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屆“楚才寫作大會”大學組評審近日結束。按照“楚才”傳統,武漢地區大學生羣體屬“邀請參賽”。第37屆“楚才”邀請了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和湖北大學參加,參賽作品共計1500餘篇。讓組委會沒有想到的是,一些外地大學生也傳來參賽作品,如天津大學、廣東理工學院等高校。經瞭解,他們都是武漢籍,小學至中學時期每年參加“楚才”形成習慣,即使成年,到了外地讀大學,依然繼續跟蹤關注“楚才”,心心念念,樂此不疲。
畢業於武漢市新洲區第一中學的魏含章,現就讀於天津大學精密儀器與光電子工程學院。
他説:從結識楚才至今已經接近十個年頭了。在此期間,既有失意的懊惱,更有成功的喜悦,我先後獲得第31屆小學組二等獎、第33屆初中組二等獎、第36屆高中組一等獎。“楚才”近幾年的命題與時事熱點關係越來越密切,這也在促使着學子從“小我”中走出,放眼國家與世界大局。
2022年1月12日,魏含章作為志願者參與天津大學校內核酸檢測工作,負責場內秩序維護。他在2021年第37屆楚才寫作大會中以《平衡》為題,獲得一等獎。
去年秋天能夠再次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天津與“楚才”相會,着實讓我興奮了許久,因為這是我為數不多的能夠隨心所欲發表自己的見解和思想的平台,同時也承載着無法割捨的學生時代的情懷。現在的寫作對於我來説更多的不是一種任務,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或者説一種消遣。當下,雖然視頻圖像更受廣大年輕人青睞,許多人已經不願意提筆寫字,更不願意靜下心來精讀一本閒書,但是我一直相信文字永遠是最為治癒人心的力量。祝願“楚才”越辦越好,帶領更多學子走進閲讀和寫作的殿堂!
“楚才”對大學生寫作的要求是:
文字能力純熟,有更宏大的視野和情懷;能立足時代、歷史、世界和人生進行觀察、比較、分析、思考,顯現個性色彩;思辨能力強,且有開放性、延展性。
接下來,我們展示大學組部分優秀作品
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
從少年到青年
“楚才”的思維和表達在如何延展
1
莫若以明
湖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019級
高 一 丹
以前卜過一次卦,心不誠,因為無所求。
先生很認真,用的是六爻占卜,即把三個硬幣拋六次,而後據正反發生的結果對起卦者做一個判斷。印象深刻的是,我最後一次投擲時擲出三個花面,我想:嚯,挺巧。他講:卦象難得,你是少有的平視萬物的人。我立刻條分縷析生活中隱約的跡象,迅速把自己對號入座,有點自得。而內心又嗤之以鼻,不過是“巴納姆效應”。
而我不得不承認有一點是沒錯的,“平視萬物”——這是我對自己一貫的要求。今天當我又一次回想起這一幕,不禁有些羞赧,“平視萬物”,我是沒有做到的,起碼對於那位算命先生。那些微微的不屑、那點漫不經心的不敬把我引向了思想的羅生門。
“平視萬物”的觀念始於何時我已然記不清了,只是依稀記得我的目的。從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一步步逼近死亡的紅線,如果像一般動、植物一樣無意識、不自知便罷了,可是偏偏有思考之能。明明命如草芥,卻自命不凡;明明是無可奈何,還要裝作豁達。可事實上,我與草木能有什麼不同呢?在無垠的宇宙裏,我算得了什麼呢?因此,我想求一個建之於我的、我與世界的平衡。
我去找了莊子,“萬物齊一”。他講:“天地與我共生,萬物於我為一。”天地、萬物與我並無二致,無物我之別。言有盡而意無窮,那時的我並不知曉其中深意,而只在表面上把它奉作金科玉律,一邊嚷着萬物平等,引以為傲,一邊以標榜為正義的行徑為鏟,掘地三尺,意圖掩埋虛偽。一系列行為大抵可以概括為四個字:道貌岸然。後來回想起,像是在太虛幻境裏走了一遭。形式上,我與萬物、與世界取得了同一,我不必再考慮我在什麼位置;可是實質呢?我以此沾沾自喜,放任自己去往了名利場,尋求平衡的初心走向了庸俗。
