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六百歲的故宮遇到地震,結果會是怎樣?
2017年,在英國電視台第4頻道的關於中國的紀錄片,其中有一集是《紫禁城的秘密(2017)》(Secretsof China's Forbidden City),按照1:5的比例製作的故宮模型在10級地震的測試中屹立不倒。
在這個抗震實驗中,一次模擬持續30秒,隨着強度上升,明顯看到故宮建築的斗拱結構開始受到拉扯。到了7.5級烈度,在強烈的搖晃中,牆體完全倒塌了。而到實驗強度進入10.1級時,搖晃更加劇烈,但木構架依然聳立不倒。
片中一位外國工程師感慨:這是一個極好的例子,證明了中國傳統建築的天才所在。
強烈搖晃中,木構架依然不倒
有熱心網友總結了故宮抗震的秘密:抗震的關鍵是斗拱,當地震發生時,屋頂與柱之間的若干組內外檐斗拱,像彈簧層一樣起着變形消能的作用,從而大大減少了建築物的破壞程度。此外,柱礎由於沒有埋在土裏,也降低了地震中折斷的可能性;內飾也是有抗震設計的,比如用長長的鐵鈎垂吊着的宮燈。
有資料稱,地震研究所專家表示:“這鐵鈎上接屋頂上的鐵環,下接着宮燈鐵環。屋頂搖晃,鐵鈎由於反作用力會向相反方向搖晃,宮燈又會向鐵鈎反方向搖晃,左晃右晃,力量相互抵消,不會有大的搖擺。可見我們的祖先為了防風而設置的方法,在抗震中也會有巨大作用。”
精巧的結構
事實上,北京處於地震活躍帶附近,六百多歲的故宮確實抗過了200多次地震,即使在1976年令北京很多現代建築倒塌的唐山大地震中,也沒有受到大的損害。
這種令外國瞠目結舌的成就,其實來自於古代工匠在建造紫禁城時,採取的富有智慧的抗震措施。六百年前,工匠們沒有地震科學和現代物理的理論,靠什麼想出這樣的木構奇蹟?靠的是世代相傳的營造法式和對建造工藝的極致追求。
1402年,明成祖朱棣從侄兒建文帝手裏奪得皇位後,就一心想回到自己居住多年的根據地北京。一場浩大的工程於是拉開了序幕。
朱棣派出大臣,奔赴全國各地去開採名貴的木材和石料,然後運送到北京。光是準備工作,就持續了11年。
明成祖朱棣,明朝第三位皇帝,年號永樂,故後人稱其為永樂帝、永樂大帝等
珍貴的楠木多生長在崇山峻嶺裏,百姓冒險進山採木,很多人為此丟了性命。後世留下了“入山一千,出山五百”來形容為採木所付出的生命代價。大批木料砍伐後,會沿金沙江、長江,再通過京杭大運河北上進京,京杭大運河上會上演“漂大木,蔽塞水面”的壯觀場面。
紀錄片中的“漂大木,蔽塞水面”想象圖
開採修建宮殿的石料同樣艱辛。現在保和殿後那塊最大的丹陛石,重200多噸,開採於北京西南的房山。為了把它運到紫禁城,數萬名勞工在道路兩旁每隔一里左右掘一口井,到了寒冬臘月氣温足夠低時,就從井裏汲水潑成冰道。用了28天才送到宮裏。
永樂十五年,朱棣開始從南方調集大量能工巧匠,大興土木,興建宮城。這片宏偉的建築羣的總工程師據説是永樂年工部侍郎蒯祥。
蒯祥畫像
蒯祥生於洪武三十一年,卒於成化十七年,蘇州吳縣香山人。當時,進京的工匠中有一個香山幫,都是吳縣香山人或其門徒。他們往往擅長木工,其中又不乏出色的泥水匠、漆匠、石匠、堆灰匠、雕塑匠、彩繪匠,蒯祥是香山幫匠人的頭領。這些聰明智慧的南方工匠將江南的細膩精巧與北方的大氣恢弘結合在一起,琉璃金磚,蘇州彩繪,精巧的榫卯工藝,傳統的漢制營造技藝,充分展現在宮殿建造上。
紀錄片《故宮》截圖
古代宮殿基本是木結構,有大量的木工操作,而且一般不遠萬里,從全國運來的上好木材十分稀缺。木工一斧下去就沒有反悔的餘地。蒯祥的父親為了提高他的技術,讓他墊着青石板在兩分板上鑿門榫,鑿榫眼原本需要斧頭和鑿子,但由於木板較薄不容易掌握斧頭劈下去的力道,用力過猛就會直接鑿穿木板,鑿子與下面的石板相碰撞,而使得鑿子被繃壞。蒯祥思忖過後,直接用斧頭來鑿木板,逐漸練成了“心到意到斧到”的境界。
