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欄的話】
剛剛過去的2021年，職業教育成為最受矚目的新聞關鍵詞之一。
首次以黨中央、國務院名義召開了全國職業教育大會；中辦、國辦印發《關於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意見》；職業教育法25年來首次“大修”，進一步明確了職業教育的法律地位；“千呼萬喚”的職業本科教育終於“落地”，進入具體實施階段……政策環境進一步向好，然而職業教育本身的改革發展仍然面臨着諸多困境，對職業教育的誤解與偏見在社會各個領域依舊根深蒂固。
在我國一萬餘所職業學校中，有3000多萬名職校生。今日的職校生，是未來各行各業的勞動者。職業教育肩負着培養多樣化人才、傳承技術技能、促進就業創業的重要職責。對於區域發展而言，職業教育的高質量發展，也將為我省加快建設經濟強省提供有力的人才和技能支撐。
河北職業教育有着怎樣的發展歷程，進行了哪些實踐和探索？國家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一系列政策措施，會為本地職業教育發展帶來哪些機遇與挑戰？即日起，本報將推出“關注職業教育”系列報道，走近一線職業教育工作者和職校學生，觸摸職業教育的真實脈動，探討新的時代背景下河北職業教育的發展路徑。
2021年最後一個週末，汪曉媛參加了2022年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
“我也沒想到能走到今天，感覺跟做夢一樣。”汪曉媛是唐山師範學院的一名應屆考生，不同於其他同學讀高中上大學的“主流”升學路線，她的學業起點是職校。
長期以來，職校生一直處於學歷“鄙視鏈”的底端。2021年中考前夕，“保持高中階段教育職普比大體相當”的話題衝上熱搜，就曾讓許多中小學生家長陷入深深的焦慮。
事實上，“職普比大體相當”早已施行多年，職校生的數量遠比家長們想象得龐大。截至目前，全國有職業院校1.14萬所。中職在校生1628.14萬人，佔高中階段教育的39.44%；高職專科在校生1459.55萬人，佔普通本專科的44.43%；職業本科招生4.8萬人。職業教育佔據了整個中高等教育的半壁江山，然而在公眾視野中，這一半的世界常常是“隱形”的，或者被貼上各種負面的標籤。
近日，燕趙都市報記者採訪了幾位曾經或現在的職校生。他們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走進了職校，又各自走出了屬於自己的一條道路。他們的經歷並不能代表這個羣體的所有，但從他們的成長故事中，可以看到在高考這條賽道之外的另一些可能。
1
一條不同的路
汪曉媛從未諱言自己作為職校生的經歷，相反，她一直為此自豪，認為正是那段經歷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2014年中考之後，汪曉媛來到了她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岔路口。她是邯鄲市磁縣人，從小性格內向，學習也算用功，但偏科嚴重，初中階段趕上青春期，比較叛逆，“沒有認識到學習的重要”，以至於到了最後成績也沒補回來。當時父母也曾問過她要不要去讀高中，汪曉媛想換個環境。恰好有一位學姐那時正在石家莊市學前教育中等專業學校（現石家莊幼兒教育中等專業學校）讀書，聽了學姐的推薦，她和父母到石家莊瞭解了一下情況就報了名。
汪曉媛（受訪人供圖）
在此之前，汪曉媛對於“幼師”這個職業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入學後才發現要學的內容其實很多，除了文化課程之外，還有音樂、舞蹈、美工等專業課程。她小時候學過一些民族舞，平時也喜歡唱歌，這些專業課很對她的心思。比起高考壓力之下分秒必爭的普通高中，職校學生多了一些發展興趣特長的餘裕。學校開設了書法、美術、舞蹈等第二課堂，還組織了各類興趣小組。汪曉媛是班裏的英語科代表，參加了英語小組，還報了舞蹈的第二課堂。感興趣的課程、豐富多彩的活動和老師們的不斷鼓勵，讓她漸漸找到了自信，“心態上和人格上變得更積極了”。
