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上海或全國任何一個大城市到吉木乃,都需要經過漫長的旅途。
落地烏魯木齊後,你還得登上一排四座的小飛機,向西飛兩個小時。飛機在阿勒泰機場降落,只意味着你距離吉木乃又近了一點點。
阿勒泰的草原
打開中國地圖,能清楚地看到吉木乃縣處在 “雞屁股”上,是名副其實的邊境縣城。
從阿勒泰機場到吉木乃縣城,還有4-5個小時的車程,途中會經過雅丹地形的溝壑和廣袤的草原。但到達吉木乃縣城卻並非我此行的重點。
吉普車繼續一路向西,經過數十支牛、羊或駱駝羣,待到對窗外不時顯現的草原野兔和盤桓在車頂的雄鷹不耐煩時,穆斯島冰川映入眼簾,這説明拉斯特村已不遠了。
穆斯島冰川是吉木乃地區的神山,也是該地區唯一的水源地。拉斯特村就坐落在從縣城進入冰川地區的必由之路上。
這是一個哈薩克族遊牧村落,青壯年勞動力常年外出放牧,村落中只有小孩和老人。
拉斯特小學坐落在村中最醒目的位置上,學校裏有六個年級,每個年級一個班,小學樓頂掛着的紅旗在很遠的地方都能望見。
拉斯特小學的操場
“起牀後我匆匆吃了早餐,跑步到學校參加早讀……”
在《忙碌的早晨》口頭作文中,拉斯特小學六年級班的班長巴伊安這樣形容自己每天清晨的生活節奏。
巴伊安今年12歲,父母都是牧民。
巴伊安
2017年,為了讓升入小學四年級的巴伊安有更好的學習環境。父母放棄了遊牧生活,在拉斯特村安了家。現在,父親成了一名戍邊員,每天早出晚歸,母親巴合堤·卡馬力則將照顧巴伊安和他的哥哥作為了主要工作。
巴伊安的哥哥是縣裏的足球運動員,巴伊安説自己的夢想是成為“球星”。對他的媽媽巴合堤來説,小兒子是全家人的驕傲。
在家裏衣櫃的最底層,藏着巴合堤的寶物——巴伊安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獲獎證書。幾乎每年,巴伊安都會得到拉斯特小學三好學生、優秀班幹部等榮譽。巴合堤將這些證書一張張收好,放入文件夾。
巴合堤展示巴伊安的獎狀
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孩子能考上內初班,將來上大學、當幹部。而手中的一張張獎狀,彷彿就是她實現這一夢想的敲門磚。
不過,巴合堤的願望很可能會落空。
2018年上半學期,拉斯特小學的期末考試平均分是二十多分,在全縣墊底。説到內初班,學校的老師們無一不直搖頭——即便是拉斯特小學排名第一的學生,也毫無考上內初班的可能。
一塊屏幕,連接兩所學校
拉斯特小學現任校長袁大雲在2018年9月從教育局調到了拉斯特村小。對在教育一線紮根、改變拉斯特小學的現狀,他雄心勃勃。
2018年下半學期,拉斯特村小的平均分提升到了47分,但距離平均分在60分以上的縣城周邊小學,差距依舊顯而易見。
袁大雲一直覺得,要讓拉斯特小學擺脱困境,提升教學質量是重要一環。此前,這裏的老師、學生大部分都是哈薩克族,基本無法適應雙語教學。
2019年,拉斯特小學做了兩件事,一個是從內地招聘年輕教師,另一個就是參與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智能村小”項目,實現“雙師課堂”。
拉斯特小學六年級在進行雙師課堂教學
2019年開始,一塊塊屏幕在拉斯特小學架起,屏幕的一端是如飢似渴的拉斯特村小,另一端則是縣城附近的託普小學。
託普小學六年級二班班主任劉斌今年28歲,她是學校的骨幹教師,得過吉木乃教育局賽課比賽一等獎,還是2016年度教壇新秀。兩個月前,她開始使用智能村小設備,成為“輸出班”教師。
對於兩所學校“學情”的差距,劉斌的感受很直觀:託普小學的孩子特別活躍,拉斯特的孩子特別沉默。
託普小學校門
劉斌曾專門開車去了一次拉斯特村,見到了那邊的同學們,目的就是告訴他們不要害怕説錯,要積極回答問題。不過,劉斌覺得零星的面對面交流收效甚微。
於是,在課堂上提問,就算託普小學班上有人舉手,劉斌也會加一句:“拉斯特的同學,有沒有知道的?”
