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江湖?
莊子説:“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據説江湖這個詞最早出自於此,這句話的意思是,與其靠“吐沫”相互苟且活着,還不如去大江大湖裏自由自在。
相比土地,生長於江湖不需生根;相比大海,江湖也沒有什麼驚濤駭浪。江與湖,那是片既自由,又平靜的世界——莊子你們懂的,他要的是逍遙快活,江湖寄託的,便是這份逍遙快活的心願。
“六子”他爹説,“江湖不只是打打殺殺,還有人情世故~”。其實莊子心中那個江湖,連打打殺殺都沒有。
江湖變成後來我們所認識的那個江湖,是在什麼時候?
金庸先生的《越女劍》,已經早到了春秋的吳越爭霸,但這是個例。再往後,一下子跳到了《天龍八部》的年代,這時候已是北宋,還是宋哲宗年間,離“靖康之恥”已經不遠。也就是説,在金庸先生的江湖世界裏,有故事可講的年代,最早都要到北宋末年了。
咋回事?強漢盛唐就沒個大俠什麼的?
俠,可早就有了。李白的《俠客行》,第一句便是“趙客縵胡纓,吳鈎霜雪明”,先秦俠客的風采躍然紙上。相比後世的大俠——他們大多隻存在於武俠小説中——先秦的俠客名氣更大:
荊軻家喻户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詩無人不知;
聶政的故事稍微加點細節就可以拍電影;
專諸的名字你可能不熟,他的兵器“魚腸劍”,怕是每個男生玩國產RPG遊戲的時候都拾取過;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悦己者容”,這句話出自豫讓,他是大名鼎鼎的晉國俠客。
荊軻、聶政、專諸、豫讓,乃先秦四大刺客,我願稱之為先秦四俠,武俠小説裏的俠義精神,應該便是源自他們這裏。他們所處的時代,也正是真正的中國歷史中,俠客有生存空間的年代。
但,先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江湖。
為什麼呢?
因為先秦的俠客屬於體制內,而江湖的定義卻是體制外的獨立世界。
先秦俠客品行規範的第一條,“士為知己”。若一個人存在的信念即為另一個人,你很難説他是自由的。
何為士?
何又為知己?
先秦是一個貴族社會,權力以分封的形式層層分割。周天子之下是諸侯,諸侯之下是卿大夫,卿大夫之下是士,諸侯、卿大夫、士不是官僚,他們與天子共享權力,理論上層層向上負責,實際卻有相當的獨立性。周天子後來成了擺設,諸侯王也不見得管得住卿大夫,不然也就不會有三家分晉。戰國有四公子,孟嘗、平原、信陵、春申,四位名氣之大,門客之廣,也不用介紹了,但他們不是諸侯而是卿大夫,也就是説,不是一國大當家,也可以圍繞他們建隊,他們擁有“智囊團”,也有“特種部隊”。
先秦在貴族系統內權力是分散的,士是權力結構的最底層,但依然分享權力。俠客屬於這個階層,他們是卿大夫的門客,而卿大夫——太子丹、公子光、智伯瑤、嚴仲子們——就是俠客的知己。
卿大夫禮遇俠客,奉為上賓,俠客為卿大夫“死”,這是權力階層內部的和諧,“俠義”的另一面是,持股員工的格外賣命。
是的,先秦的權力結構是貴族內部的股份制,“士”作為“中產階級”,他們並不是天子、諸侯或卿大夫的奴僕,而是與他們共享權利。這樣的體制之下誕生不了一個專屬於俠客的“江湖”,因為俠士於體制內即可獲禮遇,於一家不得志,還可週遊列國,總能遇上識人的公子。俠客不需要脱離權利金字塔,一個獨立於諸侯、卿大夫的遊戲體系,沒有足夠的吸引力。
如果説先秦有江湖,那麼春秋戰國本身就是一個大江湖,諸侯是門派掌門,國與江湖是一體的。
秦滅六國大一統,權力開始全面向皇帝個人靠攏,但這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西漢有七王之亂,東漢末年羣雄並起,隋末也是軍閥打軍閥,這説明皇帝遠沒有把權力收於個人,所以變向的“士為知己”,在各種三國、隋唐的演義故事裏比比皆是。
先秦分封制度形成的貴族分享權力的體系雖然不存在了,門閥制度卻還在,門閥世族以血統而貴,依然是權力體制裏的股東。袁紹四世三公,董卓也不好動他,“舊時王謝堂前燕”,這王、謝兩家,皇帝都得給面子。身處這樣的體系之下,怎麼會有放棄特權去追求自由的江湖呢?
俠客有理想,但俠客不是傻子,怎麼舒坦,他們是清楚的。
那位要問了——你説來説去都是統治階層內部的事情,難道江湖就只有“士”,就不能有平民嗎?
很不幸,沒有。
江,湖,兩個字都是三點水字旁,跟土地沒有關係。中國古代的平民基本就是農民,農民與土地兩個字死死套牢。在古代的生產力下,耕地,特別是農忙期,那是一件容不得耕種者有任何分心的工作,錯過時令,這一年的辛苦也就白費。
當你根本無法從勞作中分出精力時,又何談練武呢?
