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開始讀點書,是到了嶽麓山下。
之前,我自然是上過學的,小學五年,初中、高中各兩年,也沒怎麼逃過學。只是那時上學,沒人讓你讀書。學工、學農、學軍是主課,讀書,連空都難得插進去。幾年下來,工、農、兵、商都學得有模有樣,唯獨書,真沒怎麼讀。再説,那時也着實無書可讀。小鎮的學校,原本藏書無幾,先前的圖書室,改作了土化肥車間,我們走村串户,拾了雞糞、鴨糞、豬狗糞來,堆在車間裏,弄得滿校園臭氣熏天。當然,後來我聽説,也有人打着燒黑書黃書的旗號,趁機藏了好些書回家,舉世書荒他獨富,終究把自己讀成了一個人物。其時我還小,不懂世道輪轉,更不明白“與時逆進”的道理,再説也沒那份心機,便渾渾噩噩,跟着時代滾了過來。
我上師範學院那年,學校開學晚,似乎到了早秋,葱蘢一派的嶽麓山,竟有了星星點點紅葉。校園卧在綠肥紅瘦的林蔭裏,靜寂如同山中。唯一人流湧動的地方,就是聳在小山頭上的圖書館。領了借書證,頭回去借書,卻不知該借哪幾本。卡片翻來翻去,總也猶豫不決。後來靈機一動,挑了幾位看上去年紀大的同學,看看他們填什麼,再把每人填的第一本記下來,湊數借了五本書。其中有一本,便是黑格爾的《小邏輯》。回到宿舍一翻,連序言都看不懂。硬着頭皮往下讀,一學期只讀了三分之一。同學見我老啃這本書,以為我學問了得,傳出去,竟得了個讀書厲害的好名聲。有位外系學哲學的,約了我去操場,繞着圈子探討辯證法。我書雖沒讀懂,但記憶力好,能成段成段背給他聽,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翻來覆去逼問我:爹媽誰是哲學家?球雖是個烏龍,卻讓我明白了一件事:若想學點西方哲學,《小邏輯》繞不過去。後來,我跑去袁家嶺書店,乾脆自己買了一本回來,有事無事翻一翻,直至後來一二十年。誤打誤撞的一本書,竟撩起了我對哲學的興趣,以致後來看事論人,多多少少講點辯證思維,不會一根筋,將自己逼進死衚衕裏出不來。
因了《小邏輯》,便讀了黑格爾的《美學》;因了黑格爾的《美學》,便愛上了朱光潛先生的譯筆,順藤摸瓜找來他的美學著作,囫圇吞棗一起讀。儘管依舊不怎麼懂,但他分析具體作品的那些文字,卻讓我找到了一條捷徑:但凡先生反覆提及、重點分析的作品,便去借來讀,等於得到了一份審美標準極高的書目,彌補了年少時閲讀的虧欠。
我們上課時,凡遇覺得不重要,或者不好聽的課,便三三兩兩出逃。多數同學跑去圖書館,我喜歡户外,老往嶽麓山上跑。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嶽麓山,山下是書院和校園,山腰是寺廟,山上,則是漫山遍野的名人墓廬。我常常跑到劉揆一、蔡鍔的墓地,躲着讀書或發呆。那裏除了清靜,就是陽光特別好。那天我又往山上跑,正巧碰上了馬積高先生。那時,他是中文系的主任。先生當然知道我是在翹課,卻也沒有批評,只説上課不聽課,考試時再花更多時間複習,豈不功半事倍?老師講一堂課,四十五分鐘,只要有一兩句是自己的,就算好老師,聽了,就不算白聽。好像讀一本書,真正作者原創的觀點,也就兩三個,你抓住了,書就沒白讀。這世上,沒有不值得聽的課,只有不懂聽課的學生;沒有不值得讀的書,只有不會讀書的讀者。再説,課是可以反過來聽,書是可以反過來讀的……先生和顏悦色一番話,如同一道激光,灼得我臉皮生痛,也照得我心靈洞開。此後琢磨書可反着讀,愈想愈有深意。除了好些作者反話正説,藏了玄機給讀者,讓你反着去體味,還有思維邏輯上,順着作者走一遍,然後逆着作者再推一遍,便有另一種思維空間。
