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略大參考，作者 | 知潮，編輯 | 原野
“大多數以為，戰爭是由拼搏組成的。其實不是。是等待，等待下一次進攻，等待下一頓飯，等待明天。”
這是德國短劇《我們的父輩》中的台詞。它講述了二戰時期，蘇德戰爭期間五個德國青年的故事。
戰爭前夕，他們在小酒館舉行聚會，為三位要上前線的好朋友踐行。他們歡笑着載歌載舞，原本以為這一切會很快結束，聖誕節前，他們能重新回到小酒館相聚。然而，持續幾年的戰爭將生活和希望徹底打碎。再回到小酒館時，人已經不全了，倖存者的眼睛裏也失去了昔日的神采。
如今，很多人正在烏克蘭經歷着這樣的“等待”，其中包括大約6000位中國公民。
戰火燃起之前，他們生活在各自的軌跡裏，有在當地打工的廚師、有販賣農產品的商人、有留學的研究生。跟很多海外生活的中國人一樣，他們也會在業務時間記錄異國生活，分享在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台上。
當戰爭打響，他們鏡頭下的生活成為流量聚攏之地。牆壁上的彈孔、遠處的炸彈濃煙、突然想起的爆炸聲……他們真實記錄下此刻的烏克蘭，成為民間的“戰地記者”。其中，有人鋌而走險，深入前線地區直播戰場現狀；有人及時轉化流量紅利，兩天直播帶貨的成績超過平時一個月。
但比起漲粉，更多人想的，是如何逃亡。
01 流量短視頻博主“傑森”的賬號疑似在昨天被註銷了。
他是一位生活在烏克蘭的混血山東人，此前經常在快手賬號裏記錄烏克蘭美女，點贊數保持1萬以上。最頻繁出鏡的兩位，是女朋友達尼婭和她的表妹娜思佳。性感短裙和黑絲，是她們在畫面裏的日常穿着，海邊泳照也很尋常。
他從2020月9月開始更新短視頻內容，到俄烏戰爭之前，已經擁有了200萬粉絲。流量紅利很快兑現，他開始了直播帶貨，售賣巧克力、花生果仁牛軋糖等東歐特產，價格多在20至60元。
當戰爭打響後，傑森一改往日的娛樂風格，將鏡頭對準了烏克蘭的市井街頭——在特定局勢中，這比烏克蘭美女更能滿足觀眾的好奇心。
他展示了戰爭對普通生活的摧毀：街邊餐館全部停業，找不到吃飯的地方；民眾衝進還在營業的超市，搶購食品衞生紙等生活用品。局勢惡化後，他和女友每晚都在防空洞裏避難，防空洞中的條件十分簡陋，幾乎沒有任何設施，人們都坐在粗糙的地面上。避難者們大都一言不發，氣氛十分緊張和壓抑。
圖：防空洞中的避難者
逐流量而行，是短視頻博主們的共識，因為它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俄烏戰爭開始之後的短短几天裏，他的粉絲從200萬漲到了300萬，視頻點贊量也從之前的1萬左右飆升到10萬以上。
但正如戰爭總是殘酷而充滿不確定性的，依附於此的機遇，也是這樣。昨天開始，傑森的賬號在快手已經無法檢索到，原因未知。
儘管如此，短視頻博主們記錄烏克蘭現狀的熱情，並沒有因此而消退。短視頻時代的戰爭，在手機攝像頭下被“直播”進行。
有人甚至主動衝進交戰區，記錄更為刺激的戰爭畫面——就像曾經的那些“戰地記者”那樣。他們未必聽説過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那句著名的，“如果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離得不夠近”，但顯然，他們已經在用行動踐行這句話。
“雪茄哥”是一名户外主播，平時就遊走於世界各國，直播風土人情，足跡已踏過巴基斯坦、土耳其、阿富汗、尼泊爾等多國。戰爭發生之時，他正住在烏克蘭的基輔。
在人們紛紛逃離交戰區的時候，雪茄哥逆勢而行，乘坐火車跑到了正處在戰爭前線的東烏城市頓涅茨克，做現場直播，大概10天的時間裏，漲粉約70萬。
