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76年,在魏武侯、韓哀侯、趙敬侯三人主持之下,將晉國公室殘餘的土地瓜分殆盡。與此同時,他們還廢黜了晉靜公,將他遷往端氏(今山西沁水縣)。這一事件史稱“三家分晉”,通常被認為是春秋與戰國的分水嶺。
然而,“三家分晉”不過是東周時列國卿族崛起發展到高潮後的產物。不獨晉國,鄭國“七穆”、魯國“三桓”、宋國“桓氏”與“戴氏”、齊國“崔氏”“慶氏”“高氏”“欒氏”“鮑氏”“陳氏”等等,都在春秋的不同時期先後崛起。如果説王權沒落、霸權崛起是東周第一次權力下移,那麼列國卿族崛起就是東周的第二次權力下移。“三家分晉”不過是東周第二次權力下移的產物之一,而且這一下移趨勢在“三家分晉”前二百餘年就已發生,憑什麼把“三家分晉”當成春秋和戰國的分水嶺?
如果説春秋時代是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大魚吃小魚”階段,那麼戰國就逐步進入了強強對抗、強強對決的“大魚吞大魚”階段。某種程度上來説,從春秋過渡到戰國,就是從漫長量變累積到質變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質變究竟是在哪個時刻發生,即便是數千年後的現代人,其實也很難精確地界定。
但“三家分晉”徹底完成後,後世著名的“戰國七雄”就已在歷史舞台上悉數登場。因此,把這一事件作為春秋的終結、戰國的開端,也就存在其合理性。但顯然,“戰國七雄”的實力積累,遠在“三家分晉”之前就已完成。
雖然很難精確界定質變究竟發生在什麼時刻,但在量變積累的春秋時代,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讓戰國時代不可避免地到來了?或者説,春秋時代到底為即將到來的戰國時代做了哪些準備?
這一問題,比起什麼時候才算是進入戰國這一難題來説,也許更容易從歷史上找到答案。
春秋時代,是強者積累自身實力的時代,也是弱者緩慢走向衰落的時代。
東周初時,楚國不過是盤踞在漢水以西的子男之國,為中原諸侯所鄙視。但楚武王篡位後,創建縣制以革除分封制弊端,讓楚國踏上了飛速發展道路。楚武王生前,楚國就已基本控制了整個南陽盆地;楚文王時代,楚國踏出南陽盆地,邁向淮河流域;楚成王時代,不但將領土擴張到淮河中下游,還直接參與了中原爭霸;楚穆王時代,穩固了楚成王時代的成果,持續地對外滅國為縣,擴張地盤;到了楚莊王時代,楚國就成功稱霸東周!雖然在楚靈王、楚平王、楚昭王時期楚國一度踏入低谷,可直到春秋晚期,楚國仍然堪稱東周強國。
不但楚國,秦、齊、晉等等發展道路也莫不如此:在春秋前期抓住了難得機遇,在內改革、對外擴張,從而快速發展,成為東周強國。
對於那些戰國後才出現的新諸侯國韓、趙、魏、田齊等等,在春秋時代這些新興家族也在緩慢侵蝕公室權力,並在各自國家內亂中戰勝了一個個競爭對手,在春秋末時成為了最終的勝利者。
強者愈強,弱者則愈弱。
春秋初期時,魯國堪稱強大。直到魯僖公時,魯國還擁有“公車千乘”、“公徒三萬”(《詩經·魯頌·閟宮》),能與強大齊國一較高下;可到魯哀公之時,魯國就只能湊齊八百乘軍隊(《左傳·魯哀公十七年》),懼於與齊國正面對決了。
