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大部分詩人,沒有一個不是飽讀詩書的,而且,為了考上進士,文人們又都有過寒窗苦讀的相似經歷。但是,在那個詩壇羣星璀璨的唐朝時代,有那麼一個另類,愣是從地痞流氓變成了詩詞大咖。他,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這位男主——韋應物。
在史料記載上,韋應物的詩以“恬淡高遠,雲淡風輕”的隱逸之風著稱,詩文大多數都是以山水田園為主題,所以,他算是山水田園詩的代表性詩人,後人還將他和其他三位著名詩人,王維、孟浩然和柳宗元並稱為“王孟韋柳”。蘇東坡更曾贊曰:“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
在韋應物的後半生時間,他創作了大量的詩文,除去十卷文集外,還有今傳的兩卷《韋蘇州詩集》。不過,在不瞭解韋應物的故事前,我們恐怕還是想象不到,他在少年時代竟然是一個人人都得罪不起的惡少。惡霸屬性通常有三個點:不學無術、仗勢欺人、橫行一方,這三點,韋應物全佔了。
那麼,韋應物到底是如何從一個惡少變成詩人的呢?
這就要從影響盛唐的安史之亂開始説起了。
安史之亂,是唐朝由盛轉向衰的關鍵點,它不止改變了唐朝的國運,也改變了每一個唐朝臣民的命運和生活。那些生活在盛唐的詩人們,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安史之亂帶來的影響。比如:李白,他就因為站錯了隊,還寫了《永王東巡歌十一首》,沒成想淪為唐肅宗的階下囚:
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
樓船一舉風波靜,江漢翻為雁鶩池。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雷鼓嘈嘈喧武昌,雲旗獵獵過尋陽。
秋毫不犯三吳悦,春日遙看五色光。
龍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訪古丘。
春風試暖昭陽殿,明月還過鳷鵲樓。
二帝巡遊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
再一個就是杜甫,在唐肅宗即位時,他將妻小安頓好,準備投奔唐肅宗,在投奔的半路上意外落入敵手,成為安史叛軍的階下囚。杜甫看着被安祿山攻下的長安城,尤其是想到遠方的親人,不禁悲從心來,寫下了千古名詩《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而韋應物,在安史之亂後受到的影響是最直接的,但也是被改變得最徹底的一個,沒有第二個。
在安史之亂爆發之前,韋應物的出身起點很高,家境很是顯赫,是一名貴族公子。他的曾祖父在武則天時期時擔任過宰相,而且父親在當時的社會也有一定的聲望,所以説,韋應物是含着金鑰匙出生這句話不假。大概是韋家太過於嬌慣這個孩子,韋應物自幼就有恃無恐,沒有人敢去招惹他。
至於讀書這一塊,他也對學習從來不上心,韋家覺得他可能就不是這塊料,只好隨他去了。沒錯,放到現代來看,他就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是不會有什麼前途的。但是,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很是輕鬆當上了唐玄宗的侍衞。
明明沒有讀過書,為何還能當上侍衞?
其實,唐朝的侍衞有三種級別:親衞、勳衞、翊衞;一般來説,只要上一輩有擔任過官職的,下一輩的人就自動當三衞。所以,上一輩官大的,下一輩就是親衞;官小的,就自動當勳衞;再小的,就是翊衞了。後來,韋應物有寫過一句詩,回憶唐玄宗打獵時是“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
很顯然,韋應物就在皇帝身邊的不遠處,所以,他擔任的應該是級別最高的親衞。以至於,當時的他,囂張得不可一世。可以説,除了皇帝,其他人,他都是不放在眼裏的。
韋應物到底有多囂張呢?