託普小學六年級教室,講台上老師為劉斌
“智能村小”項目實施後,劉斌在上課的時候就需要考慮拉斯特和託普兩所學校學生的進度,等於要“多備一次課了”,課前要和對方老師溝通,小組作業、習作課也都要指導。
初時,她總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但現在她覺得這種獨特的教學方式對自己來説也是一次鍛鍊,一次自我成長。
在吉木乃,“智能村小”項目還負擔着培訓新老師的重要責任。
張龍畢業於黑龍江鶴崗師範,今年23歲,2019年8月到了吉木乃拉斯特小學當語文老師。
作為“輸入班”的班主任,他入職後大部分工作,是批改作業和整理教案,並且隨時向他的對口“輸出班”老師——託普小學齊文燕求教和討論工作。
對齊文燕,張龍説自己“心服口服”。齊文燕教兩個班同學們學習課文《不會叫的狗》,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引入課文時,齊文燕直接用現場音響設備,模擬了許多種動物的叫聲,極大的提高了學生的積極性。
“如果沒有看過齊老師上課,我自己估計會幹巴巴的引入,這就缺少了很多互動。”張龍説。
你好,對面的同學
加得拉和同學們上體育課,右三為加得拉
安裝屏幕的那段時間,加得拉和班上的同學們一度覺得裝屏幕就是用來“看電視的”。加得拉記得,屏幕中第一次出現拉斯特學校六個孩子的身影給她帶來的震撼。
標準十米長的教室裏兩排桌椅零散地擺開,加上講台也只佔了半個教室,四個女孩,兩個男孩端正地坐在桌前,略顯侷促。
拉斯特學校六年級教室
從這天開始,託普小學的孩子們開始習慣把屏幕中的六個人稱為“對面的同學”,也逐漸習慣了課堂上他們的存在。
不過裝上屏幕後很長一段時間裏,託普小學和拉斯特小學兩個班的同學們的溝通,僅限於在上課間隙隔着一塊屏幕相互打量。加得拉對“對面同學”的印象是:“話不多,需要老師叫才回答問題”。
直到有一天,劉斌在講《燈光》這篇課文時請同學接力讀課文。作為語文課代表和班上普通話最好的同學之一,加得拉看到屏幕那邊一個高個子男孩站了起來,用標準的普通話和兒化音,將課文一字不落地讀了出來。
那個男孩就是巴伊安。
那天,課堂教學結束後,劉斌把屏幕多開了一會兒,託普小學“輸出班”七十多個同學圍了上去,衝着對面拉斯特學校的六個孩子打起了招呼。
“對面的同學,你好呀!”的聲音在教室中此起彼伏——雖然只有十多公里路程,但兩邊的同學此前從未見過。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加得拉覺得,雖然不在一個地方,但“對面的同學”感覺上已經“就像是一個班的同學”。
一塊屏幕,兩種生活
距離小升初考試只剩下不到兩個月時間,巴伊安和他的家人們始終不知道,內初班距離他們有多遙遠。
而坐在巴伊安後面的阿依達娜·葉爾江,則在進入拉斯特小學時,就對自己的未來有所瞭解。
葉爾江
幾年前,她曾經去過一次託普學校看望自己在那裏讀書的姐姐。在葉爾江的印象中,託普學校很大,每個班的孩子多,還有專門的老師教他們打籃球。
葉爾江的姐姐從託普畢業後,考入內初班,後來又到了烏魯木齊讀高中。
葉爾江還記得,當年爺爺和奶奶為了讓姐姐在縣城讀書,挨家挨户地去求縣城的親戚允許姐姐寄住。六年小學時光,姐姐至少換了四個“家”。
不過,在葉爾江入學之前,家裏原本在縣城的親戚都已經搬走,她也就失去了去託普學校讀書的機會。
在拉斯特小,一年級到五年級期間,她幾乎每年都要換幾次班主任,老師們也很少會鼓勵學生回答問題。
“智能村小”在拉斯特學校架起了屏幕,也為葉爾江和她的同學們打開了一扇窗。
點擊視頻,看看兩所學校的故事
她看到視頻中,託普學校的學生們回答問題很積極,普通話都很好,思維“特別厲害”,而拉斯特小學的學生是老師讓回答才回答問題。
項目入駐以來,葉爾江明顯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以前老師講的內容即使不明白,也不太敢提問,現在至少不明白的地方,敢於提問了,因為“對自己有了自信”:“覺得老師只要能講得清楚,我就能明白。”
拉斯特小學同學們開始積極討論問題
為了檢驗“雙師課堂”的效果,拉斯特小學和託普小學將會用一套卷子分別測試,橫向比較孩子們的成績提高情況。最終的測試結果還未出來,但老師們普遍覺得“很樂觀”。
平常,葉爾江的父母在壩上放牧,大部分時候她都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現在葉爾江的目標是學好普通話,因為這是走出牧區的唯一途徑。“也許也可以再學好英語。”葉爾江説,因為“想在爸爸回家時給他一個驚喜”。
當我結束探訪,送葉爾江回家的時候,牧區暮色已濃,葉爾江的奶奶正在院子外等着孫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