後來明白,此之聖境實非我所能及。又去找了老子,“上善若水”。“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時我開始學着包容,試圖利用自己天然的、強大的共情能力理解與接受,摸索着中庸的法門,妄圖像真正的水一樣“處眾人之惡”,撫平目之所及的瘡痍。然,肉體之苦無人可替,我用僅僅浮於表面的關照給自己行為上的不作為施了緩刑,以減輕心理上的罪業與煎熬。我又錯了,我為我高高在上、不知深淺的悲憫而羞愧。
我誤讀了老子之“道”,走了形而上的滑坡,也因此得了一些啓發。《中庸》講:“君子之道,闢如行遠,必自邇;闢如登高,必自卑。”“自邇”“自卑”?我明白我走錯了路,又將目光投向孔子,“修齊治平”。我忙問孔子:世事浮沉,我是否還有修身的必要?“雲在青天水在瓶”,我該在哪?他但笑不語。蘇格拉底開口了:認識你自己。一切瞭然,豁然開朗,為何修身?無外乎一個目的——認識你自己。
認識你自己?這是一樁許多人窮極一生也無法做到的事。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某種意義上甚至不及廣袤無垠的田野裏的一根野草,消極若此。野草忍無可忍,發話了:你們會思考!你們會思考!於是我開始思考,意識讓我們感受到世界大千,可我們卻流連於聲色犬馬;意識給了我們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我們卻囿於過往和消逝。草不明白,我明白了,即將消逝的便讓他消逝,可以作為的依舊大有可為。我與世界,總是處於獲得與消逝的交界處,而正是在此時,我在與萬物的共存共逝中取得齊一。同為趕路者,也就談不上上位對下位的悲憫與包容了,而是彼此共勉;此種意義上也就更談不上“平視萬物”了,因為我即萬物、物我兩忘。而弔詭之處就在於,流逝讓我懷疑的同時又讓我理解、感受了建之於我的主觀與客觀的動態平衡。千般荒涼,以此為夢;萬般躞蹀,以此為歸。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説。生命之大道上,人己一視。行者,且趕路。(完)
2
平 衡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經濟學院2021級
覃 夢 萍
早幾年我沉溺於詩詞,偶一抬頭,望見喧鬧的人羣時,我就隱隱知道,也許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將艱辛地追尋理想與現實的平衡。
高中時候的語文早讀,我喜歡抱着一本《唐詩宋詞鑑賞辭典》走遍校園。教室裏,同學們都在背課內的“十二篇”,以期拿到高考試卷上默寫的6分,一個個都是眉頭緊鎖。每次看他們這樣我都會很難過,難過於這麼美的詩詞,在他們眼裏只化作考點和分數。
於是我走出教室,走到初升的太陽底下,走到新綻的梨花邊,走到一池碧波旁,一遍遍吟誦着“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吟誦着“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吟誦着“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我欣賞着詩人筆下的美景良辰,也咀嚼看他們的欣喜與哀愁。
我太愛詩詞了,我愛那通透晶瑩的文字,我愛那文字背後鮮活純淨的個人。欣賞李白那份“月下獨酌”的浪漫,敬仰杜甫懇切厚重的濟世情懷。“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的孟夫子,出沒於煙花柳巷的柳七,豁達通透的蘇子……通過詩詞,我將他們的面目一一描摹,彷彿跨越千年與我會面。還有許多不太出名的詩人詞人,比如劉克莊,曾讀到一首詞,講他在夜裏喝酒正酣,“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在另一首詞中他又寫道“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這樣一個有趣豁達的老翁,誰見了不叫聲好呢?