還有一回,我去蔡鍔墓廬看書,氣喘吁吁爬上去,竟有一老頭兒先在了,坐在石凳上曬太陽。走近一看,是王石坡先生。先生那時已退休,沒給我們上過課,但他的人生傳奇,我早聽人説過。有回先生到食堂打飯,便有人興奮地説:那是王石坡!先生早年治舊學,一派名士風度。陰差陽錯讓他教俄蘇文學,竟也名重一時。反右時,在劫難逃被打右派,便跑去沙利文當廚師,又成了一代名西廚。再後來,選去駐沙特使館,專門主理宴會。“文革”結束後,才被學校請回來重上講台。過去只聽説其故事,如今遇上真神,自然誠惶誠恐求教,希望先生開一份俄蘇文學的書目。先生笑一笑,説:讀書是件極個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需要,各人有各人的緣分。千萬別信人家的書目,名人的也別信!讀書重要的,是講緣分。碰到哪本書,是你的緣分,你的緣分構成你的知識學養體系。你照胡適的書目讀,就能讀成胡適?成了胡適又怎樣?都説走自己的路,先讀自己的書,才能走自己的路。説着指了指蔡鍔的墓碑,接着又説:你看這滿山躺着的人,走的是他自己的路,讀的也是他自己的書。他們各讀各的書,其結果,就是把自己讀成了一部與眾不同的書。你有緣讀了這些書,比任何書目都強!也只有嶽麓山,才有這些書。你能來這裏,就是一份書緣……我與先生的交流,只此一次。他到底沒給我開書目,卻又給我開了一份大書目。我覺得,先生自己就是一本書,能碰上,就是一份彌足珍貴的書緣。
此後數十年,我果真不再找人開書目。久而久之,習慣了每年訂個大概的讀書計劃,隨心隨緣慢慢讀。大學期間,我最具雄心的一項讀書計劃,就是我行我素自己訂的。我將當時學校所藏現當代散文,包括漢譯域外散文,都借來翻一翻。是否真借完了,我也不確定,因為那幾年,學校加速圖書館建設,藏書激增。但我所借閲過的,應在五百種左右。好些借書卡,我是第一個名字,比如張岱的《琅環文集》,周瘦鵑的《花花草草》,海涅的《哈爾茨山遊記》等。當時許多同學不解:為何花這麼多時間讀散文?大家覺得,學中文的人,詩歌小説才是閲讀的首選次選。初入大學時,我曾反覆追問自己:一個漢人學漢語言文學,最大的人生功用是什麼?我琢磨了許久,最後認定是交流;交流的功用是什麼?是以準確、直接、生動的表達,將自己的意志與訴求,變為他人的意願和行為。而所有文體中,最能實現這一功用的,是散文。無論説理、記事還是表達感情,散文都具備明白曉暢、直抵本質的特徵。要説岳麓山下四年,我最與眾不同的讀書收穫,就是讀了這幾百本散文,這幾乎成了我走向未來人生的資本和底氣。近年迴歸文學,首先選擇寫散文,也是因了這種積累和偏好。
十多年前換寓所,我選了河西,左岸,回了嶽麓山邊。雖然不是當年的校園,但屬同一山脈,同一文脈。在別的河畔、山麓輾轉了二十多年,再居嶽麓山邊,竟有一種迴歸老家的稔熟和親近。寓所位居臨江不遠的一座小山坡,站在院子裏,眺得見嶽麓山頂,看得到春去秋來乍綠乍紅的楓林。讀書寫作累了,便會驅車到山腳,沿着鋪滿落葉的小道爬上山,在當年讀書的蔡鍔墓廬,獨自呆上小半天。或是讀讀書,或是什麼也不做,只要呆在那裏,便覺心寧氣和,萬慮俱消。