除魯國外,衞、鄭、宋等等諸侯國境遇也與魯國相差無幾。春秋初眾多的三流諸侯國,如南申、東虢國、西虢國、虞國、息國、江國等等,更是早早地消失在了歷史舞台上,成為“大魚吃小魚”時代的犧牲品。
春秋時代的“大魚吃小魚”,讓強者在周王國區域內不斷髮展壯大,弱者不可避免地成了強者擴張下的犧牲品,自然強強的最終對決也就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大魚吃小魚”,是春秋走向戰國的必經之路;但量變就是量變,並不代表戰國的質變就隨時會到來。
在春秋近四百年的時間裏,霸權之爭成了時代主流。爭當霸主,就意味着不能隨意欺凌他國。某些時候,為了爭取更多的諸侯國支持自己,霸主們還得儘量去討好自己的與國。
楚莊王去世後,晉國正從邲之戰的低谷中走出,重新開始參與中原爭霸。此時,楚國卻由於令尹子重與司馬子反的亂政,導致申公巫臣徹底倒向晉囯,借晉之力將吳國扶持起來、與楚國為敵。晉國正從低谷緩慢恢復,楚國則由巔峯逐漸走下坡路,東周兩強極為罕見地出現了一段勢均力敵的時期。如此前提下,兩強為爭取東周諸侯,改變了以往純粹以武力脅迫他國的習慣。
公元前586年8月,因為在鄭、許衝突中楚人偏向於許國,鄭悼公直接倒向了晉國,與晉人結盟。為懲戒鄭人,此後兩年楚人兩次討伐鄭國,不但未能征服鄭國,後一次討伐時反倒被鄭軍打了次伏擊,遭遇了大敗!無奈之下,公元前582年楚共王不得不給鄭國送了重賂,求與鄭人和解!可至此後,鄭國還是在晉、楚之間首尾兩端。公元前575年春,為收服鄭人,楚共王又主動將汝水以南的土地送給了鄭國!
儘管楚共王費盡心機地討好鄭人,可晉悼公上台後,鄭國還是在晉人多次討伐下瀕臨崩潰,被迫投靠了晉國。在生死存亡的巨大壓力下,弱國唯強者是從,根本不會因為些許小恩小惠就忠於某個陣營——這正是春秋霸道的缺陷所在。
公元前506年,唐、蔡二國在吳人慫恿下,參與了吳國滅楚之戰;公元前497年,晉國六卿爆發內戰,齊、鄭、衞等等諸侯紛紛站出來支持範氏、中行氏,與晉人作對。曾經的盟友在盟主落難之時如此落井下石,充分證明了春秋爭霸之道已經是條死路。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爭相吞併弱國以強大自身,就成了強者新時代競爭的必然選擇了。春秋時代“大魚”要想吃“小魚”,往往存在多種外部顧慮,並非是強者的必然選項;但到了戰國時代,“大魚”為壯大自身吞併“小魚”時毫無顧慮,已成了必然選擇了。
公元前517年9月,在大臣百般慫恿下,魯昭公突下決心,派兵前往攻打季孫氏。不想“三桓”中的叔孫氏、孟孫氏竟然反水,出兵反攻公室大軍,讓魯昭公消滅季氏的願望功敗垂成!之後,魯昭公就被迫流亡海外,到死之時都沒能回到魯國。
晉國卿士趙鞅親眼目睹了魯國內亂的全過程,見魯昭公竟然落得如此下場,他百般不解地問史墨:“季氏驅逐了國君,可魯國民眾卻歸服於季氏,各諸侯國也支持季氏,連國君在國外去世都沒人向他問罪,這究竟是為什麼?”
史墨答道:“魯國國君世代放縱,季氏則世代勤於國事,魯國百姓早就忘記他們的國君了。就算是國君死在國外,誰又會可憐他?社稷不會由某傢俬有,君臣之位也不會一成不變,自古以來就是如此。虞、夏、商三代之後,到今天卻淪落成為庶人,這是您所熟知的。季友當年對魯國有大功,接受費邑(今山東費縣西北)而成上卿;其後季文子、季武子世代增加其業績,不荒廢前人功勞;魯文公去世後,季氏就掌控了魯國國政,到現在已經歷四代國君了。百姓都不知其君,那國君又怎麼可能得國?”
