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的是“王熙鳳為何要款待劉姥姥”,然而我見許多答案大致是在説“賈府為何善待劉姥姥”。若以王熙鳳是賈府當家奶奶論起,這樣答也是有理的,只是有些細節就不免遺漏了。
多數人説起"王熙鳳 / 賈府 款待了劉姥姥",指的是三十九到四十一回的“劉姥姥逛大觀園”一節,這段中的劉姥姥極是風光,賈母陪着,年輕奶奶姑娘們簇擁着,得臉的大丫環伺候着,好東西吃着,好茶喝着,一句話兒就能讓國公府的小小姐去畫什麼行樂圖,端的是正經親戚一樣的待遇。
然而劉姥姥這番經歷,並不是賈府和窮親戚來往的正常情況,這點在書裏寫得十分明白:
周瑞家的道:“……可是老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等問:“怎麼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老老要家去呢,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説:‘大遠的,難為他扛了些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嗎?這也罷了,偏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老老是誰?’二奶奶就回明白了。老太太又説:‘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説話兒,請了來我見見。’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緣了?”
需看分明的是,別説逛大觀園了,就算是看在天冷難走的份上留宿一晚,那都不是原本能有的待遇,按周瑞家的和平兒之前的反應,劉姥姥應該是向王熙鳳見禮辭行,然後趕緊走了,別擾了人家國公府日常秩序才是——這可有"款待"的樣子?
其實賈府待窮親戚如何,不需看別人,只看第六回劉姥姥進賈府的待遇便可知道。
她來到賈府,看門的下人便敷衍她,其中碰巧有個心好的不忍誤了老人的事,方才見到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並不認識什麼姥姥,也沒有拿她當王家的正經親戚看待,更是一眼就看出劉姥姥是打抽豐來的。書裏交代得極清楚:周瑞家的只是礙於自己丈夫爭買田地時候受過王成(狗兒的爹,劉姥姥的親家)的恩惠,如今人家有了難處求上門,總不好不管,又為了顯擺自己在國公府女眷跟前得臉,才肯為劉姥姥通傳一聲。
看到這裏就不難發現,倘若不是有幾宗碰巧,劉姥姥連名字都傳不到王熙鳳跟前去。若説賈府平素就能夠和劉姥姥這樣的百姓人家來往,那未免把賈府的門檻看得太低了。
待劉姥姥進到王熙鳳屋裏,從頭到尾的,王熙鳳説的都是些場面話。阿鳳不是傻的,劉姥姥家裏早年來往的是王夫人輩的人,頂着"孃家親戚","和王夫人認識"這樣的招牌進來,誰知道是什麼級別的親戚,打抽豐的胃口是多大?態度客氣一點總是沒錯的,先哭哭窮壓縮下對方的胃口也是沒錯的,總好過冷着臉叫人挑禮。
而同時王熙鳳做了什麼?她讓周瑞家的去回王夫人,其實便是打聽劉姥姥的來頭,這裏劉姥姥村言村語的,一口一個"你侄兒",王熙鳳已然不快,便連話也懶得多説,直接打發僕人帶她祖孫下去吃飯。
等到周瑞家的回明白了王夫人的態度"劉姥姥家不是什麼正經親戚","我懶得見她",阿鳳就再無顧忌,迅速拿點零花錢出來打發了。
周瑞家的道:“太太説:‘他們原不是一家子;當年他們的祖上和太老爺在一處做官,因連了宗的。這幾年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了,卻也從沒空過的。如今來瞧我們,也是他的好意,別簡慢了他。要有什麼話,叫二奶奶裁奪着就是了。’”
注意看這裏王夫人的傳話,特意點出了"以前沒有空手來過",是為了告訴阿鳳"這家人並不是專門吸血的無賴,不用太擔心","不可簡慢"卻是因為劉姥姥畢竟是王家那頭的親戚,不可在賈府丟了人去,回頭叫人議論她們王家"孃家窮親戚不曉得打發,耍賴都耍到婆家來了"。
這一次見面裏,王熙鳳表達出來的並無款待,只是"不在意"。劉姥姥既不是重要人物,所求也少,最優選擇就是拿點錢打發了,省得傳出去議論大户人家欺凌了窮親戚,難道賈府還能跟他們對質去麼?至於那些聽起來客氣謙遜的漂亮話,在這些高門大户裏誰不是信手拈來,總不成一個不值得款待的客人,還非要專揀點難聽話把人慪走了才算吧。要説"向窮親戚炫耀",只怕這些人裏只有周瑞家的存了這個心,其他地位更高的人連炫耀的興趣都沒有。在她們看來,炫給劉姥姥看,她也看不懂,以最小的麻煩,最低的 CPU 佔用率把這個 bug 處理掉就好了。
讓劉姥姥身上展開了更多故事的,是她的一點樸實信念。同樣是莊户人,狗兒等恥於身份懸殊,並不願和賈府往來。可以想見,即便狗兒得到了賈府主子賞賜的銀錢,也不會覺得有必要回饋——你把自個賣了的錢人還看不上呢,怎麼報?
