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詩云:
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詩中提到的“哥舒”,就是盛唐名將,曾任河西隴右節度使的哥舒翰;“西屠石堡”指的是盛唐重要戰役——石堡之戰。一、血沃鐵刃城
石堡城,原址位於今青海省湟源縣日月山,是唐代著名軍事要塞,曾在大唐與吐蕃之間多次易手。該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被吐蕃稱為“鐵刃城”。
唐玄宗開元十七年(西元729年),唐朔方節度使,李世民子孫中唯一能上戰場的武將,信安郡王李禕(唐玄宗族兄,吳王李恪之孫),奉命率兵征討吐蕃,一舉攻克石堡城。唐朝改石堡城為振武軍,派兵長期駐守。
此後石堡城一直控制在唐軍手中,直至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吐蕃大舉進犯唐朝,時任隴右節度使蓋嘉運輕率無備,石堡城淪陷敵手。
唐玄宗對石堡失守非常憤怒,迫切希望收復。但吐蕃戒備森嚴,名將皇甫惟明、王忠嗣(就是《長安十二時辰》中那位王韞秀大小姐的牛逼老爸),先後出任隴右節度使,但都無法奪回。
天寶八載(749年),唐玄宗下定決心,以哥舒翰為帥,調集朔方河東諸鎮精兵數萬,全力猛攻石堡。經過一番苦戰,唐軍付出巨大代價後攻克石堡城,俘虜吐蕃將領鐵刃悉諾羅以下四百人。唐玄宗聞報大喜,重賞並提升哥舒翰,即所謂“取紫袍”(唐代三品以上高官才能穿着紫色制服)。
沙場征戰攻城拔寨為武人本分,斬將奪旗立功受獎理所當然,奇怪的是李白對此明顯不屑——將“西屠石堡取紫袍”與“狸膏金距學鬥雞”的弄臣行徑相提並論,當然不會是讚揚。
為什麼會這樣呢?唐人向來推崇武功,“功名只向馬上取”是許多人的人生理想。
問題就出在“西屠石堡”上,這個“屠”並非唐軍破城後屠城報復——石堡是軍事要塞,除了那幾百俘虜並無平民可“屠”。實際情況是,此役唐軍傷亡極其慘重,乃至數萬人“死亡略盡”。
“西屠石堡”原來“屠”的是自己人!
更重要的是這一切本來可以避免的:戰前王忠嗣就正告過唐玄宗“石堡險固,吐蕃舉國而守之。若頓兵堅城之下,必死者數萬”,並提出整頓軍隊等待戰機的合理化建議(“休兵秣馬,觀釁而取之”)。無奈李隆基不納忠言,不顧客觀實際強行推進,結果“竟如忠嗣之言”。二、唐蕃恩怨
為什麼李隆基一意孤行呢?真的只為開疆拓土的那點虛榮嗎?
要搞清楚這個問題,就要探討大唐與吐蕃二百年恩恩怨怨。
吐蕃是統治青藏高原地區的少數民族政權,其來源至今沒有一個得到各界廣泛認同的觀點,兩唐書含糊其辭的認為吐蕃可能出自西羌部落,但並無可靠證據。“吐蕃”一詞至唐朝才見諸史料,之前史籍中並無相似讀音部族出現,因此吐蕃可能是中華文明中一個獨立發展的支系,早期可能侷限於西藏南部地區,因山河隔絕與中原文明幾乎沒有交流,直至初唐時期,吐蕃勢力才發展到青藏高原邊緣。
很多人出於對近代西藏的刻板印象,把吐蕃看作落後野蠻的蠻夷之國。
其實並非如此。與匈奴、突厥等典型遊牧聯盟不同,吐蕃是一個農牧二元複合體,經濟結構相對穩定,既能組織強大騎兵,也能自力生產配備精良武器,甚至有一定文化輸出能力。
按地緣政治學觀點,作為一個新興地區強國。吐蕃是不可能與超級大國唐帝國長期保持良好關係的。