魯國“三桓”驅逐魯昭公,為東周強者打破舊有社會秩序捅破了最後一層窗户紙。史墨所言“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不但啓示了後來的“三家分晉”與“田氏代齊”,更讓後世諸侯們直接挑戰周王提供了理論依據。
春秋時代,天下敢稱王的僅有楚、吳、越等等少數幾個蠻夷之國。可進入戰國後,先是公元前334年齊、魏兩國攜同稱王;之後公元前324年,秦國稱王;公元前322年韓國稱王,趙國、燕國隨之也都稱王了。“戰國七雄”全部稱王,已完全無視周王室的存在。連周王都已被“大魚”視若無物,那些“小魚”們還能在“大魚”周邊倖存多久?
可見,史墨提出的“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為東周正式進入戰國衝破了最後的理論障礙。
“大魚吞大魚”時代,對抗與衝突更加激烈。為了應對這種競爭,每個強者都積極地從歷史中吸取經驗教訓,來適應新形勢的發展。這時,春秋時代的各種制度改革措施,也被列強們接受,揚長避短地在列國推行開來。
公元前741年,楚武王篡位自立後,就在對外擴張的過程中創立了縣制。此後,歷任楚王都不斷地滅國為縣,讓楚國迅速成長為東周最強大的諸侯國之一。縣制的改革,充分避免了分封制下中央集權不足的弊病,這讓東周列國中的強者都有目共睹。
與楚國長期並列爭霸的晉國,在晉獻公時建立起“無蓄公子”制度,變革了宗法制,讓異族、異姓人才在晉國紛湧而出。晉惠公時期的“作爰田”改革,讓晉國土地生產效率大大提升,經濟實力大大增強,卻因對分封制改革不徹底而導致了卿族勢力的惡性膨脹。同時推行的“作州兵”改革,打破了“鄉人”、“遂人”之間的政治界限,讓晉國軍事實力大大增強。晉文公時期建立的卿士制度,讓晉國卿族階層逐漸固化。晉成公時恢復“公族”、“公行”、“餘子”之官,讓晉國卿族勢力惡性膨脹,成尾大不掉之勢……。
此外,齊國的管仲改革,鄭國的子產改革,魯國“初税畝”“三分公室”“四分公室”改革等等,都在春秋時代經歷了實踐的嚴格考驗,弊端與優勢都充分暴露了出來。
在此基礎上,戰國時代的強者才能從歷史上改革的成敗中吸取經驗教訓,揚長避短,為己所用。
“大魚”與“大魚”之間的競爭與對抗,是全方位的競爭。不但是國家實力,更是發展過程中不斷完善自身能力的競爭。而不斷完善自身的能力,最根本的就是各類革除陳弊的制度性變革。春秋時代的列國改革,大多數偏重於某一領域,而且利弊難以兼顧。但到了戰國時代,吳起變法及商鞅變法等等,就是綜合了春秋時代列國的改革而推行,要全面得多,大大促進了國家的發展。
正是因有了春秋近四百年的長期實踐,戰國時代的改革才會如此立竿見影。
因此,春秋之後為什麼會走向戰國?
首先,是強者在春秋時期的積累,讓列強在周王國內擴張到極限,不得不走向了強強對抗。其次,春秋時代依靠稱霸而贏得天下的道路,已被證明是一條行不通的競爭道路。其三,“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理論的出現,將周王國舊有社會秩序徹底打破,讓天下諸侯都產生了更上層樓的野心。最後,春秋時期積累的諸多改革經驗教訓,為強者愈強提供了空前強大的發展動力。
正因為春秋在以上四個領域有了突破,再加上鐵器在戰國時的普及大大提升了各國生產力水平,使得“大魚吃小魚”的春秋時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大魚吞大魚”的戰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