他的畫面裏，有子彈留下的彈孔，炸彈產生的濃煙。最近的一次，他的直播地點距離交戰區域僅有兩公里，身邊不時傳來爆炸的聲音。
直播評論區裏，很多觀眾都勸他離開，還有人問他害不害怕。他先是回答：“有什麼怕的，我已經走不了了，還能怎麼辦。”話音未落，背後就傳來了一聲爆炸，驚得他半分鐘沒説一句話。
不過，“雪茄哥”賬户下的視頻內容，如今已經被清空。同樣原因未知。一個可能的導火索，是他對戰爭流量的赤裸裸的利用。就在那場直播中，他在爆炸前的一分鐘還在跟觀眾説，“兄弟們，（熱度）看能不能幹到一千萬。”
02 改變2月28日這一天，5萬粉絲的抖音博主“我是一個小妖怪”，新增了47萬粉絲。
流量源自一則她吐槽自己戲劇性遭遇的視頻。她是一位在烏克蘭上學的中國留學生，初到學校，因語言問題聽不懂課而崩潰大哭；因同學感染新冠無法參加考試，獲得了獎學金；剛剛融入班級又被導師拒收；後又感染奧密克戎；剛準備養病，所在地區又成為轟炸區。
在流量的世界裏，她成了那條讓人羨慕的“錦鯉”。畢竟，多數時候，頭部博主才是更容易被流量紅利照顧到的羣體。
而突如其來的戰爭，為原本固化的流量遊戲增加了變量。
抖音博主“北京人在烏克蘭”最近十天漲粉接近40萬。在戰爭發生前的2月14日，他的直播間觀看人數為2萬，十天後再直播，這個數字已經變成10萬。在基輔幹廚師的快手主播“小宋”最近漲粉5萬多，淨增長數據貌似一般，但成交轉化效果很好。根據他在直播間透露的數據，最近兩天的帶貨成交額，已經相當於平時1個月的成績。原本只是“足部”主播的他，最近幾天已經頻繁登上快手直播間熱榜。
對於這些身居烏克蘭的博主，戰爭，顯然不止帶來了現實世界的改變。
在烏克蘭生活30年的快手博主“老張”，最近粉絲從10萬漲到了14萬。他頻繁開直播，但很少聊時事，更多隻是在拉家常。比如聊兒子，“兒子學習特別好，不用我管。這點不隨我，可能隨他媽，也可能隨隔壁老王。”有粉絲便調侃，建議他去做個親子鑑定。
“老張”最近也上了快手直播熱榜。由此帶來的直觀改變就是，即使在工作日下午2點這樣的非黃金時期，即使話題與戰爭和時事無關，仍然有5000多名觀眾在直播間陪他聊天。
也有在流量場裏翻車的。比如短視頻博主“梅愛偲”，他此前就擁有120萬粉絲，因為”逆襲“的人生經歷而小有名氣：高考只考了320分，跑到他烏克蘭留學，最終事業有成，娶了18歲的烏克蘭美女，住進了大別墅。
戰爭開始後，他也伺機而動。與其他博主實時記錄的方式不同，他的內容裏不乏策劃和營銷的味道，比如拍攝一家人在地下室手工製作五星紅旗，並表示”做完這面國旗以後，我們地下室就像有了主心骨。“
這條視頻讓梅愛偲備受關注，但也讓他深陷輿論的漩渦。很快有人曝出，這位自稱承德市民的博主其實早已加入烏克蘭籍，最近發佈的所謂戰爭視頻，其實是2020年俄羅斯閲兵飛行彩排和黎巴嫩大爆炸的內容。
此外，他的發家史也被指不光彩：在烏克蘭做皮條客，又成立代孕公司，以此發家。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名跨國婚介，為中國和歐洲的富豪介紹烏克蘭美女相親。
目前，梅愛偲的賬户已因涉嫌傳播虛假內容被平台封禁15天。據多位博主透露，最近短視頻平台對“烏克蘭”相關的主播管控很嚴，許多視頻都遭到了下架和限流，不少賬號也被封號，或者清空內容。
畢竟，戰爭的內核是殘酷而痛苦的。它不應該成為流量的工具，被過度開發和消費。
03 逃亡在被平台封號之前，傑森成功登上了逃亡烏克蘭南部的火車。此前，他不止一次在視頻裏提到，自己如何努力逃離基輔，想盡了一切辦法還沒走成，難如登天。
“機場的設施有損毀，我們無法坐飛機。現在要走就只能走陸地車輛途徑，我想和女友去波蘭，但是現在找車太難了。”傑森在手機上查詢基輔到上海的包機，價格高達105萬元。