可能是為了現實民族關係考慮,教科書基本回避了唐蕃交惡的情況,彷彿大唐吐蕃一直關係和諧。文成公主入藏被廣泛傳頌,但是教科書不會告訴你,在此之前,唐太宗貞觀八年(634年),吐蕃贊普棄宗弄贊(即松贊干布)親率大軍進犯松州(今四川省松潘縣),揚言“若大國不嫁公主與我,即當入寇”,結果被名將侯君集在戰場上好好摩擦了一番。至貞觀十五年,李世民考慮到還要面對薛延陀、西突厥、高句麗等強敵,希望穩定次要方向形勢,才同意公主下嫁。
棄宗弄贊搶親不成反被教做人後,倒是對大唐保持基本恭順——實際情況是其內部尚不穩定,也需要時間整合。棄宗弄贊病故後,老臣噶爾東贊(祿東贊)受命扶立其孫即位——就像絕大多數託孤重臣一樣,這位先王得力助手最後演變為權臣家族;為了轉移內部矛盾,噶爾東贊之子論欽陵積極征伐周邊部族,終於觸犯大唐利益,雙方戰火重燃。
後來獨攬大權的論欽陵家族被成年後的贊普清算,但唐蕃關係難以修復。
完成內部整合的吐蕃有明確擴張計劃:高海拔地區農業收穫量很低,限制了吐蕃發展壯大;而高原民族不適應暑熱,難以長期佔領喜馬拉雅山以南天竺地區和橫斷山脈以東四川盆地,於是水草豐美相對涼爽的河西走廊就成為吐蕃最佳選擇。
而這意味着大唐統治核心暴露於外族兵鋒,是皇帝所無法容忍的,於是雙方和戰不定、烽火不休。
至唐玄宗在位時,唐蕃邊境形勢更加嚴峻,唐軍在西北沿線設立安西、河西、隴右、劍南四大方鎮,兵力佔邊軍總數40?還經常從朔方河東等鄰近方鎮調兵支援。即便如此,也只能暫時遏制吐蕃擴張,並不能徹底解決威脅。
安史之亂爆發後,西北邊鎮軍大量東調參加平叛,吐蕃乘虛而入,奪取河西隴右全部、西域大部以及川西一部,最盛時越過大漠直抵河套地區。囂張的吐蕃軍長期攻掠關中、劍南地區,多次兵臨成都城下,甚至一度越過隴山攻入長安,扶植傀儡政權。
當然,天下無不滅之國,不可一世的吐蕃帝國在內亂中先於唐朝崩潰,此後人口大減的吐蕃諸部分立,只能回想八九世紀的輝煌。三、為什麼是石堡
既然唐蕃在戰略利益上有根本衝突,那麼發生戰爭就是自然而然的。
而戰爭不可避免,不等於説雙方一定要在某個地方拼死拼活,唐玄宗不是不知道石堡城堅難攻——不然就不至於因為這個戰術勝利給哥舒翰“拜特進……與一子五品官”的重賞。
是什麼執念讓李隆基如此堅定要打這一仗?
讓我們從衞星地圖仔細分析石堡地形地勢:
地圖上緣偏左的交通樞紐點是湟源縣,從右向左在湟源縣折向下的交通線是由西寧而來的京藏高速公路,這條路線在古代就是進出青藏高原的重要通道;沿京藏高速往左下是湟源縣日月鄉,其右側山脊上紅十字處就是石堡城遺址。
有圖有真相,這麼一看事情就清晰了很多。石堡城扼守青海要道,確為兵家必爭之地。
石堡本是吐蕃修建,後來唐軍雖有修繕,基礎還是吐蕃打下的;吐蕃工程技術水平無疑遠低於大唐,不惜工本在此天險之地築城,當然有其不可替代作用。
石堡不是那種截斷交通線的關隘,而是前哨觀察警戒陣地——如果吐蕃控制該城,進能借此掩護大軍保障歸路;守可以此為出發基地,派遊騎偵察襲擾鄯州(大致在今青海省西寧市境內,隴右節度使駐地);退則威脅來攻唐軍側翼,致其不能全力以赴。反過來説,只要大唐掌握此地,方圓數十里內吐蕃軍事部署無所遁形,唐軍將取得極大的軍事主動,進可攻退可守。