在器樂老師劉迎的印象中，汪曉媛剛入學時並不是太起眼的學生，後來脱胎換骨的變化讓她驚訝不已，她把原因歸結為這個孩子找到了適合自己的那條路。“每個來到這個學校的學生情況都不太一樣。”劉迎説，按照多元智能理論，每個孩子的智力組合體系都是不一樣的，有的可能文化課方面發展比較好，有的孩子的優勢卻可能是在美術、音樂等方面。“他們在以前的環境裏考分不高，比較沮喪，來了這裏之後突然發現‘原來我也可以有所作為，我不是被遺棄被看不起的’，從而重新發現了自我。”
自信讓這些學生重新燃起了希望。劉迎至今記得汪曉媛當年努力練琴的樣子。學前教育行業要求技能全面，彈、唱、舞、美、講，可以不必每項都突出，但不能有短板。與大多數同學一樣，汪曉媛也是來到這個學校才開始接觸鋼琴，起步晚，基礎差，彈琴一直是弱項。那時候為了備戰學生技能大賽，她每天晚上都要練到快熄燈時才回宿舍。
汪曉媛（左一）（受訪人供圖）
三年雕琢，讓一塊璞玉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汪曉媛在校期間多次斬獲省賽、市賽一等獎，並最終以省賽一等獎的成績獲得了免試升入石家莊幼兒師範高等專科學校的機會。後來，她又通過專接本，考入唐山師範學院學前教育專業就讀。
2
從賽場到職場
職教行業流傳着這樣一句話：“普通教育有高考，職業教育有技能大賽。”如果説高考衡量的是基礎教育的辦學成果，那麼職業技能大賽就是對職業教育辦學成果的檢閲。
2008年，教育部聯合國家其他部委在天津舉辦了首屆全國職業技能大賽。十多年來，各級各類職業技能賽事進行得如火如荼，廣大職業院校也紛紛為此傾注了大量心血，以賽促教，以賽促練，以賽促學。競賽成績對職校學生個人升學、就業等方面的影響，更是實實在在的吸引，為他們提供了目標和動力。
位於石家莊市高新區的河北德聯開新奧迪4S店，現代化的維修車間纖塵不染，秩序井然。28歲的孫翼飛是這家4S店的維修班組技師，他的職業道路就是從技能大賽開始的。
2011年，孫翼飛進入當時的石家莊市第三職業中專學校（今石家莊交通運輸學校）學習汽修。沒入學時孫翼飛就對汽車感興趣，平時勤於鑽研，在老師的指導下很快脱穎而出，市賽、省賽一路過關斬將，2012年代表河北參加了在天津舉行的全國汽修技能大賽，獲得了二等獎。那一年實操比賽的內容是汽車空調維修，比賽時間只有50分鐘，孫翼飛和搭檔要在有限的時間裏診斷出車輛空調系統的故障並予以排除，還要完成汽車空調製冷劑回收、淨化、加註操作，比拼的不只是速度，還有對車輛的瞭解和操作的規範性。
“大賽是指揮棒，引導的是行業規範。”孫翼飛指導老師薛燦亮，現在是石家莊交通運輸學校汽車工程部部長，有着多年在企業一線工作的經驗。他説早年間自己剛從事汽修工作時，維修人員多是各自為戰，“一把扳子一個榔頭，拆遍全車無敵手”。現在汽車工業發展越來越成熟，對操作規範性的要求越來越高。每款車都有自己的維修手冊，具體到一枚螺絲的力矩都有詳細的要求。學生的技能大賽也越來越接近維修行業中的實際工作，這需要老師們將企業標準吃透，並融入日常的教學中，教學跟着大賽走。
“我經常跟老師們説，在學生第一次拿工具的時候就告訴他規矩。這就是一個習慣，就像我們用工具，哪個手用，拆的時候用哪個手，裝的時候用哪個手，用哪個手使勁，這都有要求。”薛燦亮説，他們學校的汽修專業連續十餘年代表河北參加國賽，年年載譽而歸，正是得益於平時教學中的嚴格要求。
孫翼飛就是薛燦亮眼中“第一次拿扳手就做到規範”的學生。由於在大賽中的優異表現，他還沒畢業就已被一家企業看中，只是因為還有比賽要參加沒有去就職。2013年，孫翼飛從三職專畢業後，入職奧迪4S店工作。在大賽中得到的淬鍊，讓他很好地適應了從學校到職場的過渡。
“企業願意用來了就能幹活的人。”薛燦亮説，4S店工作待遇優厚，相應的工作要求也高，孫翼飛雖然學歷不高，但從學校時起就是按照行業標準嚴格要求自己的，憑藉熟練的技術和規範的操作很快在企業站穩了腳跟，還獲得了不少進一步培訓的機會。
入職8年多，孫翼飛對自己的現狀也比較滿意。他現在也帶起了徒弟，在他看來，汽車行業就業的範圍很廣，但要能吃苦、有耐心、多學習，慢慢發展，“路會越走越寬”。
3
披着國旗領獎
2019年10月底11月初，在俄羅斯葉卡捷琳堡舉辦的第三屆世界技能大賽俄羅斯歐亞公開賽上，河北工業職業技術學院智能製造學院大一學生王碩摘得了數控車削賽項的個人銀牌。
王碩（受訪人供圖）
“心情比較激動的是在披着國旗領獎的那一刻。”那是王碩第一次出國，回憶起當時的感覺，他説自己作為一名職校生，可以有這樣的經歷，感覺挺幸運的。
王碩來自石家莊一個普通家庭，2016年中考考了460分，剛過提檔線，要讀高中的話只能去學費高昂的私立學校。他考慮以自己的成績，即使上了高中，將來可能也考不上太好的大學，不如學門技能，於是選了石家莊市職業技術教育中心（今石家莊裝備製造學校）的數控技術應用專業。