史料對此有過這樣的一段記載:“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裏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這就是典型的“我爸是李剛”人設啊,光是這個角色設定,能不能活過第一集還真不好説,但恰恰是因為安史之亂,不然,後世也不會知道歷史上原來還存在過韋應物這麼一個人物。
此時的盛唐,一派煌煌氣象,本就天不怕地不怕的韋應物,從做了天子貼身侍衞的第一天開始,仗着自己擁有”御前侍衞“的身份,比以前更加行無遮攔了起來,整日也不去想如何做好實事,而是縱情聲色、霸凌鄉里,這才是他最愛乾的缺德事兒。放眼全長安,沒有一個人敢説他的不是,哪怕是官府,對他也是無可奈何。從他後來回憶自己往事寫下的這首詩裏,就看得出他當時是多麼的囂張跋扈: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
身作裏中橫,家藏亡命兒。
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
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
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痴。
武皇昇仙去,憔悴被人欺。
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
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撫煢嫠。
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
坐客何由識,惟有故人知。
——《逢揚開府》
如果沒有安史之亂,連“愁”字都不知道怎麼寫的韋少爺,滿心以為自己哪怕一字不識,也不影響自己吃喝玩樂,照樣能逍遙快活的過完一生。
但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或許,生活在盛唐裏的任何人都沒想到,有一場禍亂即將發生。隨着安史之亂的爆發,盛唐的國運很快走了下坡路,用一句話來説那就是:“家國動盪,羣雄割據。”當安祿山快打到長安之時,唐玄宗李隆基倉皇逃亡,並且,還帶走了楊貴妃和一些能護能打的保衞。
然而,這個保衞隊伍當中,卻不包括韋應物。
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沒有了大樹,就自然沒地方能乘涼了,所以韋應物的好日子也就一去不復返。沒有了天子侍衞的光環,再加上,無依無靠,韋應物過得是越來越慘,從任意欺辱別人的主兒,變成了被別人欺凌的對象,其慘的程度可以説是“武皇昇仙去,憔悴被人欺”。被人欺負也就算了,從小就過慣了錦衣玉食的韋應物,竟然連一樣能謀生的手段都沒有,大字不識一籮筐。
就這樣,時代的洪流狠狠地拍碎了韋公子金雕玉琢的美夢,一覺醒來的韋應物,看着崩壞的一切,徹底懵掉了。所以,這場動亂對他來説,是一直都揮之不去的陰影。在這樣的特殊時期,他內心開始有了一些變化,飽嘗人間疾苦的同時也看慣世態炎涼,這都是身為侍衞的他不曾注意到的。但恰恰是在他人生之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身邊來了一個對他而言很重要的女人——元蘋。
如果説,這場動亂改變了他的前途,那麼,這個女人就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元蘋是在他人生最低谷之時下嫁於他的,哪怕沒有動亂這一回事,元蘋的出身還是要比韋應物高一點,她算是世家貴女。當她下嫁韋家時,才十六歲,比韋應物小了整整四歲。不過,此時的韋應物也沒了曾經不可一世的資本,不敢造次,唯有加倍對這位妻子的疼愛。其實,妻子元蘋性格並不胡攪蠻纏,恰恰相反,她非常温柔,不僅孝順賢惠,而且飽讀詩書。
就這樣,一位驕橫跋扈的少爺,在吃了太多苦頭後,才真正明白世事之無常,他看着身邊有這樣一位良人願意作伴,很是珍惜。雖然,家國依舊處於動盪不安的境地,但為了這個家,他要做的就是:考慮自己如何獲得立身之本。韋應物的第一想法就是躋身仕途,但如果要想躋身仕途,就必須參加科考。於是,韋應物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真正讓韋應物心靈發生巨大變化的,還是讀書。
當沉下心讀書,他才知道了什麼是得失,什麼是興衰,什麼是修為,什麼又是擔當。儘管,以前的他有在太學附讀,但和啥也沒讀沒什麼區別。總之,從那之後,韋應物彷彿像徹底換了個人一樣,他曾經的驕橫跋扈漸漸褪去了,如今有的只是清心寡慾。他的日常,都是在焚香、掃地和讀書中度過的。
就在以為人生逆轉即將成功之時,韋應物卻沒能考中進士,這也就意味着科考入仕這條路,對他來説是行不通了。幸好,那時候的韋應物寫了不少詩,算是小有名氣。就這樣,他的才學成功的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最終,在他二十七歲的那一年,入朝當了官。
在接下來的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裏,韋應物去了不下十個地方當官,妻子元蘋也隨着他東奔西走。兩人相互扶持,一起捱過了韋應物貶官罷任的種種坎坷。遺憾的是,兩人還是沒能實現白首同歸的美好意願。在韋應物四十歲那一年,元蘋因患上重疾,很快離開了人世,去世時僅36歲。
舉行葬禮是在長安城含光門外太平坊臨時租借的房子,這也顯示出韋應物當時的家境比較清貧。在元蘋離韋應物而去後,他一直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每一次回憶起妻子的音容笑貌,他就心痛到難以自持。韋應物曾親手為她寫下墓誌銘:“昧然其安,忽焉禍至,方將攜手以偕老,不知中路之雲訣。”
光是看這句,都有種字字血淚的感覺。由此,使人聯想到《韋蘇州詩集》卷六中有《傷逝》、《送終》等悼亡詩十幾首,感情誠摯感人,某些詩句和志文有相似之處:
染白一為黑,焚木盡成灰。
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
結髮二十載,賓敬如始來。
提攜屬時屯,契闊憂患災。
柔素亮為表,禮章夙所該。
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
一旦入閨門,四屋滿塵埃。