有人説,進出青海要道並不是只有這一條,不值得在這裏投入太多。這話倒也不假,石堡到鄯城(今西寧市)線只是比較常走的一條路線。但是唐朝對吐蕃採取的是攻勢防禦,無意也不可能佔領統治青藏高原腹地,因此控制交通線上的重要節點就有特別意義——堵住一條通道便可大大降低吐蕃進犯效率,節約己方防禦成本。
事實上,石堡得失對於唐蕃關係有着晴雨表作用——開元十七年,李禕王爺攻克石堡,隨後吐蕃主動請和,此後雙方關係也有反覆,但多數衝突限於西域、劍南;至開元二十九年,石堡失守,吐蕃攻勢轉向河隴並達到高潮;天寶八載,再克石堡後,吐蕃又重新安分起來。王忠嗣所謂“(石堡)得之未制於敵,不得之未害於國”,並不符合事實。四、千秋功罪待人評
不管石堡得失有多大戰略意義,也不等於説無腦豬突就是正確的。哥舒翰固然能戰,不計損失一味強攻石堡確有蠻幹之嫌。
《孫子兵法》雲“其下攻城”,但終有不得不攻之城——石堡一日淪落敵手,大唐就不得不在鄯城屯駐重兵防守,甚至不顧簫牆之憂將河西隴右兩大重鎮十五萬重兵長期委任一人。從開元二十九年至天寶八載,前後遷延八年,國家財政花費巨大,前線將士戍邊困苦,後方軍需轉運艱難,隴右人民不能安心生產。兩害相權取其輕,既然不能“苦幹+巧幹”,那就只有橫下一條心“拼命硬幹”了。
《資治通鑑》説得明白:“(石堡)其城三面險絕,惟一徑可上”,一定要強行攻取,只能拿人命去堆。
當年李禕首奪石堡,靠的是“督率諸將,倍道兼進,併力攻之”,沒有什麼取巧手段。王忠嗣不肯強攻,固然有愛惜士卒的考慮,卻未嘗沒有畏難情緒,怕將士傷亡過重壞了他名將聲譽。孫子云:“將有五危……廉潔可辱,愛民可煩”,須知“慈不掌兵”,關鍵時刻不能死戰拼意志,就算不得合格將領!
常有人批評説:共和國初肇百廢待興,主事者卻為一時意氣,發百萬輕兵於東方半島,付出數倍於敵的慘重犧牲勉強戰平,以累累白骨成就虛榮,真愚不可及也!
這些人卻不去想,不戰又會怎樣呢?自廢武功一廂情願賭敵國善意?任由對方飲馬鴨綠江,將“三八線”推到長白山?在刺刀堵門的情況下又怎能安心休養生息重建國家?
尊嚴從來不是別人恩賜的,要靠自己去掙。
正如1948年深秋十月,遼西走廊,那個瘦削男人發出冷酷的聲音:“我只要塔山,不要傷亡數字!”結果他贏了。天寶八載,石堡城下,殺紅眼的哥舒翰給部將定下三日之期,不勝即斬首,結果他也贏了。
咬緊牙關,熬過最後三分鐘,曙光就在眼前!
順便澄清一下,石堡之戰的戰損比未必有我們想象的誇張。
史籍説俘虜四百人,不等於石堡只有四百人駐守,戰況如此慘烈,守方再有地利也不可能沒有嚴重損失。石堡對吐蕃同樣重要,王忠嗣説過“吐蕃舉國而守之”,不可能不派兵救援;唐軍必須要在圍城打援中取勝,殺傷上萬吐蕃軍當在情理之中。
另外,哥舒翰以軍法威逼的將軍中有一位高秀巖,此君後來追隨安祿山叛亂,此時很可能屬於奉調來增援的河東鎮——哥舒老頭子壞的很,慣於保存嫡系消耗雜牌。援軍中還有朔方節度副使,突厥降將阿布思(又名李獻忠)的部落軍,按哥舒的作風,這些人肯定也是炮灰的命;後來阿布思復叛,兵敗後殘部被安祿山吞併,成為安氏叛軍主力,可見他在石堡一役損失也不算特別慘重。因此,哥舒翰隴右本部應該傷亡不大,否則戰後援軍撤退,他拿什麼守鄯州?前面説過吐蕃來犯路線可不止這一條。
終上所述,那種勝軍傷亡殆盡的説法應該出自史家誇張。與役雙方損失都很大,唐軍實際傷亡可能多於吐蕃,但戰爭不是殺人競賽,傷亡多少不是評判勝負的唯一標準。
史官們不是標榜“秉筆直書不虛美不隱惡”嗎?他們的操守何在?
