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祖籍湖南衡陽,1816年生於安徽安慶,字雪琴(後有雪帥之稱),自號退庵堂主人。其父彭鳴九做過“合肥梁園鎮巡檢”,儘管這是一個級別很低的武官,卻得到當時的安徽巡撫李翰章(李鴻章之兄)極高的評價,於彭鳴九死後親自做傳,將彭鳴九“推為皖中循吏之最”。然而彭鳴九英年早逝,加之為官兩袖清風宦囊如洗身後沒留下什麼財產,再加上族中一些不良之輩又對他們孤兒寡母橫加欺凌,致使彭玉麟在故鄉湖南衡陽度過的少年時代不堪回首,歡娛既少,悲苦尤多。
令人氣憤的是,他們孤兒寡母僅有的一點薄產也被族中惡徒侵吞了,彭玉麟的弟弟彭玉麒竟險些被人擠到河中溺斃。一天,母親王夫人把兩個兒子彭玉麟和彭玉麒叫到跟前,哭着對他們説:“我們老是受欺受壓的,這地方沒法長住下去。你們尚未成年,還是遠出避禍吧。記着,從今以後,你們要自強自立,等有了成就,再來見我!”慈母淚落,滴滴傷情。窮人的孩子早懂事,於是十三歲的彭玉麒跟人去跑遠水生意,長期音信杳然。十六歲的彭玉麟則就讀於衡陽城中的石鼓書院,他聰穎好學,特別能吃苦,從不怨天尤人。他當時“緼袍敝冠、三餐不繼,然介然自守,未嘗有飢寒之嘆”。
生活的困頓,使彭玉麟不得不中斷其學業,在軍營中謀了一份相當於文書的職業,聊以奉養寡母。在這期間,彭玉麟遇上了他生命中第一位伯樂——時任衡陽知府的高人鑑,一個偶然的機會,高人鑑在軍營中看到了彭玉麟寫的一份文書,對他的文才與書法大加讚賞,後來又招攬為門下弟子,並招他到官學讀書,成為了一名秀才。但如果止於此,彭玉麟最多隻能是衡陽城中一介名士,通過科舉之路謀一份官職,像父親一樣儘管賢能幹練卻只能終老鄉間。
咸豐四年(1854年),太平天國鋒芒正盛,腐朽不堪的八旗兵節節敗退,曾國藩正在衡州、湘潭組建水師,廣求人才。先有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葆稱讚彭玉麟,後又有常儀安推薦彭玉麟膽略超人,曾國藩遂發書召他速來。可是彭玉麟剛剛喪母,在家守制不出。曾國藩再次勸出,並説:“鄉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長守丘墓乎?”這話説得很有水平,彭玉麟感其誠義,慨然應徵,當即人軍。43歲的曾國藩與38歲的彭玉麟這次相遇,開始了其共同對風雨飄搖的清朝力挽狂瀾於既倒的非凡人生。
入湘軍後,彭玉麟在與太平天國軍隊的作戰中驍勇善戰,智勇過人。湘軍主帥曾國藩讓他創立了湘軍水師,購買洋炮,製造大船,訓練將士。彭玉麟治軍極嚴,湘軍水師中,他的坐船是一條插着紅旗的快艇,巡視各處,來去如風,營中三不準“鬥毆、賭博、抽鴉片”,如有違者,輕則笞杖數十,重則人頭落地,因此彭玉麟治下,軍紀在湘軍中堪稱第一,遠勝於以金錢醇酒美人為餌誘部卒死戰的曾國荃所部。易宗夔在《新世説》中稱其時的彭玉麟“貌清癯如閒雲野鶴,出語聲細微至不可辨。然每盛怒,則見之者不寒而慄”,歌頌其威嚴治軍。
他不負曾國藩之厚望,率領湘軍水師於湘潭之戰擊敗太平軍,後隨軍攻陷嶽州,在武漢、田家鎮連敗太平軍水師。後來他率領的湘軍水師在江西湖口被石達開打敗。於是他整頓水師,配合陸軍大敗太平軍於樟樹鎮、臨江等地。接着,他率領的湘軍水師與楊載福的部隊一起攻佔湖口、九江、安慶,升任水師提督,兼兵部右侍郎。在攻佔天京(今南京)的戰役中,他親率水師策應曾國荃的陸師沿長江東下,堵截天京護城河口。第二年他與楊載福等攻下江浦、九洑洲、浦口,斷絕了天京糧道,成為攻陷天京的大功臣。在剿滅了太平天國後,他一心撲在清軍的長江水師的建設中,為清軍的這支水師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後來傾注了彭玉麟無數心血的長江水師被李鴻章全盤接收,成為北洋水師最主要的力量,近代海軍起步於斯。
彭玉麟對官場腐敗深惡痛絕,下決心不與腐敗官員為伍。他任長江水師提督治理水師及兵部尚書的時候,秉公辦事,疾惡如仇,嚴懲惡勢力,甚至不惜得罪清廷高官大紅人曾國藩和李鴻章。曾國荃是曾國藩親弟,彭玉麟發現曾國荃的陸軍部隊綱紀廢弛,還抓住了曾國荃手下的兩名吸鴉片的戰將。曾國藩是彭玉麟的恩師,對他可謂恩重如山,但是彭玉麟卻不顧師生情誼,毅然提筆三次彈劾曾國荃,致使曾國藩大怒寫信給他責問自己弟弟到底哪裏得罪了他。
有一年,彭玉麟路過安慶,忽然有人攔馬喊冤,狀告當地惡霸李秋升。李秋升是李鴻章的堂侄兒,仗着權傾朝野的李鴻章的勢力橫行鄉里、奪人妻女,當地老百姓敢怒不敢言。經調查,彭玉麟掌握了足夠證據,把李秋升抓來審訊,李秋升竟然藐視彭玉麟不敢把他怎麼樣而供認不諱。彭玉麟斷然下令:“此人不除,安慶難安寧。”這時,安徽巡撫聞訊,風疾火急地趕來求情,彭玉麟開柵迎接,密令手下速將惡少斬首。巡撫還在字斟句酌,惡少業已命赴黃泉。事後,彭玉麟致書李鴻章,只是輕描淡寫:“令侄壞公家聲,想亦公所憾也,吾已為公處置訖矣。”李鴻章閲畢對彭玉麟恨之入骨,卻還只得回信道謝!