蒯祥的建築造詣得到極高評價,皇帝“每每以蒯魯班稱之”。據説有一次,宮殿上樑時,一端的頭怎麼也投不準,在場的工匠毫無辦法,請蒯祥來解決。他爬到樑上,看準位置,猛一斧頭,兩根梁木就服服帖帖地吻合到一起了。
1420年故宮建成,僅僅9個月後就因雷擊而失火,直到正統年間,朝廷才重新修繕,此次負責的仍是蒯祥。蒯祥後來擔任了工部左侍郎,在今天北京留下了一條蒯侍郎衚衕。
不過也有專家認為故宮真正的設計者另有其人,一説是蔡信,一説是楊青。前者名不見經傳,後者留下的資料更少,只知道是一名瓦工,據説連楊青這個名字都是朱棣賜的。
無論如何,故宮這座建築羣的功績,應當屬於從大明各地招來的建設者——二十多萬工匠、上百萬的民工。
1924年11月5日,清代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紫禁城。故宮作為紫禁城的記憶終成風中往事。1925年10月10日下午2時,故宮博物院開幕式在神武門前舉行。從早上8點起,神武門前就已人頭攢動,進了故宮更是人滿為患,有些展廳的欄杆都被擠斷了。這是幾百年來近在咫尺卻神秘無比的皇家大內,第一次向對老百姓開放。然而當時的故宮,早已因社會動盪、戰火頻起而飽經歲月沖刷,因歷經磨難而呈現一幅破敗景象。
一片破敗之景 圖源:紀錄片《故宮》
事實上,早在1900年八國聯軍進紫禁城裏拍的照片裏,故宮已經是荒草萋萋,很多大殿的房頂都塌了。當時的朝廷沒有心思和財力去修繕這些宮殿,失去了使用者的敬畏和工匠們的呵護,一念“湊和”使得數百年的精工匠心煙消雲散,故宮只能在無奈中加速老去。
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時拍攝照片:西六宮之一的翊坤宮
乾清宮後的交泰殿和坤寧宮 荒草遍地
東華門
1923年6月,紫禁城着了一把大火,內務府稱是由於電線進入宮殿引發了火災,更多人卻相信是太監偷東西后,縱火把這個區域燒了。同年,又有議員提出,要北京政府將紫禁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拆除,在原址基礎上新建西式的議會大廈。遠在洛陽的軍閥吳佩孚電告全國:若毀此三殿,中國將永喪此巨工古物,必為外國所笑,為此事劃上了句號。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故宮又兩次險遭“拍賣”。一次是1928年議員經亨頤主張廢除故宮。其最重要的理由是“皇宮不過是天字第一號逆產”,皇帝的東西為何還要重視?就應該拍賣。第二次是1932年,日軍正不斷向關內滲透,平津危急之際。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易培基請求將故宮文物南遷。然而反對的聲浪很大,有人把“抵抗”和“犧牲文物的決心”劃上等號,甚至北平政務委員會還決議呈請中央拍賣故宮古物,將所得款項用於購買飛機。
幸而,終是有更多人明白故宮的價值,這才使這座民族珍寶在亂世中得以掙扎求存。饒是如此,經歷過漫長動亂,故宮殘破難以想象。整個50年代,故宮工作人員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清理垃圾。有資料記載,當時從故宮清理出的垃圾,若堆成一米高兩米寬的一條路,可以從北京鋪到天津。
六十年代,故宮又被推到了被“被革命性改造”的邊緣。60年代,曾經出現過多種故宮改造方案,其中包括在故宮內部建設一條東西向的馬路,並將文華殿、武英殿改造成娛樂場所。最後在陸定一的反對下,故宮才免遭此劫。
1987年,故宮景陽宮因雷擊失火燒燬,還遭遇了兩次小偷。故宮裏除了故宮博物院以外,還有其他14個單位,嚴重影響了故宮格局的完整性。
