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講兩個小故事,一個是關於東林黨的,一個是關於反抗康熙帝和清朝的。
第一個故事
從明朝中期開始,特別是晚明時期,整個明朝出現了一股奇怪的歪風歪氣,那就是凡是敢於不聽從封建皇帝的指示,敢於批評抨擊封建皇帝的官員,就會被世人譽之為“剛正不阿、忠言直諫、為國事不惜犯上力爭”的所謂忠賢直臣。
對於這些官員,無論對錯,無論真偽,只要是封建皇帝要支持的,他們就表示反對,只要你和封建皇帝作對的,那就是朝廷的忠臣賢良之輩。
甚至被罷免官職也不要緊,有事沒事罵罵封建皇帝,還能博取一個剛正不阿的美名,更能青史留名。
於是,“無事生非、欲博直名”就這樣成為明朝中後期很多官員甚至士大夫的為官哲學,幹不幹事不要緊,國家大事無所謂,重要的是要多罵封建皇帝,罵的越多,名氣越大。
在這股古怪的歪風之下,東林黨大佬顧憲成成為最著名的幸運兒,他雖然因為得罪了萬曆皇帝而被罷免官職,卻成為了超級巨星式的社會名流,影響力反而大為增強。
後來顧憲成利用自己的“超級巨星”身份開始到處講學,宣講自己的特別思想,講學學堂就設在宋代的東林書院,以此來標榜自己。
還別説,顧憲成走仕途不怎麼樣,但宣傳自己的政治思想、治國理念卻有一套。於是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弟子越來越多,逐漸形成了一股龐大的政治勢力。 之後,一羣以顧憲成所謂弟子門人為主幹的“東林黨”開始走上歷史舞台,在朝廷中大肆拉幫結派、奪權攬權,排除異己,為了所謂的“天下大同”,結成黨派,朝廷很多重要職位都被東林黨人擔任。結果硬生生將其他不想結黨的官員逼的加入秦黨、齊黨、楚黨、浙黨等其他政治派系,後來小黨派也頂不住壓力,最終逼到了“九千歲”魏忠賢的門下,“閹黨”由此誕生。
在明朝萬曆末年,天啓年間,東林黨與閹黨在朝堂上進行了慘烈的政治搏殺,最終以東林黨人失敗告終,以左光斗、楊漣等為首的一批東林黨人慘遭魏忠賢殺害。
崇禎帝登基之後,全面剷除魏忠賢,欽定閹黨《逆案》。東林黨一夜之間鹹魚翻身,成為朝堂第一政治勢力,繼續影響朝政,最終明朝滅亡。
到了南明時期,已經樹大根深的東林黨不僅不思考怎麼拯救國家和百姓,反而變得越來越跋扈,也使南明時期的黨爭更為激烈。
最開始的東林黨的確強調“實學”,也出現過一批人品高尚、剛正不阿的直臣君子,主張反對官員腐敗貪污、進一步開放言路、反對宦官干政亂國、反對朝廷徵收大量商税礦税,贊成降低農税等等。
但東林黨規模越來越大,自身成員的成分也越來越複雜,很多成員都是江南地區的豪族地主出身,還有一些成員本身就是貪官污吏,很多人只是攀附東林黨,搞個前程而已,最後東林黨變成只會空談儒家義理,在明朝晚期內憂外患的國家時局中,對一系列重大的經濟、政治、軍事、社會、民生問題束手無策。
而反對徵收商税礦税,則更是出於很多東林黨人的私心。
明朝晚期江南地區是當時全國商業和礦業最為繁榮的地區,沒有之一,而此時的朝廷外憂內困,東北方有後金國,西北方有農民軍,國家財政異常困難,並且長期處於入不敷出的狀態。
東林黨要是真心愛國愛民,就應該幫助皇帝制定合理的商税和礦税政策,為國家解決難題。但東林黨中有很多成員都是江南地區的豪族、地主、商人出身,他們與江南地區的商業、手工業、礦業有着非常緊密的聯繫,繳納商税與礦税就是割他們的肉。
周明初教授在其著作《晚明士人心態及文學個案》中指出:東林黨人就是“一羣沒有多少政治遠見,缺乏治國才能”的士大夫團體,“在好同惡異,黨同伐異方面,東林黨比起其他諸黨成員來,常常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所以,“明朝的最終滅亡,晚明的那些黨人們特別是東林黨,都是負有不可推卸的歷史罪責”。
李伏明教授在《倫理政治的內在矛盾與明後期的腐敗:從張居正到魏忠賢》中強調:東林黨人雖然“主張進行一些政治、經濟和社會的改革,但他們拿不出真正有效的對症下藥的政策出來”,他們只會“無所顧忌而一味排擠打擊所有東林黨的反對派,其悲劇的結局可以説是‘咎由自取’,也是早已經預定了的”。
另一位邱以寧教授則肯定了東林黨的初衷政治思想,但也對其腐化的中後期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從文化角度看晚明東林黨人》一書中説道:“東林黨人在時局動盪之際,能夠以道自任,致力於社會道德文化秩序和政治秩序的重建,知行合一,這是值得肯定的”,“他們的人格精神是值得人們為之讚揚,為之欽佩的;但是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東林黨那極其狹隘的門户之見,以及……意氣用事,挑起了晚明朝堂劇烈的黨派鬥爭,不僅給自身帶來了毀滅性的摧毀,同時也給國家、民族造成巨大的負面影響和傷害”。
第二個故事
公元1664年,也就是清朝康熙三年。在杭州城的刑場上。
這一天有五個身穿明朝服裝、沒有剃髮易服,並梳着明朝髮式的人出現於刑場面前。
為首的,就是南明朝廷最後一位真正的大臣——張煌言(字蒼水)。
臨刑前,他寫下一首詩來表達此刻自己的心情:
不堪百折播孤臣,一望蒼茫九死身;
獨挽龍髯空間鼎,姑留螳臂強當輪。
謀同曹社非無鬼,哭向秦廷那有人!
