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腦海中,可能有這樣一幅畫面。
鴨綠江面上白雪皚皚,巨龍般的志願軍隊伍正徒步通過架設在冰凌上的簡易浮橋,夕陽將戰士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隊伍的前端已經步入朝鮮,後端還連接着祖國大地。
照片中,戰士們背對着祖國,我們無法得見他們臉上的表情;畫面是定格靜止的,可勇士們身上一腔熱血護沃土、萬條鐵臂換乾坤的氣概,卻在肆意噴薄。
照片的名字叫作《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由志願軍第64軍政治部攝影組組長黎民拍攝,最初刊發於《解放軍畫報》1951年第4期扉頁。近70年間,它頻繁出現在報紙、雜誌、電視上,成為謳歌抗美援朝的經典之作。
照片上的浮橋就是抗美援朝期間著名的“馬市浮橋”,位於丹東振安區九連城鎮馬市村。
馬市有座浮橋不能忘
“馬市這座浮橋不能忘,1951年1月下旬,我就是從馬市浮橋跨過鴨綠江的。”站在馬市浮橋遺址前,93歲的志願軍老兵王萬經目光灼灼,夕陽在他的臉上映出一道金黃,他的眼裏閃爍着光芒。
“現在看不到有橋的影子了。”王萬經手指向江面,“那是因為抗美援朝戰爭期間,多數浮橋是以數以百計的木製帆船相連,然後在帆船上鋪上很厚的木板。志願軍經常夜裏過江,浮橋也多是傍晚搭建、次日凌晨拆除。”
與很多志願軍戰士不同,王萬經是乘車從馬市渡江的。時值隆冬,水位下降,志願軍在封凍的冰面上鋪上土石、木板,車輛便得以通行。“除了是戰士過江的便道,浮橋還是為前線戰士運輸軍需物資的重要通道。當年,我所在的部隊駕駛着嘎斯汽車從浮橋通過進入朝鮮。”
王萬經的手中,有一本剪報冊。多年來,他只要看見與抗美援朝相關的報道,就剪下來貼在本子上,在浮橋遺址前接受採訪時,老人手中一直捧着剪報冊。“當年一同出國作戰的戰友,很多沒能活着回來,我為了紀念他們。”
如今,時過境遷,馬市浮橋的蹤影早已不見,但它卻被牢牢雕刻在如王萬經一樣的萬千志願軍老兵的心間。
如果將志願軍過浮橋照片的鏡頭拉近,還能在浮橋橋頭捕捉到這樣一個畫面:在江與岸的連接處,在志願軍隊伍的身旁,一支樂隊正在慷慨激昂地演奏。
《解放軍進行曲》《騎兵進行曲》……軍樂聲聲送戰友,天地寒,不多言,前程漫漫,望君珍重。
“畫面中負責指揮的年輕戰士就是我父親韓文昌,他當年只有21歲,”韓文昌二兒子韓雪松説,“演奏的目的,是歡送志願軍戰士赴朝參戰。”
“1950年冬天特別冷,部隊一般是傍晚過江。我父親回憶,為了讓長長的志願軍隊伍都能聽到演奏,一場演出要進行好幾個小時。為了防止樂器被凍住,有的團員會解開棉衣護着。”韓文昌大兒子韓綠松説。
“父親在送別部隊時,還見到了他的中學老師高樹凱。兩人相見時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誰都説不出話來。父親説,見到自己的老師也投身志願軍隊伍,他的心情非常複雜,有同仇敵愾的激奮、有送別的心酸,還有擔心。最後他只對老師説了一句話:早日凱旋。”三兒子韓東松説。
報道發出後,記者將報紙和照片寄到了韓文昌家中。“我們將照片放大了一幅,現在還掛在我大哥家中,讓抗美援朝精神也在我們小家中傳承。”韓東松説。
2017年韓文昌因病去世。生命後期,他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三個兒子為了讓老人開心,經常開車帶他到鴨綠江邊遊玩。
韓雪松回憶,遊覽時父親的目光常常是茫然空洞的,可當車行駛到當年他指揮過樂隊的馬市浮橋時,他的情緒突然激動,雙手用力地揮舞着節拍。
“那時他已經分不清我們哥仨是誰、叫不出我們的名字了,可他仍記得那段歲月。”韓東松説。
鴨綠江上“姊妹橋”