話説得容易,不是每個史官都像齊太史那麼頭鐵,難免要向現實讓步——唐肅宗得位不正,於是就要貶低其父晚年作為,在史書中夾帶私貨。
而文人士大夫大多不待見武將,往往搞“春秋筆法”,通過對史料有意識剪裁貶低武將功績。兩唐書還罷了,《資治通鑑》才叫沒下限——在青海湖龍駒島築應龍城本是哥舒翰成績,司馬光就非加上獨家孤證“冬冰合,吐蕃大集,戍者盡沒”。
不管石堡城下犧牲將士初衷如何,他們至少在客觀上保護了萬千百姓,為什麼還要把他們污名化,把他們貶為野心的祭品?五、後遺症
前面説過,傷亡數字不是戰爭勝負標準,攻城略地也不是,是否實現預定戰略目標才是!抗戰初期鬼子幾乎擊破所有當面國軍,但他們沒能殲滅中國軍隊主力,更沒能打垮中國人抵抗意志,不得不陷身長期戰事,所以他們沒有取勝!
當然,上兵伐謀,全軍為上,破軍次之,以最小代價取得勝利才是完美的;畢竟嚴重損失會造成很多後遺症,抵消既得利益,得不償失,嚴重的話甚至可能導致社會動盪國家傾覆。
具體到石堡一戰又當如何呢?顯然沒有像徵南詔那樣海內騷動“人銜冤毒”,無非是“死者數萬”讓人不忍。可在盛唐,這還真算不得大事,全盛的唐帝國回血能力驚人——天寶十載高仙芝在怛羅斯幾乎拼光了整個安西鎮,僅僅兩年後封常清就率領重整旗鼓的安西軍打平大勃律;石堡戰後河西隴右仍有戰事,唐軍勝多負少,可見實力不衰。
有人説石堡之役最大損失是失去王忠嗣,有他在軍中一日,安大胖子絕不敢有異心。
且不説王忠嗣有沒有那麼大威信,他真是堅持原則無罪遭到迫害嗎?
扯犢子!王某人身為軍人,當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你可以有自己的觀點,可以向皇帝表述,但最高統帥決心已下,那就是“意見可以保留命令必須執行!”更何況玄唐宗已經委任董延光,只是叫老王配合,他倒好,搞了個“不立賞格”拖後腿,董延光投訴他“緩師”,真不是誣告。這事要論性質,就是消極抵制皇命,公事公辦的話是可以治抗旨不遵死罪的,最後只是把他貶官到內地去當漢陽太守,還真是皇帝念舊情法外施恩了。
有人説王忠嗣暴亡可能是安祿山派人刺殺,是他叛亂陰謀的組成部分。
這完全是本末倒置!大唐內輕外重,確為自取滅亡之道,但由安某人來敲響喪鐘卻是偶然。天寶十一載,安祿山還在積極討伐契丹,為大唐效死力呢?哪會想去謀害八竿子打不着的王某人!
要説王忠嗣之死真有陰謀的話,唐肅宗嫌疑其實更大——從馬嵬坡事變看,太子早有一批死黨,他長期置身父親積威恐怖中,不得不布暗棋以防萬一,未必沒有謀篡之心。皇甫惟明當過忠王友(李亨當太子前封忠王),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他在隴右任上豢養私兵,就有謀逆因素,死得不算太冤。王忠嗣應該沒有牽涉那麼深,但他也不會對此一無所知,知情不報還是有的,李亨可能怕他泄露天機,不是沒有殺人滅口的可能。
大家往往覺得李隆基帝王心術冷酷無情,憑據無非是殺太子李瑛;其實這事出有因,不管是否受人挑唆誘騙,當時三王持械入宮是實,事關重大總得有人負責,玄宗沒得選。此後唐明皇沒有趕盡殺絕,而是留下了太子諸子,交皇長子慶王李琮收養,總算能得善終。
唐玄宗還是識大體的。他明知唐肅宗跟自己不是一條心,但考慮到自己年事已高,皇位終歸要有人繼承,他那一票兒子還真沒有比李亨強的,他要為李唐皇室千秋基業負責,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所以,只要太子不鬧得過分,他也不以為甚,殺韋堅殺皇甫都是警告,放過王忠嗣就是留給肅宗用的,只是李亨能不能領會這種權術就非他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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