但劉姥姥是不一樣的,她不在乎別人是否稀罕她的禮尚往來,你不在意你的,我盡我的心。"不空手來"的名聲,她終歸是扛了下來。
這樣的通達脾氣,要是遇上了循規蹈矩的王夫人,倒也就真的兩下里無涉了;偏偏她又遇上了不走尋常路的阿鳳。從阿鳳素日的脾氣來看,她既欣賞別人的積極主動(小紅),又很在意別人是否"識好歹",劉姥姥這樣既不愛佔便宜,又不囿於身份畏畏縮縮的風格便"投了她的緣",主動體諒了劉姥姥一次——但也不過是讓人過個夜,賈府大約有些體面的管事都會受到這樣的照拂吧(看看襲人回個家阿鳳給出的排場)。
這一重添一重的巧合,使得劉姥姥這個名字終於傳進了賈母耳中,賈母是如何想的呢?七十上下,已經是古來稀了,同齡人早已凋沒,那真的是很寂寞的。更別説,人在富貴鄉中久了,總會想着些"野意兒",就好比大觀園裏的小姐們也會想吃個油鹽枸杞芽兒。
一個"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有親戚名分,應該是靠譜的人","賈母那個年齡段的",這幾個條件湊在一起,真不是每天都能碰到這樣的人來打抽豐,因而賈母產生了興趣——不是炫耀,而是好奇的興趣。
從這裏開始,王熙鳳才真正地上了心去招待,書裏也寫得明白,"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在此之前諸人的態度,辦的是劉姥姥的事兒,在此之後如何對待劉姥姥,便是在辦賈母的事兒了。招待好了劉姥姥,就是伺候好了國公府的老祖宗,這是大大的孝順,試問誰敢不盡心。
因此我們才會看到,原來漫不經心,滿口場面話的阿鳳,十分賣力地排宴,捧哏,還親自撐船;原來和氣矜持的平兒,變得十二分殷勤,不但送了許多東西給劉姥姥,説話也用上了十足的體貼;而原來頗有存在感地埋怨劉姥姥"不會説話"的周瑞家的已經淹沒在熱鬧的人海中看不到身影了。
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現實的。賈府並沒有誰是想要款待劉姥姥的。與劉姥姥正式有舊的王夫人連見都不想見她一面,直接就叫人告訴阿鳳"不是一家子"。要不是王熙鳳和王夫人不想在賈府折了王家的面子,想靜悄悄地打發走人,王成又替後人攢下了“老實不貪財”的好名聲,恐怕劉姥姥也不會那麼順利就拿到不錯的一份施捨。
二進賈府的一番排場,則已經和劉姥姥無關。眾人賣力演的這一場並不是什麼惜老憐貧,而是通過抬舉一個能夠哄賈母開心的窮話搭子來爭相表達對老太君的恭敬孝順——"就是老太太、太太屋裏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他",劉姥姥的角色,差不多就在這裏了。
(所以之後黛玉才會句句諷着劉姥姥,一則黛玉遠離市井,並不懂劉姥姥生活中的尷尬和拼命,她覺得劉姥姥就是貪圖錢財而自輕自賤;二則黛玉更看不慣眾人本無敬意,不過為了劉姥姥投了上位者的緣便熱臉相迎,“不知哪門子的姥姥”也叫得親熱,説難聽點真是“一笑君王便著緋”的寫照。
賈府小姐們其實多半認同黛玉,否則不會連最懂事的寶釵,最口快的湘雲在內,都一個個明贊默許的,更無一個出聲反駁。要知道,平時黛玉説點什麼出來,可多的是爭鋒的人。)
賈府不是不會惜老憐貧,只是通常來説,賞還丫環的身價銀,對外面的老人客氣不欺凌,就已經遠遠超過了當時一般豪門的普遍水平,早已當得起一個“惜老憐貧”的考語,還不至於要求他們對窮苦人憐惜到如此禮敬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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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裏如果有什麼“正能量”的話,大約只在劉姥姥一人了。
這個肚裏沒有半點墨水的鄉下婆子,為了子女的生計豁出臉來上賈府扮醜放呆,被人埋怨亦不辯駁,丟開的是面子;不顧及對方的反響,堅持禮尚往來不佔人便宜,守住的是尊嚴。即便在今天,受了多少年教育的人羣裏,又有多少人能分清何為面子,何為尊嚴呢?
在劉姥姥那裏,面子是旁人眼裏的,尊嚴是自己心上的。然而如今,自知正確的事情做了也要覷着旁人眼色,細細算着面子卻還自稱是尊嚴要緊的;或者看別人義無反顧,自己不能理解那人的尊嚴所在,卻硬要撐起來説三道四,嘲笑別人是無謂地愛面子的——這樣的人卻從來沒有略略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