斯人既已矣,觸物但傷摧。
單居移時節,泣涕撫嬰孩。
知妄謂當遣,臨感要難裁。
夢想忽如睹,驚起復徘徊。
此心良無已,繞屋生蒿萊。
——《傷逝》
奄忽逾時節,日月獲其良。
蕭蕭車馬悲,祖載發中堂。
生平同此居,一旦異存亡。
斯須亦何益,終復委山岡。
行出國南門,南望鬱蒼蒼。
日入乃雲造,慟哭宿風霜。
晨遷俯玄廬,臨訣但遑遑。
方當永潛翳,仰視白日光。
俯仰遽終畢,封樹已荒涼。
獨留不得還,欲去結中腸。
童稚知所失,啼號捉我裳。
即事猶倉卒,歲月始難忘。
——《送終》
這其中,讓人動容的是,以前那個張揚跋扈的惡少,完全不見了。在成為地方父母官時,韋應物就處處以百姓的需求為第一,做到了勤於職守,愛惜民眾,是實打實為老百姓着想的好官。但韋應物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時不時總會站在百姓的角度思考,為自己還沒有做得更好還拿國家發的俸祿而感到慚愧。
去年花裏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寄李儋元錫》
這是晚年的韋應物在蘇州擔任刺史一職時,寫給朋友的一首詩,尤其是“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這一句,他憂民、愛民的偉大形象一下躍然紙上,令無數讀者為之動容,用學者沈德潛的一句評語來説:“這真是一句有良心的話。”
不知是一場動亂使然,還是受到了妻子的感化,總之,一位從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在成了地方父母官後,竟然做到兩袖清風。尤其到了晚年,不管是在物質上,還是在精神上,韋應物都做到了清貧。比起盛世之下的繁華,他更喜歡低下頭欣賞那些再尋常不過的田園風光。
因此,韋應物寫了一首《滁州西澗》,也被後世稱為是他田園詩中的標杆之作: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詩詞的大意是:山澗畔的小草,在幽靜的一處默默生長着,有一些黃鸝鳥,在兩岸的樹林深處,一直啾啾鳴叫個不停。春天的潮水,帶着傍晚的風雨,讓水流更加湍急起來了,這時候的野外渡口,已經沒有要渡船的人了,但是,那隻小船還是獨自橫卧在河流中。
這是韋應物在任滁州刺史時,途徑城西山林風光,寫下的一首七絕,詩中的幽草、黃鸝、春潮、暮雨、野渡、小舟,明明是一些再平常不過的景象,卻被他那似電影鏡頭般的寫法,營造出了一幅寧靜淡泊的詩境。
其實,除了《滁州西澗》,還有一首詩,很多人應該是熟悉的,至少其中一句早已深植人們的心中:
可憐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濱。
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餘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簡盧陟》
其實,如果單讀他寫的這幾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人曾是那樣一個慾望爆棚的紈絝子弟。當我們瞭解到他的故事後,多少是有一點訝異的。韋應物到底是怎麼從一個紈絝少年蜕變成為一名雲淡風輕的詩人的呢?或許,唐朝本就是一個神奇的時代吧。
可惜的是,這位痛改前非的好官,沒有得到一個善終。
韋應物在蘇州刺史屆滿之後,沒有得到新的任命。可是,此時的他一貧如洗,手頭上沒有一點盤纏,也就無法回京候旨。做了大半輩子的官,到頭來手頭上卻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閒錢,全都給百姓辦實事了。無奈之下的他,只好寄居於蘇州無定寺,最終,在公元791年客死蘇州,享年約五十五歲。之後,於同年運回長安,十一月歸葬少陵原祖塋,與夫人合葬。
縱觀韋應物這一生,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他是一名放蕩不羈、無惡不作的少年;在二十歲之後,他痛改前非,完成了脱胎換骨的蜕變,成了一位心境温和、沉靜慈悲的文人,同時也是兩袖清風的好官。可以説,是鳳凰涅槃的逆轉,但真正讓他完成逆襲的還是他寫過的那些詩歌,不然,沒有創下重大功績的他,怕是早已淹沒在尋常官吏的浩瀚長河中了。
相比他作為一個清廉敬業的小官吏,或許,只有在詩詞裏他才是真正的重塑了自己,一個全新的自己。雖然,他所遭受的那些風風雨雨,象徵着他青春的不堪,也象徵着他落魄時的淚與痛。在被動亂的時代拋棄後,他沒有自暴自棄,而是帶着傷疤,走完了人生的一段長路,想必他一定是忍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落寞,飲盡了那份別人無法體會的孤獨,才最終抵達了“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的心境。
韋應物是山水田園詩派詩人,後人每以王孟韋柳並稱。其山水詩景緻優美,感受深細,清新自然而饒有生意。而《西塞山》景象壯闊,則顯示韋詩雄豪的一面。其田園詩實質漸為反映民間疾苦的政治詩,代表作有《觀田家》: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
田家幾日閒,耕種從此起。
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
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
飢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
倉稟無宿儲,徭役猶未已。
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里。
此外,他還有一些感情慷慨悲憤之作。但部分詩篇思想消極,孤寂低沉。韋詩各體俱長,七言歌行音調流美,“才麗之外,頗近興諷”(白居易《與元九書》)。五律一氣流轉 ,情文相生,耐人尋味。五、七絕清韻秀朗,《滁州西澗》的“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句,寫景如畫,更為後世稱許。
最後,根據歷史記載,韋應物只有一子名慶復,乳名玉斧,其母去世時未滿週歲,其父去世時年方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