彭玉麟任職期間還先後彈劾處置了腐敗無能官吏一百餘人,其中不乏高官。此外,彭玉麟的一個外甥曾任知府,由於貽誤軍機也被他殺了。他的所作所為在當時的民間流傳下一句佳話:“彭公一出,江湖肅然。”安慶候補副將胡開泰召娼殺妻,彭玉麟怒而殺之;湖北總兵銜副將譚祖綸誘劫朋友髮妻,還殺人滅口,州、縣官員與他沆瀣一氣,連總督都袒護他,但彭玉麟照樣繩之以法而斬之。
彭玉麟以一介書生投身湘軍水師,由於他智勇雙全,在攻打田家鎮、湖口等戰役中屢立戰功,便逐步擢升至水師統領,成為湘軍水師統帥。先後被朝廷授為金華知府、廣東按察使、安徽巡撫、太子少保、漕運總督、水師提督、兵部右侍郎、署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書。他視富貴如浮雲,一生中曾六辭高官。所以當時民諺有“彭玉麟拼命辭官,李鴻章拼命做官”。
第一次是辭去安徽巡撫(相當於安徽省長)之職。當時是在咸豐十一年,彭玉麟官職是安徽布政使(相當於副省級)銜水師統領。曾國藩任兩江總都,把所屬三個省份的巡撫任給他的三個親信,任彭玉麟為安徽巡撫。他卻一連三次辭謝,其理由是已習於軍營而疏於民政,請朝廷勿棄長用短。朝廷真只好收回成命,改任他為兵部侍郎,依舊留在前線督帶水師,他這才坦然接受。
第二次是在同治四年二月,朝廷任命彭玉麟署理漕運總督。漕運,就是解往京師糧食貨物的水上運輸業。漕運總督掌管魯、豫、蘇、皖、浙、贛、湘、鄂八省的漕政,是眾人所垂涎的天下一流肥缺,多少人夢寐以求,謀之不得,而彭玉麟卻視之如草芥,兩次上書謝絕,理由除了不懂漕政外,又加上性情褊急、見識迂愚,不會與各方圓通相處。自稱“臣以寒士來,願以寒士歸也。”對於彭玉麟固請力辭不願為官的行為,清廷很感奇怪,當時官場裏的人也極不理解,甚至有人出面向清廷建議,以他不受命,近乎矯情而處分他。曾國藩聞訊,出面為他説情,他説:“查彭玉麟自咸豐三年初入臣營,堅與臣約,不願為官,嗣後屢經奏保,無不力辭,每除一官,即具稟固請開缺。咸豐十一年,擢任安徽巡撫,三次疏辭,臣亦代為陳情一次,仰邀允准。此次親奉恩旨,署理漕運總督,該待郎聞命悚惶,專折瀝陳。頃來金陵,具述積疾之深,再申開缺之請,臣相處日久,知其勇於大義,淡於浮榮,不願仕宦,份出至誠,未便強為阻止。”清廷看了曾國藩的這篇奏摺,才冰釋狐疑,准予彭玉麟之所請。
第三次是在同治七年六月,彭玉麟上疏請辭已當了六七年的兵部侍郎。原因是當年從軍時,三年母喪只守了一年,現在國家安定,他理應解甲歸田,將剩下的兩年補滿。這次朝廷看他情懇意切,便同意了他的請辭。
第四次是彭玉麟離職休養三四年後,朝廷又任命他為署理兵部侍郎兼同治帝大婚慶典宮門彈壓大臣。待到慶典一結束,他立即上疏請辭署理兵部侍郎。朝廷接受後,又交給他一項差使,即每年巡視長江水師一次。
第六次是在光緒八年,朝廷任命彭玉麟為兵部尚書(相當於國防部長)。與過去一樣,他接旨後即請辭,朝廷未準。不久,中法戰爭爆發,朝廷命他率領舊部將士並增募新軍,迅速前往廣東部署海防。他認為此時是臨危受命,不宜再辭,便以衰病之軀奉旨赴粵,帶領所部駐紮南海前線,整修虎門要塞,加強沿海完備,遣部將防守欽州、靈山。多次上疏主戰,戰後疏請嚴備戰守,以防後患。中法戰爭勝利結束後,光緒十一年三月,他便上疏請辭兵部尚書之職,朝廷未予接受。他又於這年八月、第二年八月、第三年七月、第四年六月接連四次上疏請求辭職。鑑於他的執着,朝廷只得接受。