逃亡，是這些博主們當下必須面對的命題。
擁有60萬粉絲的抖音博主“喬延”，有烏克蘭萬事通之稱。他是一名中介，提供辦理烏克蘭簽證、留學、求職等服務。此外，他還做當地的木材和農產品生意。通過抖音短視頻，他獲取流量，繼而把用户引流至具體業務。
但最近，他已經好幾天都沒開過直播了。“哪有功夫直播呀，忙着出境都來不及了”，他告訴“略大參考”，隨後就沒有了音訊。
抖音博主“七師弟”是一位在烏克蘭讀書的中國留學生，喜歡分享當地的生活和文化，此前有1.9萬粉絲。戰爭爆發後，他開始記錄“戰地”生活，比如凌晨四點被連續的炮聲驚醒，無法入睡；去市囤糧，發現方便麪等緊俏物資已被“洗劫”一空。
以及，幾乎每天晚上，當地都要響起刺耳的防空警報，這時候，他就需要馬上趕往防空洞。
他擁有自己的粉絲羣，也會在羣裏分享更多視頻，同步逃亡經歷。在最近分享的一條視頻裏，他説自己已經踏上了逃往西部的綠皮火車，即將到達鄰國。火車上十分擁擠，到處都是難民。
圖：逃入鄰國匈牙利的人們
這時，粉絲羣的管理員提醒他：“我説句不該説的，（離開烏克蘭）你的熱度馬上就會沒有了。”七師弟沒有回應，不少粉絲跟着表態：比起生命安全，流量不值一提。
以前經常拍攝烏克蘭美女的快手主播“阿亮”，最近也跑到了西部邊境的農村。他覺得這裏比較安全，但氣氛已經開始有些緊張：“現在直播都不能開，有實時監控的。打電話也不方便，昨天警察還特意跟我們説，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條件離開。
廚師“小宋”最近在快手直播帶貨時，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他白天工作12個小時，晚上兼職直播。但現在，直播更像是無奈之選：“我也走不了，不賣貨我幹啥啊？”他躺在紙殼和損壞的電熱毯做的被褥上，一臉憂慮地介紹着9.9塊錢三瓶的陳醋，心不在焉的樣子。
那晚直播時，他只花了少部分時間帶貨，後來，索性跟觀眾聊起了天。他説自己本來已經打算回國，結果忽然就遇到了這種事。驚險的遭遇讓他很後怕：“我以後再也不出國了，哪也不去了。”他反覆説道。
由於兒子是烏克蘭國籍，不能離開，快手主播“老張”也選擇了留下。
直播時，他的聲音難掩消沉，但還在努力傳遞樂觀。有粉絲對他表示同情和擔憂，他大咧咧地回答：“我不可憐，可憐啥啊。昨天吃的紅燒肉，嘎嘎香。最後剩點大米，一人分點大米飯。”
他就是擔心住在基輔的兒子：“基輔到處都是路障，壯年男性不能離境，我兒子去哪都會被查護照。我倆相隔只有70公里，但現在見一面都困難。”
直播了一會，他開始拍起了外面的鴿子，感慨道：“我要是像它一樣有倆翅膀就好了，我就到處飛了。”
分離，成為戰爭狀態下烏克蘭的常態。所有人在告別時都無法預知，下一場見面會在何時何地，或者，有生之年，是否還能見面？
由於烏克蘭已禁止18-60歲的男性公民離境，許多母親只能獨自帶着孩子踏上逃亡之路。聯合國難民署公佈的數據顯示，從2月24-27號，已有超過36萬烏克蘭人逃往國外。
而戰爭帶給普通民眾的真實損失，是用傷亡數字無法衡量的。
圖：烏克蘭民眾
即使躲過了戰火對身體的傷害，他們的正常生活，已經毀在了戰爭裏。劫難過後，所有的生活都需要重新開始——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目前，中國大使館的撤僑正在有條不紊進行中，在強大的動員能力下，越來越多的中國公民得以成功脱離戰場，回到家鄉。但也有很多人像老張一樣為了家人留在當地。
由於家人是烏克蘭國籍，主播阿亮也沒有參與中國大使館組織的撤僑，他表示：”要走就全家走，不可能拋下他娘倆。”
愛沒有國界之分，戰爭的傷害，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