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人生最後的歲月中,隱居在江西上饒的鉛山。暮年時曾替堂弟茂嘉填過一首送別詞,因此名為《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全詩打破了詞作常用的寫法,不用上、下闕。連用了五個歷史典故,以三女二男,五位歷史名人事蹟,來表達遠離故國,杜鵑泣血似的長天遺恨。讀來聞之,淚流滿襟。一、原作賞析
《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南宋·辛棄疾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詞作意譯:
綠樹枝頭的伯勞鳥兒,剛剛停止了鳴叫。鷓鴣又叫着“行不得也,哥哥”。與此同時,杜鵑也在説“不如歸去”。
鳥兒們悲苦的聲音一直叫到夏至,春天的光景一去無蹤,百花全都枯萎了。它們的聲音是那樣的悲苦,但還是比不上人間離別之情。
苦不過漢元帝時明妃出塞,皇帝下令讓樂工在馬背上彈奏琵琶,以慰其思鄉之情。
苦不過漢武帝陳皇后,因失寵被打入冷宮,臨行前拜別“金闕”,終身怨鎖長門。
苦不過《詩經》中,衞莊公的妾室戴媯。好不容易母憑子貴當上太后,還沒過上好日子,又因為政變被趕出了國門。
苦不過漢代名將李陵,曾經英勇抗擊匈奴,力竭被俘後投降,從此敗壞了家聲。後來他送蘇武回到了漢朝,自己卻再也回不來。
苦不過戰國時期燕太子丹和高漸離,在易水河畔為荊軻送別。所有的人都穿着白衣,因為他們早就知道“壯士一去不復還”。
這些真壯士的悲歌,怎麼唱也唱不完。伯勞、鷓鴣和杜鵑,不懂人類的離別之恨。假如懂的話,它們可能流出來的就不是清淚,而是鮮血。茂嘉一別之後,誰來共我月下飲酒,再把這些離恨訴説?二、詞中的五個典故
辛棄疾這一首詞,有一點像唐詩中的“賦得體”。不同的是,“賦得體”是很有題材再來創作,而他這首詞顯然是有感而發。
第一個典故是《昭君出塞》。漢元帝時期,宮女王昭君被封為公主,與匈奴呼韓邪單于成親。北方的生活條件極為艱苦,皇帝怕她在途中思念家鄉,於是便命人在馬背上彈奏漢地的音樂。昭君這一去,為匈奴和漢室帶來了暫時的和平。但是從此以後,她終身未能回到自己的故鄉。
第二個典故出自司馬相如《長門賦》。講述的是漢武帝的皇后陳阿嬌,少年時代的陳阿嬌曾經和漢武帝十分恩愛。漢武帝幼時曾允諾要造“金屋藏嬌”,誰知道後來移情別戀,把阿嬌打入了冷宮,讓她終老於長門宮,再也沒有多看一眼。
第三個典故説的是衞莊公的妾戴媯。莊公的正妻莊姜“美而無婦”,妾室戴媯生了兒子完。完當上君主,又被人殺死。結果戴媯也被趕出了衞國,莊姜前去為她送別。丈夫死了,無子的妾室是沒有資格留在家裏。
因此他們就把戴媯送回了孃家,準備將來把她改嫁給別人。莊姜評價戴媯是一個忠厚善良,心胸開闊的人。又説她重情重義,勸自己不要忘記先君的厚愛。自己一定要把她的勸勉牢記在心。
前面三個典故寫了三個宮廷女子的“別恨”,表達的是一種被動的離別之恨。
昭君出塞,馬上彈的琵琶聲不但不能安慰她,反而只會令她更加思鄉。然而一切都不能更改,她就這樣,終生沒能回到自己的家鄉。
公元前31年,呼韓邪單于去世。昭君上書漢成帝,希望能歸國卻被拒。漢成帝要求她從“胡俗”,接受收繼婚,嫁給了呼韓邪的長子,十一年後,再改了一次嫁,最後病死塞外。
而曾經被漢武帝許下山盟海誓的陳阿嬌,也只落得一個禁宮終老的下場。戴媯回到了孃家,莊姜為之痛哭。一位女性即使做得再優秀,命運也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詞後面用了兩個典故,講了兩個男人的主動行為導致的離別之恨。
一是漢代名將李陵。他是“飛將軍李廣”的長孫,他和他爺爺一樣,為國家英雄上陣,抗擊匈奴。沒想到一次輕敵導致他被敵人俘虜。而漢武帝在真相尚未明朗的情況下,就殺了他的全家,坐實了他的“漢奸”罪名。他想要回到自己的家鄉,但是已經沒有可能了。
後來,蘇武在北地牧羊十九年,有機會被迎回漢朝。李陵到河梁上去送別蘇武時作了一首詩,詩中説:“攜手上河梁”、“長當從此別”。誰能知曉他胸中的隱痛呢?
還有戰國時期,荊軻刺秦王。太子丹、高漸離等一干人全部穿着白衣,披麻戴孝替他送別。因為他們知道:一別之後,荊軻斷無生理。
舉這兩個典故,想要説明的是兩種離別之痛。第一是造化弄人,事情的發展方向與原來的設想,完全走向了反面,至使李陵有家歸不得。第二種是明知道友人一去就是個死,非但不能阻止,反而還要想辦法親手去促成。這樣的離別之恨,該有多麼的痛。
這五個典故中提到的三女,或者因為國力衰弱,或者因為天子反目,或者因為社會地位低下,最後都被逼離開了自己原來的家。
而另外兩個男子,則主動因為國家戰爭挺身而出,導致了不同的結局,最終客死在異國。這些東西就是縈繞辛棄疾一生的,最大的悲劇情懷。結語
辛棄疾這一首詞寫得極像賦,感人的力量來自於詞作中對歷史典故的引用,氣氛渲染濃烈。筆峯沉鬱動盪,韻音切響促節,非常有感染力。
關於詞中“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一句,在前文中是當成兩個典故來寫的。一個是王昭君的,另一個是陳阿嬌。
不過也有人認為只寫了王昭君一個人的典故,把“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當作是對前一句的補充。這樣看起來,詞中就寫了兩位女性和兩位男性,似乎更加對稱。
而且四位名人之所以生別家鄉,全部是因為國家大事,只有陳阿嬌一人似乎是為了兒女私情。沒有她似乎更令人信服。不過,詞中的確明確地提到了“長門”二字。
長門宮本來是陳阿嬌的親生母親館陶公主的私家園林,後來改建後才獻給了漢武帝。不料終於成為女兒的冷宮,這個宮殿在王昭君時代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