“不要命”、“不要官”之外,彭玉麟還有一大美德,即“不要錢”。咸豐四年(1854)冬,彭玉麟率湘軍水師配合陸師攻陷了太平軍的要地田家鎮後,清廷獎給他4000兩白銀,他卻轉而用於救濟家鄉。他在給叔父的信中説:“想家鄉多苦百姓、苦親戚,正好將此銀子行些方便,亦一樂也。”還要求他叔父從中拿出一些銀兩在家鄉辦所學堂,期望為家鄉“造就幾個人才”。他要求自己和家人卻甚為嚴苛。當他得知兒子花費2000串銅錢修葺了家中老屋之後,即去信嚴辭斥責:“何以浩費若斯,深為駭嘆。”説他一貫將“起屋買田視作仕宦之惡習,己身誓不為之。不料汝並不來信告示於我,遽興土木;既興土木之後,又不料汝奢靡若此也。外人不知,謂吾反常,不能實踐,則將何顏見人!”其實,他兒子修葺後的老屋也不過是三間土牆瓦屋而已。
彭玉麟自律甚嚴,但對他人卻十分闊綽,他自己的錢,常常用於賙濟窮困的親友,贈予凱旋的部下,還積極贊助公益事業,現在衡陽城內的船山書院就是他一手捐建的。彭玉麟在去世前將為官幾十年的官俸、養廉、經費等等加起來上百萬兩的收入全部捐出來做了軍費。
清代書畫有兩絕,一為鄭板橋的“墨竹”,二為彭玉麟的“梅花”。彭玉麟工書善畫,尤精於畫梅,所畫梅花風骨凜然,虯枝如龍,花似血濺,人譽之為“兵家梅花”,時人多以為神品。其畫梅之愛好來自於他以罕見的痴痴柔情演繹的曠世之“梅姑之戀”:彭玉麟小時候曾經住在安徽安慶的外婆家裏,最喜歡跟外婆的養女梅姑一起玩耍。梅姑雖然只比彭玉麟大一點點,但是從輩份上講,她是彭玉麟的小姨。兩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悦,私定終身。但兩人的戀情因為八字不合遭到家長的反對。後來彭玉麟跟着全家搬回衡陽去,他和梅姑不得不忍痛分別,而這一別就是14年,彭玉麟已娶妻成家。
在彭玉麟30歲的那一年,他聽説舅舅在安慶去世了,外婆和梅姑沒有人贍養,於是他趕緊就派了自己的弟弟去安慶,把外婆和梅姑接到衡陽來住。而梅姑來到彭家沒多久,彭玉麟的妻子嫉恨彭玉麟與梅姑的關係,唆使彭玉麟的母親把梅姑嫁出去了。彭玉麟曾經考慮要阻止這件事情,但是因為決斷遲了,錯過了最後挽回的時機。梅姑出嫁四年以後,死於難產。彭玉麟傷心得捶胸頓足,在梅姑墳前立下誓言,要一生畫梅,以萬幅梅花紀念她。彭玉麟後來在詩中寫到“前機多為因循誤,後悔皆以決斷遲。”
光緒十六年(1890年)三月,彭玉麟以平民之身病逝于衡陽城內的退省庵,終年75歲。他死後被御賜為太子太保,建專祠紀念,贈諡號剛直。著有《彭剛直公奏稿》、《彭剛直公詩集》。曾任兩廣總督和湖廣總督的張之洞評之為“加官不拜,久騎湖上之驢;奉詔即行,誓翦海中之鱷”,併為他寫下一首五言長詩: “神州貫長江,其南際漲海。江海幸息浪,砥柱今安在……”彭玉麟的同時代人,曾任翰林院編修的著名學者俞樾稱其為“咸豐、同治以來諸勳臣中始終饜服人心,無賢不肖交口稱之,而無毫髮遺憾者”的唯一一人”,評價之高,足見彭玉麟名聲之重。時任湖北布政使的陳寶箴在悼念彭玉麟的輓聯中寫道:“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是生平得力語,萬古氣節功名都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