寓所裝修時,我挑了空間最高最大的一間,做了自己的書房。書櫃從下至上,整整五米高,幾千冊書擺上去,像個小型圖書館。其上最顯眼的,是兩套大書:一套是朋友盧仁龍做的影印版《四庫全書》,一套是我參與編輯出版的《湖湘文庫》。雖説這些書,我已沒有勇氣通讀,但隨時隨手翻一翻,卻每每有驚喜。至於那幾百本朋友簽名贈送的著作,讀的不僅是學問和才情,更是深深淺淺的交際與友情。
如今再讀書,更多是營造一種思考的氛圍和狀態。一本書在手,讀上幾頁,思想便跑去了別處。到頭所思所得,與作者説什麼,並無多少關係。古人説開卷有益,我覺得,最大的益處,是讀書可以把心收回來,讓心靜下來,思考一些與柴米油鹽、升官發財、人情冷暖沒有關係的事。至於記些金句,集些觀點,甚至長些學問,已不是讀書的目的。當年讀書求有用,如今讀書求有趣。一則另類逸聞、一段狡黠論説、一點意外感悟,都能讓我會心一笑,通體舒泰。倘若還能有所觸發,自己生出些感動與聯想,便隨手記下來,放在那裏集作一本書,名曰《亂翻書》。王石坡先生教誨的讀書隨緣,該是基本做到了。人與書憑緣分,人與思想,其實也憑緣分。有些感悟記下來,過些天再看,竟會有些驚訝,怎麼自己能生出這些思想?覺得是一種莫名其妙的遭遇,一種不期而至的所得。
我讀書,還有一種習慣,或許是個怪癖:讀到好文章,便要動筆改。魯迅、沈從文、汪曾祺等等,愈是名家名作,愈要逐字逐句改。這等文章,自然難得改動,間或能動一兩個字、一兩個句式,甚至一兩個標點,便覺收穫甚巨。即使一字一句動不了,也會覺得收穫不小。因為這種經歷多了,慢慢就能明白,如何才能把文章寫得一字千鈞、泰山不移。遇到好文章,看一遍不如誦一遍,背下來不如改出來。若説練寫作,有時候動筆寫不如動筆改。當然,這個讀書寫作的方法,或許也就適合我。
人説岳麓好讀書,除了環境清幽,風景宜人,我覺得,重要的還是文脈與文氣。吾道南來,鍾於嶽麓,千年薪火不絕。除了書院的學術傳統,還有那些山上躺着的,都是湖湘文化血脈的代際傳承人。當然,也包括山下楊樹達先生那類大儒,以及後來為我傳道解惑的馬積高、王石坡先生等。設想,若不是當年有幸遇上兩位先生,我該怎麼讀書?又讀如何做人?實在無法想象。嶽麓讀書的好,就在永遠有一批傳承湖湘文脈的人在那裏,你若遇上了,便是終身之幸。再之是文氣。嶽麓文化積澱深厚,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文化磁場,隨時會校正你人生追求的指針。無論選什麼職業,做什麼行當,只要你看見嶽麓山,想到嶽麓山,便會有一種荒於讀書的惶恐,疏於讀書的緊迫。只要你在這個氣場裏,就會將讀書當作成人成事、養身養心的必修之課、必練之功。這當然不是説,離了嶽麓山,書就沒人讀,沒法讀,只是這世上,武有武場,文有文場,在場與不在場,差別不是小量級的。尤其如我這等功力不逮的讀書人,罩在嶽麓的文氣裏,才能多少有些長進。
前些天,嶽麓山管委會的領導來找我,説是想設立一項基金,用於保護和發展嶽麓文化,擬請我出任理事長。這當然是件該做也值得做的事,但思考再三,我還是婉拒了。原因很筒單,以我的德性和學養,當不起這個體面的社會職務。我當下的道行,只夠做個嶽麓老學子,坐在家裏,安靜本分讀點書。
再説,嶽麓當真好讀書。
於抱朴廬息壤齋
2023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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