是被周勃陳平撤職。空出來的御史大夫一職，也就落到了闊別長安十六年的張蒼身上。也許周勃陳平看了一圈，發現資歷足夠的、能力公認的、背景簡單的、威脅又不大的人裏，張蒼是最適合的了。於是已經76歲的張蒼，就回長安跟着周勃陳平一起擁戴代王劉恆上位，這擁戴之功立得倒是輕而易舉。
由於年齡關係，張蒼更像是一個過渡性的人物——然而主事者又犯了跟劉邦一樣的錯誤：低估了張蒼的電量。
恩人王陵死了、丞相陳平死了、陳平的繼任者灌嬰過兩三年也起了靈堂，於是漢文帝劉恆親自給張蒼戴上了丞相的帽子——除了不受信任的周勃，開國功臣裏面幾乎已經沒有誰的資歷能比張蒼更資深的了。這一年，張蒼年僅80歲。
丞相不是那麼好當的。上任兩年後，以寬厚著名的劉恆以謀反的名義，把自己僅存的唯一兄弟、淮南王劉長抓了起來，讓丞相張蒼擬處理方案。雖然跟劉長在淮南國朝夕相處過十六年、一路看着他長大，但政治江湖上沒有交情可言。文帝的心思，張蒼用不着揣摩都一清二楚，所以他給出的處理意見是：殺。
君王當然要寬大為懷，文帝指示免死，於是張蒼改成了流放四川。即便如此，劉長還是天遂人願地在路上“不食死”。劉恆問臣下怎麼洗白殺弟的罪名，有人説只有殺掉以丞相張蒼為首的主事者才有效，白髮蒼蒼的張蒼覺得脖頸後全是冷風吹。
幸好文帝不打算卸磨殺驢，只把流放路上負責接待的官員殺了一批頂缸了事。張蒼有驚無險，從此老當益壯地工作。文帝要施仁政、除肉刑，張蒼就把砍鼻子砍手改成了打板子——雖然打板子反而經常致死，但至少制度字面上是減輕了的。
張蒼在丞相的崗位上夙興夜寐，一做又是十幾年。魯人公孫臣以為根據金木水火土五德終始説，漢應該正當土德；水德擁護者張蒼罷免了他。等到公元162年春，有“黃龍見”、漢文帝提拔公孫臣為博士改水為土時，張蒼就知道自己的政治生涯該結束了。黃龍真不真不重要，重要的是以自己為代表的漢初功臣集團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應該退位讓賢了。
春天黃龍出現，秋天張蒼病免，回家養老的他這一年94歲。當時沒人知道，他是西漢帝國兩百年曆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任丞相。
99歲那年，張蒼還參加了漢文帝劉恆的國葬。追悼會上，他就像一枚直立的活化石。
有死就有生，文帝薨逝一年後，景帝劉啓為了慶祝皇子劉徹出生，在長安宮中大宴羣臣。一百歲的四朝元老張蒼受邀赴宴，與襁褓中的未來漢武帝解鎖一面之緣。
張蒼這麼能活，當然是有原因的。司馬遷説他退休之後牙齒全掉了，於是喝人奶度日，家中常年像飼養奶牛一樣養着一批奶媽。身居高位多年，張蒼府中妻妾成羣數以百計，誰一有懷孕經歷，從此就再也得不到老爺的召喚。
但張蒼再能活，再一生看遍周赧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莊襄王、秦始皇、秦二世、秦王子嬰、項羽、漢高祖、漢惠帝、呂后、漢文帝、漢景帝你方唱罷我登場，也還是要迎來必須告別的這一天。這最後時刻，他握着病牀前漢景帝的手，神情懇切：
“臣最最擔心的，是訃告通稿裏説臣是……文科生。”
漢景帝一怔，説這個，你老人家怕是不好洗哦。
“你出身大儒荀況門下，是春秋左傳的衣缽傳人。你師兄李斯韓非和你帶的研究生賈誼，都是文科生。”
“你第一份工作是圖書管理員，典型的文科生工作。”
“你擔任朝廷主要領導期間，日常工作是行政和法律條文修訂，跟文科脱不了干係。”
“至於五德終始這些過氣知識，再過二十個世紀也只在文科教材裏出現。”
張蒼點頭説這些我不否認，但我其實不偏科，而是十項全能的複合型丞相：
“我負責全國審計，會計工作當然離不開高等數學啦。”
“我增訂校正了《九章算術》，一共收集了246個數學問題，有些算法要比歐洲同類算法早1500多年呢。”
“我主持確定跟農業密切相關的律歷《顓頊歷》，理工農醫的農哎。”
“我數十年如一日堅持喝奶，其實是做乳糖耐受性的自身活體實驗，當科學小白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耶。”
張蒼老淚縱橫，“最近都在説文科生智商有限、思維片面、不切實際、眼高手低、在校課程難度小、離校工作油水稀、所謂的情懷變不出GDP、不會建設只會風言風語、直接把我大漢拖進中等收入陷阱裏……所以寫什麼都行，就是別把臣往歷史的恥辱柱上釘，陛下求求你。”
動了惻隱之心的漢景帝點點頭，嘆一口氣。於是公元前152年，張蒼滿意地含笑而逝。
只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僅僅過了幾十年，司馬遷就為張丞相光輝的一生總結陳詞“太史公曰：張蒼文學律歷，為漢名相”——還是文科生。
主要參考：
司馬遷《史記·張丞相列傳》
司馬光《資治通鑑·漢紀五》
董平玉《百年曆史變遷的見證者——張蒼研究》，曲阜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薛志清《從階下之囚到大漢丞相——張蒼的“相貌”與社會流動關係之探究》，《河北北方學院學報》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