數控技術是用數字信息對機械運動和工作過程進行控制的技術，是製造工業現代化的重要基礎。王碩讀的是“3+2”，這是一種中高職貫通培養模式，學生先在中職院校完成3年的學業，通過轉段考試後，再到聯合辦學的高職院校繼續兩年大專課程。中高職院校共同統籌學生的培養計劃，適合有職業理想、願意從事這一行業的學生。
王碩在中職階段師從的專業教師張喜江是一名有着8年國營大廠經驗的技能大師，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培養了眾多專業技術能手。王碩一入學就被他看中，作為參賽選手重點培養。“他的綜合素質是比較好的。”張喜江説，就某個單項能力而言，王碩可能並不突出，但綜合能力比較優秀。數控專業在中職階段的課程和比賽比較側重操作的速度和準度，到了高職階段後，更注重綜合解決問題的能力，“那就是他嶄露頭角的時候了”。
2019年，王碩升入河北工業職業技術學院。開學前一個月，他就已提前到了學校熟悉環境，每天泡在實訓基地練習，剛一開學就被選送去參加中國技能大賽的培訓課程。“他是會自己去找老師的那種學生。”該校智能製造學院的韓開生副教授，多年來帶領學生征戰各類比賽，看人有着獨到的眼光。技能大賽比的不只是專業水平和操作能力，還有選手的心理素質，日常訓練漫長而艱苦。王碩肯吃苦、坐得住，遇到問題自己會主動尋求解決方法，是他眼中的可塑之材。在學校的幾年裏，王碩在各類比賽中一路摘金奪銀，贏得了十餘項榮譽，還被評為2019年度“中國大學生自強之星”。
韓開生希望將來王碩能夠回到學校當一名專業教師。在他看來，像這樣操作能力突出且有着豐富大賽經驗的人才，可以大大拉高這個專業的實訓水平。這也是王碩自己的理想。在校學習期間，他也曾參加過一些校企合作的項目，與競賽相比，企業的工作更講求效率，他感覺速度並不是自己的優勢，而多年來參加各種比賽的經歷，讓他對各種設備都很瞭解，知識和能力都比較全面，在教學中更能學以致用。
4
“天花板”與未來
2021年12月23日，放了寒假的校園裏冷冷清清，王碩沒有回家，一邊留在實訓基地幫忙，一邊等着他報的專接本培訓班開課。
學歷之痛，是許多職校生成長過程中都難免遭遇的現實。經過近年來的發展，中高職之間的上升通道已經貫通，大專卻依然是職業教育的“天花板”。職校生如果想繼續提升自己的學歷，大多隻能通過專接本這座“獨木橋”。這也意味着他們需要放棄多年來接受的系統職業訓練，重新回到普通教育的評價體系中。
汪曉媛大專畢業後就是通過專接本考入了唐山師範學院。同是學前教育專業，但兩種不同的教育模式還是存在一些差別。汪曉媛感覺，本科院校更偏重理論知識，比起身邊一路中高考升學上來的同學，自己的理論基礎相對薄弱，但在實踐技能方面顯然有着更豐富的經驗。
汪曉媛給記者舉了個例子。讀職校時，她曾自己設計過一堂繪本課，講的是一隻小豬的故事。那時候她要自己繪製繪本、製作教具、設計課程內容、製作PPT，然後自己對着鏡子練習，仔細推敲哪個環節該如何導入，設想小朋友會有哪些反應，然後在老師的指導下反覆修改，再到幼兒園去試講，聽取幼兒園老師的意見再回來修改，“這樣打磨出來的課程是可以直接拿到幼兒園去上的。”而在本科學習期間很難有時間和空間進行這樣的鍛鍊。
國家經濟高質量發展需要大量高質量技能人才支撐，一直以來職業教育卻尚未建立與之匹配的體系。2021年1月，經教育部批准，河北科技大學理工學院與河北工業職業技術學院合併轉設為河北工業職業技術大學。這是我省首批“升本”的3所職業院校之一。職業本科教育經過多年的探索實踐後終於進入具體實施階段，打通了職業教育的“斷頭路”，為以職業為理想的職校生提供了更多選擇。
考研結束後，汪曉媛回到磁縣家中，開始了自己本科階段最後一個寒假。當年中專和大專的同學，現在還在上學的似乎只剩她一個了。以前也有過不少工作的機會，但她還是希望在學業這條路上再進一步。這次考研，她報考的是河北大學的應用心理專業。跨專業考研難度比較大，但她想挑戰一下。
汪曉媛説，無論這次是否能考上，她將來還是希望能夠回到幼教行業工作，她的職業理想是幼兒園園長之類的管理工作。一是因為自己學了這麼多年，從事這個職業比較有優勢，二是她認為行業的前景比較明朗，未來學前教育行業勢必也是希望能留住更多高素質人才的。
（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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