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梅子涵:練習經典

由 舒培榮 發佈於 經典

上小學開始寫作文。寫作文從記敍文開始。然後便是記一次春遊,記一次運動會,記最難忘的一件事……下鄉十年,好不容易恢復高考,已經二十八歲,坐在考場上,發下來的語文考卷,作文考題,還是記二三事,記大幹快上日子裏的二三事。

看着題目,我想起來,小學考初中時,作文題目是:記一個夏天的傍晚。

這個記來記去的記敍文跟在後面一直跟進大學校門。

跟進大學課堂。

文學系的課程裏也有寫作課。

上寫作課的吳老師繼續讓我們寫記敍文,記這個,記那個,我們都深情、認真地記,像小學生、中學生一樣,寫完了交給她便盼望着下一次講評時被分析、表揚。我們這些離開了校園很久時間的大學生,真是坐得端端正正啊,端正得勝過童年,沒有人做小動作。童年不是都懂得為什麼要好好學習的,我是根本沒有真懂過,只是跟着口號宣誓,所以怎麼會有興趣在本子上記敍一件事、二三事?可是還是要認真地寫下一句句平淡、呆兮兮的話,記的也是真春遊,但編的心情是假的,因為真的心情是我老想着書包裏帶着的吃的東西,恨不得一路吃,可是卻只能寫看着路上的樹,公園裏的花,啊,春天是多麼美麗啊!

老師一定早就煩透,但是老師沒有辦法,所以打的分數還不錯。

其實春遊、秋遊,最好玩的就是書包裏帶着吃的東西,我們可以奔啊,跑啊,玩得喊聲笑聲滿空滿地。

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就是那樣的年紀,那麼幼稚,那樣的水平,我們還沒有走上萬里路!

可是現在行走過萬里路了,種過地,做過工,努力過,艱辛過,委屈過,喜悦過,愛戀過,失蹤過,沮喪過,躍起過……度過了大半個青春年月,心裏、身上都有了傷痛,經驗、智慧也疊成了微微厚起的一小沓,笑容會含蓄,淚水也能藏起……才意識到原來心裏很需要記敍,醒着往前走,夢裏總返回,萬里路中的苦味、甜味、雜陳的豐富味,都是仍在現在的桌上和枕邊的,伸進衣袋,都能摸到,而且多麼想別人也能聞到。擰開鋼筆套,它們全在筆管之中,藍黑墨水,天藍墨水,寫下全是,希望老師能聞到,告訴我們,真好聞啊!這是在大學課堂上的“告訴”,是我們大學的先生,萬里路上,這不是一個驛站,而是皇宮,我們要聽見那來自高高台階之上的聲音。任何一個老師、先生,都是我們眼前的光芒!

哪怕是隻言片語,是她的一點兒由衷的讚賞,我們都會咕嚕一聲吞下,吞進深深的心裏。不是小小的喜悦,是很大的。不是種地、做工時的那種喜悦,是大得多大得多的。因為這是大學的、高高的課堂。在田野的白日,工廠的夢裏,我們卑微得沒有願望,沒有資格,滿腿的泥,雙手的油,誰會發一張門票,讓我們跨入,我們做不成那樣的夢,我們膽怯,我沒有做過!

我們都是那麼喜愛老師表揚的隻言片語,不好意思滿臉怒放,只吞下種植出感激。

我也被老師多提到過兩回,誇獎了。雖然,考進大學前,我已經被雜誌、書籍登載過幾篇所謂的散文、小説,被稱作業餘作者。但我其實是昂不起頭的,因為知道,記敍文跟着我這麼多年,可我的記敍能力實際上是弱的,即使那登載出的作品,也是情節很疙瘩,細節無瞳孔,勉勉強強,木木乎乎,更不要説心理、穿着、神情、舉止、語言……在那個特別的年月,沒有幾個人寫文學,於是便有了濫竽充數的機會,吹吹打打,煞有介事。

講評我們這些學生的作文,真是很難為老師。説得太輕,等於沒有教,重了些,又擔心我們的自尊。她就總是繞來繞去説得大家都覺得自己在大世界裏艱辛勞作、奮鬥十年有了山有了水,有些成熟和光榮,又明白水準終究還是在不高的石階上,不深的水中。

老師是個異常温和的人,相信我們聽得懂,所以她足夠留情,慈善地贈送給我們信心和體面,贈送了校園記憶的温馨、優美,贈送了我們後來的深情記敍。

大學一年級,每週一次她的課,我們都心神鼓滿認真地聽、寫。夜晚,我也在階梯教室固定的座位上,記敍自己的山和水,努力寫得踏踏實實、從容不迫,不浮光掠影,不喊口號,不唱“山歌”,不急急慌慌奔往流行主題,記着事,寫着人,情感和詩意在風吹日曬間看不見卻觸得着地流來又流去,光影閃爍。

一直到後來,慢慢閲讀,慢慢練習,成為了大學生們的寫作導師,才有了把握對他們説,抒情,詩意,思想,哲學,在文學裏也都是很依靠記敍的,如同天之光,地之綠,記敍着才是更自然地射出和長出,抒情、詩意……不是喊出。

一出交響樂,一個樂器的單奏,如果聽懂了,便知道,那都是一個個人生心思和詩情的記敍,是有情有詩的旋律記敍文。

戲劇是不是一種記敍呢?故事的電影呢?紀錄片的電影?

有記敍的演講,最容易成為動聽的演講。深刻的演講也不是隻有理論加理論,語錄加語錄,晦澀的浩浩蕩蕩和空洞的浩浩蕩蕩都是不見江水或細流的,流淌無洶湧也無柔情。演講者要有記敍文能力、手法。

學校操場上的升旗儀式,校長們講一個記敍文的童話吧,兒童們站立得如同旗杆般挺直!

更何況每天的日記,經常的書信。

這個叫做“記敍”的能力,真是很基礎,很重要,很實用,鋪滿生活的四面八方,課堂,餐桌,情場,職場……

所以從小學習寫作,第一個要學要寫的是記敍文,這真是語文教育的智慧安排,是一個特別經典的成功。

人生無法不記敍。

人生正是一篇很長的記敍文。

哪怕不寫下,會用嘴巴記敍的人,也可動聽,動情,優雅,令人着迷。

我們平常日子相逢聚會的咖啡、紅茶綠茶時間,圓圓的餐桌前,要多一些安安靜靜的娓娓記敍文,不喊叫,在生命的真情細節中安詳描述,有喜怒,卻寧靜,這也當是中國的修養和文化!

記敍文跟着我這麼多年,我還是每天都練習,練習着這個經典。

等候更好的分數。

它不是也跟隨着你嗎?

教你寫記敍文的老師姓什麼?

我小學的老師姓王,中學的姓唐,大學的姓吳。

我的學生們大概也會説,他們有個老師姓梅。(梅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