在鴨綠江上,有兩座“姊妹橋”並肩橫在鴨綠江滔滔江水之上,一座是鴨綠江大橋,一座是斷橋。
“斷橋是鴨綠江上第一座大橋,是一條公路橋,抗美援朝戰爭時期,該橋朝鮮一側被美空軍炸燬;鴨綠江大橋最開始是鐵路橋,後根據戰事變化,被改成公路鐵路兩用橋,也是幾經被炸後修復,和平時期擔負聯通中朝往來的重任。”85歲的抗美援朝精神研究會秘書長宋羣基介紹説。
“姊妹橋”曾承擔着志願軍過江、軍用物資供應、後方支援前線的運輸任務。
侵朝美軍很快意識到“姊妹橋”的重要作用,開始連續不斷地對兩座大橋進行偵察、掃射、轟炸:1950年11月8日上午,美軍派出近百架B—29型轟炸機飛入新義州和鴨綠江上空,投下了大量的炸彈,公路大橋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朝方第8孔橋樑被炸落江中;11月14日,美軍派出飛機再次對大橋實施轟炸,朝方的三座橋墩被炸燬,大橋徹底“癱瘓”,成為斷橋。
如今,當記者走上斷橋,抬頭看鋼架,橋體上炮彈留下的痕跡仍清晰可見,當年的炮火猶在耳畔。
斷橋被炸燬的同時,鴨綠江大橋也受到了嚴重創傷。朝方一段的鋼軌被炸斷、炸彎,枕木、橋板被炸起火。當時安東鐵路分局200多名幹部職工經過5個小時的拼搏,才將大火撲滅。並經過日夜搶修,修復了大橋,保證了物資運輸。
斷橋被炸燬後,汽車無法通過鴨綠江。為保障運輸,1951年1月,兩國將鴨綠江大橋的雙軌鐵路中一股鐵軌拆除,鋪設公路承擔起斷橋被炸燬後的全部運輸任務。“1950年11月8日到1950年底,敵機共對大橋進行了14次轟炸,轟炸一次,我方鐵路工人就搶修一次。”宋羣基説。
1951年4月7日,美軍動用B-29型轟炸機和噴氣式戰鬥機24架,投下50多枚炸彈,對鴨綠江大橋進行了狂轟濫炸,我方組織鐵路工人、部隊共1600多人搶修四晝夜後,大橋於11日開始通車。抗美援朝戰爭期間,鴨綠江大橋成為一條“打不斷、炸不爛”的鋼鐵運輸線。
鴨綠江大橋也成為許多志願軍老戰士終生難忘的橋,“1952年換防,我從鴨綠江大橋步行回國。”27軍戰士王廣照説:“當年我從吉林集安出發到朝鮮時,周圍靜悄悄的;可當我從鴨綠江大橋上回來時,丹東人民守在橋頭夾道歡迎,大喊着‘歡迎志願軍回家’,那一刻別説多激動了。”
於很多志願軍老戰士而言,鴨綠江大橋是他們從祖國奔赴朝鮮的地方,也是他們回國的“凱旋門”。“我從大橋上過江,也從大橋上回國,當我們乘坐火車回到祖國,一下車,大家歡呼雀躍,‘小命拿回來了’。”87歲的志願軍老兵胡長哲説。
看不見的橋與看得見的橋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家鄉……”鴨綠江水綠如碧,一岸桃花豔百里——如今,迎春盛開的萬畝桃花,已經成為三面環水一面傍山的丹東市寬甸縣河口村的標誌。
而在河口村,有幾座橋的故事比桃花更吸引人。
第一座,是座浮橋。
“學英雄精神,走英雄道路,創英雄偉業,做英雄傳人。”走進毛岸英學校,只聽得讀書聲琅琅——這座以英雄名字命名的學校建成於2003年,如今已經成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之所以選擇在這裏建校,是因為當年毛岸英就是從校址斜對面的一座浮橋上走向朝鮮的。可以説,他在這裏留下了自己在祖國最後的足跡。”毛岸英學校校長於滿澤説。
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後,新婚不久的毛岸英請求入朝參戰,任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部俄語翻譯和秘書。1950年11月25日上午,美空軍轟炸機突然飛臨志願軍司令部上空,投下了幾十枚凝固汽油彈——在作戰室緊張工作的毛岸英壯烈犧牲,年僅28歲,距他來到朝鮮,僅僅過去了34天。
第二座,也是座浮橋。