可是紅羊剛換劫,黃雲白草未曾春?
他用了“螳臂當車”來形容自己,的確,張煌言就是那種“不識時務不為俊傑”的頑固老頭子。但是,就是因為存在反抗民族奴役的這些張煌言們這種“姑留螳臂強當輪”的悲壯,恰恰顯示了我們中華民族百死困絕中那種決然不屈、前赴後繼的偉大民族精神。
他帶血的身影,為南明歷史畫上一點都不圓滿的句號。
這兩個故事講完了。
回顧那個思想畸形、社會崩潰的時代,在那個病態人格比比皆是的混亂荒唐社會中,甚至是慷慨成仁的自我犧牲,都會被認作是一種消極的反抗行為。隨波逐流呢,又不能帶來真正的解脱。
無論是朱子理學還是陽明心學,在喊殺聲面前,在鐵蹄面前,它們都是那樣蒼白和無力。
思想,在火與鐵面前,就是那樣的蒼白。
明末清初的詩人閻爾梅嘆息過:“嗟夫!士大夫居恆得志,人人以不朽自命。一旦霜飛水脱,為疾風勁草幾人乎?”
這位曾經追隨史可法,準備為大明朝死節的詩人,這位自詡愛國的漢人,早在張煌言十三年,便帶着一家人投入清朝巡撫趙福星手下做幕僚。他為了養家餬口,早早地死心塌地為清朝這個異族新政權服務。
這樣的“聰明人”,在明末清初,不計其數。
但是,前有史可法,後有張煌言,皆可成為閻爾梅這種卑微生命里程中“疾風勁草”的榜樣。
隨着洪承疇、吳三桂、尚可喜、孔有德、馮銓、孫之獬之流,這些病態的“清醒者",最終成為晚明士人所謂的“表率”。
文人士大夫所謂“成仁取義”的精神意識,最終匍匐於異族外力的刀鋒利刃之下。
自1618年(萬曆四十六年)至1664年(康熙三年)的46年間,有名有姓叛明降清的“貳臣”,有136人之多。但是,死於抗清殉明的忠臣孝子,卻多達3787人。
這個數字,不是明末遺民杜撰,而是乾隆帝《勝朝殉節諸臣錄》的官方統計數字(勝朝,是指被滅亡的明朝,人數是按照社會名流和官員來進行統計的)。
中華忠烈,一直都是不絕如縷。
所有這些人,或為封疆大臣,或為布衣文士,或為社會名流,國難之時,他們皆臨危不懼,挺身赴難,百折不撓,殺身成仁。
史可法、高傑、夏完淳、陳子龍、張名振、瞿式、張同敞、張煌言等等,這些歷史人物,象徵着我們中華民族精神的核心驅動力。
英雄們個人的犧牲精神和笑對死亡的大無畏,成為中華民族精神最寶貴的財富。
這種冒死不顧、為義殉身的宏大景象,證明了中華民族的確是個偉大的民族,使其定格為統一的大一統民族國家不可或缺的精神核心。
死亡,對於每個人來講,都是無法逃遁的。大無畏的犧牲和求死渴望,成為永恆者光榮的涅槃。而眷戀貪生的依順者,則變成變節者和貳臣,永遠被世人唾罵。
明末清初那些反抗民族奴役的烈士,會永遠成為我們中華民族不朽的榮光。
正是因為有他們的存在,中華國家短暫的四分五裂,或者因為西方入侵而遍體鱗傷,甚至有的政權一時間分崩離析,都能在強大的民族精神力量下得以癒合創傷。
這一切的背後,是中華民族堅不可摧的信念。
而這種信念所依憑的英雄個體,勢必成為真正的不朽者和中華文明永恆的旗幟。
正因為仁人志士的示範,我們古老的帝國才沒有成為帝皇們宏圖霸業的基石,也沒有淪落為如同其他三個古老文明一樣的中空歷史殘骸。一個王朝土崩瓦解了,一代又一代中華兒女被拋入了歷史的深淵,但鮮活沸騰的靈魂,卻永遠會從死亡的古老軀體上騰然而起,引導我們進入更加光明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