新千年,故宮迎來她生命中重要的兩任守護者。
2002-2012年,鄭欣淼擔任故宮博物院院長,期間以故宮大修為契機,主持制定了《故宮保護總體規劃(大綱)》,並對館藏文物進行清理造冊,對故宮中數不清、理還亂的文物進行徹底清理。鄭欣淼還提出了“故宮學”概念。他解讀這門學問是:直接面對故宮的文物、古建築、檔案、文獻等,是一門把故宮當作一個文化整體的綜合研究。
2012年,單霽翔出任故宮博物院院長。他偶然發現,剛剛修好的太和殿外圍又搭起了腳手架,工人們在清理房頂瓦縫間的灰漿。這種粗糙施工明顯不適用於故宮,他果斷下令停工。
在2015年11月全國政協的雙週協商座談會上,單霽翔用八分鐘時間“哭訴”了故宮大修苦衷:大修是工程項目,要招標,中標單位再找包工頭,包工頭用最低的價格僱農民工,讓幾個月前還在收麥子的農民來修太和殿。政府採購要貨比三家,比的是價格便宜而不是質量。每年10月大修款撥下來,第二年8月就開始催,到年底如果沒有花掉就收回,逼着趕快花錢。故宮的老工匠沒有幹部身份退休後不能返聘,北京年輕人又不願意學瓦匠、木匠,故宮培養的年輕人大都是周邊地區的,沒有北京户口,培養完又回原籍了。
會後,單霽翔寫給全國政協領導的報告,得到了“特事特辦”的批示。一個“特”字,讓單霽翔得以一點一點在體制的縫隙中,把故宮丟掉的匠心找了回來。
如今,故宮正進行着史上最大規模的修繕工程。此次,故宮對所有接觸建築本體的工匠都進行嚴格選拔培訓與考核,體現出精細、審慎專業的態度。故宮的修復不再視為工程,而是研究性的保護項目。
當現代工匠們像對待有生命的事物一樣看待故宮的維修時,古法的技藝、現代的工藝都會被匠心獨運。
《我在故宮修文物》截圖
故宮的文保科技部是古代營造工匠們的現代繼承者,這些年輕的“宮裏人”要修理大到木構、壁畫,小到小擺件的各種文物,他們自嘲道,“不同組的手粘的東西都不一樣,青銅器組手上是鏽,木器是鰾,漆器組是漆。”
鰾説的就是粘木頭用的魚鰾膠,也是古法熬製。為了製作上等魚鰾膠,故宮文保科技部木器組科長屈峯經常要到千里之外的廈門,親自採購挑選最合適的黃魚魚肚。買回來以後,用温水泡發、加熱,然後放到鐵鍋裏捶打,直到打成糊狀,過濾晾乾以後裁成條狀,用時加水熬成膠。
最痛苦的是砸膠。在魚鰾不斷搗碎成糊狀的過程中,膠的拉力會逐漸出來。通常砸上五分鐘,屈峯就手抽筋、渾身發酸冒汗。就這樣,木器室裏年輕的小夥子輪流着一刻不停地砸,一天下來,頂多能砸半斤魚鰾膠,整個製作週期要長達數月之久。
央視節目中砸膠的示範
相比市場上賣的乳膠,只有費如此心思砸制的魚鰾膠,在文物修復時才不會對文物產生腐蝕。
漆器組科長閔俊嶸的手上則經常沾滿各種漆,碰到身上還會引發過敏。但為了防止戴手套手滑而引起的文物損害,他經常赤手刷漆。為了獲得更純粹的漆,閔俊嶸會跋山涉水和漆農一起去崇山峻嶺採漆。採漆基本在三伏天晚上進行。從深夜十二點到第二天黎明,閔俊嶸經常只戴一個頭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裏作業,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墜入山谷。
這些只是開始。為了修復好一把構件都翻開、漆脱落殆盡的清宮舊藏、國家二級文物金陵易少山斫古琴,閔俊嶸還專門買了一把斫琴學習樂理和演奏。9年時間,一直堅持學習。“修復過程中,不能違背古琴基本的演奏功能。如何演奏自己也得懂。”閔俊嶸説。
正是這樣的匠心精神,使得營造、修復的技藝在工匠們世代心口相傳中傳承至今,成為一種活的遺產;更使得故宮在歷經維修、重建後,涅槃重生。
這樣的匠心,才是故宮建築真正600年屹立不倒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