所以,從農民階級中不可能誕生江湖。江湖是“水”,是一幫擺脱了土地束縛的人——脱離生產或者能夠創造大量財富的階層,比如商賈、鏢局——組成的獨立於體制之外的世界。
江湖的主體其實是有錢有閒的人。
那位又要説了:“好麼,在下丐幫一袋弟子可不敢當。”——你可別小看丐幫弟子,在以從事農業生產為主的古代,社會主體處於匱乏經濟狀態,這幫叫花子能在這樣的社會大環境下刨到食,那都不是簡單人。何況,甭管生活條件如何,叫花子也是自由職業者,符合脱離生產這項要求。
您可能又要問了:“既然是有錢人,為何又要獨立於體制之外呢?”
這就是為什麼,金庸先生正式的江湖開始於北宋。
宋太祖趙匡胤起手就幹了一件對後世有深遠影響的事情——杯酒釋兵權。在這之後,分封制度和門閥制度造成的權力分散,皇權被統治階級內部其他勢力的威脅被解除了,於是兩宋和明王朝都沒有如以往多個朝代那樣亡於內部權力鬥爭。科舉考試製度的完善,印刷術的進步與推廣,以及科舉錄取名額的擴招,又讓平民階層稀釋了世族對官僚機構的壟斷。這樣的背景下,“士”這個階層裏,有人開始坐不住了,他們發現:
他們不但不再是帝國的股東,也不再相對有尊嚴的與皇帝共治天下。現在人們認為,宋朝是給文官大臣待遇最好的朝代,卻忘記了,“坐而論道”時代的終結也是在宋朝,大臣們都只能站着聽皇帝訓話了;
就算宋代文官待遇好,地位高,武官那就憋屈的要死了,那麼你猜俠客們跳出體制前,是想從文還是從武的?
宋朝的兵制高度集中,讓士階層失去了先秦時代當門客,漢唐時代當幕僚的機會。天下不再有多個“知己”可選,只有皇帝一人可效忠,若皇帝不是“知己”,那總不能投西夏、遼國吧;
宋朝開始的一系列權力集中於皇帝的制度,雖然讓兩宋、明朝沒有亡于軍閥,卻亡於了北方少數民族,兩宋時代又尤其被北方少數民族壓制,這很難不讓士階層中的鷹派分子心寒。
天下只有一個昏庸無能的皇帝沒得選,去給這樣的皇帝當奴才,受那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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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江湖就誕生了。
士大夫階層中不願與皇權妥協的那些人,他們開始無視皇權,自建了一套遊戲規則和獨立世界。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黃藥師,此人出身世家,但祖上為保岳飛得罪秦檜而家道中落,這大概是黃藥師“邪氣”的根源,他早年喜歡罵皇帝,可見他有政治抱負,但在野不得志無法施展。
士階層中的失意派是江湖的領導力量,但顯然不是江湖的唯一力量,江湖還包括:
宗教分子,包括道家、佛家。由於廟堂為儒家獨佔,佛道兩家只能在江湖施加影響力;
商賈。春秋時期管仲定下的“士農工商”階層排序,算是給中國古代社會商人社會地位低下定了基調。他們顯然也是擺脱了土地束縛的富裕階層,但缺少社會地位的他們中的一些人,也開始在江湖中尋找位置;
鏢行。顯然,他們的工作性質與江湖有不可分割的聯繫,他們也可以跟商賈放在一起看;
乞丐。如前文所述,他們雖然不富裕,但脱離了生產,普通乞丐以低生活水平居於江湖底層。
江湖,是失意分子的聯盟,是那些不滿於皇權獨佔天下分子的避難所。所以你猜,這些人投身江湖的初衷,難道是為了打打殺殺,或者去搞人情世故?
黃老邪表示,我自重身份,不會跟晚輩動手,李莫愁這個級別我都不能親自出手,哎,好寂寞;
黃老邪又表示,我TM才懶得搞人情世故,趙王爺?你誰啊?給我從胯下鑽過去!
這幫人來江湖,有的謀生存——商賈、鏢行、盜賊——有的謀發展——佛道兩家——有的就是圖個安逸清淨開心,偶爾能跟看得上的精英分子坐而論武就行了——典型就是黃老邪。
打打殺殺是江湖的副產品,人情世故則是為了少點打打殺殺這個副產品。
江湖作為避難所,它出現的初衷本來並不追求嚴格的秩序與相互間的征服,人們投入它的懷抱,為的是無拘束的高談闊論,為的是財富與社會地位的匹配,簡單説,這裏本來沒有一個權威壓服所有人,這塊自由淨土給了所有人施展的空間,那就是莊子所謂的自在平靜,逍遙快活的世界。
在皇權籠罩之下,這樣的世界怎麼才能存在呢?誰去保護這些不滿於皇權分子的利益呢?
於是,金庸,以及武俠作者們賦予江湖上的這些人以超能力——絕世武功,讓他們有能力自保於皇權的威壓。
所以,江湖是什麼?
江湖就是中產階級嚮往安全自在生活的一場春夢啊。
可惜的是,這場春夢雖美好,卻極為短暫,它開始於北宋,在蒙古大軍的鐵蹄到來後,那個理想中的江湖就不復存在了——你再也看不到一個五絕主導的精英體系的江湖,取而代之的,是與皇權不同名目,相同性質的新江湖。
俗話説,“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個江湖的意思,與莊子的那個自在平靜,逍遙快活的江湖已經截然相反——俗話中的江湖,那是郭芙蓉理想中江湖吧。
而真正的江湖,卻留在了同福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