“橋上主要是走汽車火車運物資,還有很多志願軍戰士也是從浮橋上通過的。”今年90歲的熊厚祥回憶,“江面有的地方沒有凍結實,為了快速通過,部隊在結冰處搭上木板,所有戰士取下揹包,然後一人抱一把槍滾動過江。一個營1000多號人,滾了一夜才完全過江。”
“我是一名文藝兵,13歲從河口浮橋渡過鴨綠江。”12軍34師文工團戰士、今年83歲的鄒鳳過江後在坑道里為志願軍演節目。“首長來視察的時候看見我,告知部隊‘趕快把這小孩送回祖國,打死了白瞎了’。”就這樣,鄒鳳又從上河口鐵路橋上回國。“是部隊成就了我,是祖國養育了我,我一生都感恩。”
河口村村民在浮橋上送走了最可愛的人,也用另一種痛苦的方式迎回過他們。“戰爭爆發後,很多傷病員和犧牲的戰士被一車車運回河口。”河口村村黨支部書記冉慶臣説,“當年我父親是民兵連長,他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帶領民兵迎回傷員和犧牲的戰士遺體,在我們村山腳下埋葬不知道故鄉是何處的戰士。”
兩座“看不見的”浮橋中間,有座僅存半壁的橋——河口斷橋。與鴨綠江斷橋一樣,它也曾慘遭美軍飛機多次轟炸。
事情發生在1951年3月。“聽我父親講,轟炸持續了很多天。最開始是小飛機順着江流方向炸,可能因為沒有瞄準,炮彈多是掉到水裏。有一天來了架大飛機,在空中與橋體平行停留後投下炮彈,朝方一側的橋就被炸斷了。”冉慶臣説。
“我二大爺活着的時候,經常跟我們描述大橋被炸時的場景。”河口村村黨支部副書記郎顯坤説,“那天,當時只有10多歲的二大爺在田間放豬,突然看到頭頂有飛機。起初他並沒有在意,但當看見飛機投下炮彈,隨即發出巨大爆炸聲時,他被嚇得跑到牆根底下蹲下,好久站不起來。”
如今,河口斷橋上插着很多寫着志願軍各部隊番號的旗子——當年,一大批革命先烈從這裏走過,他們或犧牲在戰場,或已垂垂暮矣,但他們用血肉之軀鍛造的抗美援朝精神卻如飄揚在空中的旗幟一樣永存。
站在河口斷橋橋頭,冉慶臣指着周圍的綠水青山説:“如今的河口村憑藉萬畝桃園和發展旅遊成為全縣最富的山村,百姓過上好日子是對埋葬在這裏的烈士最好的安慰。”
河口斷橋被炸燬後,由於短時間內無法修復,各部門就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保護位於上河口的鐵路橋之中。
“上河口鐵路橋是抗美援朝戰爭打響後,才真正建成投入使用的。”據鐵路抗美援朝博物館館長解本勝介紹,鐵路橋最初沒有與國內鐵路連接在一起。隨着鴨綠江上的橋不斷被美軍破壞,為了保證前線供應,修築國內鐵路線迫在眉睫。
“國內鐵路線有74公里,當時東北軍區組織幾千名鐵路員工,加上當地上萬名民工,用了大概不到兩個月就將國內鐵路線建好了。這條鐵路橋也成為丹東地區繼鴨綠江大橋、斷橋之後的第三條鐵血大動脈。”解本勝説。
“敵軍當然不會讓我們如此輕易就搭建起運兵運物資的線路,橋被炸斷過兩次,炸傷次數更是不計其數。”解本勝説。
橋被炸燬後,為了快速恢復運輸,鐵路工人冒着槍林彈雨用木頭重建橋身。“但蒸汽機車特別沉,車頭一上去底下的木頭樁根本無法承受。後來我們將車廂連接成超過橋長的長串,用車頭將其頂上橋,再由朝方機車頭牽引車廂過江。”
為了保護鐵路橋,防空部隊506團將9個連佈置在各個山頭上,架設高射炮,與朝方一起形成火力網,防範敵軍破壞江橋。
一座斷橋、一座鐵路橋、多座難尋蹤影的浮橋,抗美援朝戰爭期間,它們是後方支前和作戰物資運輸的主要通道,也因此成為美軍轟炸的重點地區。
如今,河口村早已從滿目瘡痍變為“新桃花源”,而這些橋,永遠是屬於河口村的抗美援朝記憶。
它們,將那段硝煙瀰漫的歷史,深深鐫刻在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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