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上承東晉十六國、下接隋唐,是中國歷史上一段文化交匯、民族融合的特殊時期,其中南朝更是一個辭賦興盛的年代。然而南朝文風大多辭藻華麗、內容空泛,形同一張漂亮的畫皮卻毫無氣血温度。
然而在諸多南朝辭賦大家之中,江淹堪稱獨佔鰲頭。據傳劉宋時期的國子博士檀超才高八斗、目中無人,自視天下才氣被他獨自佔盡,渾然不將他人放在眼裏。時人將檀超與東晉名士郗超,這兩位同為高平的鄉里,並稱為“高平二超”後,檀超還頗為不服,不屑與郗超齊名。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眼高於頂的任務,在某日偶然拜讀了江淹的文作之後,竟也心悦誠服的甘拜下風,併為其引薦。
不過,正是這樣一位寫下了《恨賦》、《別賦》等千古奇文的文學家,到了晚年卻極少動筆寫作了。即便偶有文章,也遠遠比不上年輕時候的才氣了。故而南朝文學批評家鍾嶸在《詩品》中,將江淹的才氣變化解釋為“五色筆”之故,並因此引申出江郎才盡的典故。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其實當我們將視野放入南朝那段政權更迭頻繁的動盪歲月,或許就能洞悉一二。
江淹生於宋末,逝於梁初,活了六十多歲。他前半生仕途坎坷,但卻文壇得意;後半生官場暢順無比,卻再難有閒暇提筆文章了。之所以會出現如此情形,或許源於他前半生保守生活滄桑疾苦,後半生便不願重蹈覆轍,最終將更多的精力和智慧放在了仕途之上,而懈怠了文學造詣的練習。
在世家豪族把持權力中樞的東晉南朝時期,江淹堪稱是一個異數。他少時貧苦,13歲時父親就已逝去。但他聰慧好學,6歲即可作詩,到了20歲時已經開始步入仕途。只是他的仕途之路起初並不平坦,並且大多憑藉才學名氣躋身於 高層貴族圈。
江淹最先在劉宋末年擔任建平王劉景素的幕僚,然而沒過多久就遭人誣告貪污受賄,被關進了牢獄之中。憤恨難平的江淹在大獄之中酣暢淋漓的寫下了長長的申冤信,讓看到新建的劉景素心潮澎湃、頗受感動。最終劉景素決定釋放了江淹。只是,當時在宋廢帝劉昱治下,劉宋朝局混亂,劉景素因此蠢蠢欲動,與幾個心腹密謀起兵造反。江淹覺察之後,連續給劉景素寫了15個詩,勸諫其趕緊收手。當然,此舉招致劉景素反感,江淹被劉景素貶斥為建安吳興令。最終劉景素兵敗身亡,江淹卻因被貶斥,總算逃過一劫。
離開劉景素之後,江淹始終徘徊在底層任職,鬱郁而不得志。他的許多經典代表作都是在這一時期誕生的。隨着大量辭賦的流傳,江淹的名望越來越響。到了劉宋末期,蕭道成專權的時候,因其聽説過江淹的大名,將其調任建康,任為尚書駕部郎、驃騎參軍事,開始受到重用。從此,江淹在官場坦途一片,開啓了他開掛的仕途之路。
南朝時期,戰亂頻繁。宋、齊、梁、陳四朝更迭,江淹經歷了兩次,卻始終佇立未倒。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他這裏,似乎已經失靈了。
蕭道成把持劉宋朝政大權,引發荊州刺史沈攸不滿。沈攸起兵反蕭道成,引其蕭的憂慮。此時,蕭道成想起了經常在一起談笑風生的江淹,便向其徵詢局勢。江淹慷慨激昂、眼光毒辣且思路極其清晰,對蕭道成説:“公有五勝,彼有四敗。”,並建議其如何去做。聽聞江淹之言的蕭道成信心爆棚,第二年沈攸果然戰敗。
原本,蕭道成就很喜歡品讀江淹的文章,經常賜予江淹酒食,並出題要求其當場作文。江淹總能不慌不忙的,一邊吃肉喝酒,一邊提筆作文。經歷了沈攸之亂後,蕭道成愈發看重江淹了,並將軍中幾乎所有的文書都交由他起草。後來齊朝建立之後,江淹擔任過中書侍郎、尚書左丞、御史中丞等官職,並曾主持編纂過國史,一直身居高位。
為順利篡奪劉宋帝位,那份《齊王讓禪表》就是蕭道成讓江淹執筆所作的。不僅是蕭道成,後來的齊明帝蕭鸞、齊煬帝蕭寶卷都對江淹敬重有加。蕭鸞稱讚其為“近世獨步”。而到了蕭寶卷時期,在崔慧景造反圍困建康之時,許多朝臣都出城投奔之際,江淹卻以有病在身為由頭,躲在家中紋絲不動。最終崔慧景被蕭懿擊敗,蕭齊的江山暫時保住了。
不過江淹的抉擇更多的是處於超絕的政治嗅覺,因此到了蕭衍攻打建康的時候,原本卧病在身的江淹卻選擇了投奔蕭衍,並在蕭衍大勝建立梁朝之後,再次成為從龍之臣,被封為侯爵。梁朝建立3年之後,江淹去世。
從江淹的後半生,我們可以看個一個在動盪不安的朝局中,始終抓住事件發展關鍵節點的出色官僚形象。或許,江淹後來將太多的精力放到了如何在動盪朝局中自處了,懈怠了文筆的磨礪;又或許,他在仕途坦蕩之後,早已不需要才名開路,反而更願做一位低調、平庸的臣子,可以安心的身居高位,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
如今我們早已無法考證,江郎才盡那個成語的真實來源。如若真的是從江淹之口,訴説一場夢境開始,那麼或許這個典故本身就是他充滿智慧而甘心揹負平庸之名的證據。大智者若愚,莫過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