然而這些美好的詩詞、我愛之切的詩詞,卻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無法與真實的世界共處。窗外草長鶯飛,我卻在教室裏聽老師講那些枯燥的毫無美感的公式,我只想着逃離,我想像梭羅那樣去探尋生活的本質,“把生命削到見骨”。在我看來,這“骨”就是微風拂過時湖邊舞動的楊柳,就是一陣細雨過後草地裏昆蟲的呢喃。只有這些,才是生命中最真實最本質的美。
所以當我的朋友們在我耳邊討論今天吃什麼菜,數學作業寫得怎麼樣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時,我覺得很厭惡。那時候覺得除了我是陽春白雪,周圍都是下里巴人。我清高不已,驕傲不已,但也孤獨不已。
那時候每個月都有“月考”,那其實是一個月當中最輕鬆的兩天,因為每考完一科都會有較長的空餘時間。這段時間理應是用來複習下一門考試科目,然而我總會去後山上閒蕩。我們學校有片後山,山中有亭台樓閣,有碧樹紅花,很多無來由的閒愁我都在這裏打發。
在山中走看,心中充滿寧靜與莊嚴,甚至有時候希望自己立刻死去,死在這肅穆的林間。記得以前看三毛的散文,講她有一次在草原的公路上驅車,突然車前有成羣的斑馬跑過,遠處夕陽西下,映得整片草原一片紅色,她也想着,此刻死掉就好了。我走在濕潤的泥土上,似能聞到青草香,忍不住唱起《牡丹亭·遊園》中的一段: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高三上學期,父親去世。因被查出敗血症,在轉到武漢協和醫院不到兩天後去世。短短几十天,從查出到離開。第一次直面生死,我卻表現得很堅強。心裏只想着怎樣告訴爺爺奶奶這個消息。
也過去一年多了。
高三,班主任替我保守着這個秘密。我不想打擾同學們備考,也不想承受那些異樣的目光。只是經常容易情緒崩潰,趴在桌上哭。同學們以為我是考試沒考好,都過來用各種各樣的話安慰我。下課了,同桌總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給我講解理科考題。
有天下了晚自習,和好朋友一起回家。校道上,大家都嘰嘰喳喳地聊着,熱鬧着。我突然就哭了,想着每次回家都要小心翼翼照顧媽媽的情緒,想着我所揹負的沉重的人生,眼淚止不住地流。朋友也慌了,她拉看我的手,一圈一圈地在校園裏走。我們也不説話。過了好久我看她,發現她臉上也是晶瑩的淚痕。後來她説,看我總是心情很低落,她不知道為什麼,她最近成績很不穩定,也很難過,又不敢跟我説,怕把我的情緒弄得更糟。
我一直以為都是我一個人承擔這些,原來身邊的人始終小心翼翼地照顧着我的情緒。
後來進入了三輪複習,每天都是考試考試考試。有天晚上考完語文,在走廊上吹風,忽見明月高懸,於是一個人登至高樓的天台之上。想起蘇軾的《西江月》,“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又想起千年前花蕊夫人與君王在山莊中避暑賞月。晚風和爽,我望看滿天星漢燦爛,感到無限自由,也感到無限孤寂。
後來竟看到一小小人影,愈來愈近,是我的好友。她那樣走來,我彷彿看到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聯結,想起那夜她不言不語地拉着我的手,我又脆弱到想哭。她伴我賞月,認真地聽我講那些吟月的詩詞和背後的故事,笑盈盈的。
我突然明白,雅、俗之間並不是涇渭分明。那些生命的終極命題,並無答案可循。以往因為多讀了兩句詩,就給自己設下這樣的牢籠,也還是因為修養、修煉不夠罷,以致於“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高中時候,每當被困於書本、考試間時,我就喜歡編織以後的生活。我想我一定要在山林中建一小屋,前後綠樹環繞,就此隱居。然而這樣的想法終歸不現實,四五年後,我可能仍需為生活而奔波。
現在的我不常讀詩了,因為不敢讀,我害怕我又被她的美深深打動,以為將自己的頭埋在沙子裏,就看不到如今的生活有多冗雜。
我跟周圍的人聊着不痛不癢的話語,將那顆柔軟細膩的心藏在我的皮囊裏,仍在苦苦追尋平衡。
3
自律與自由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2021級
林 詩 睿
十一點半的秋夜,他提着一袋被風吹得涼了半截的外賣,躡手躡腳地靠近窗台。環顧回周,沒有人跡,只剩失修的路燈如瞌睡般一眨一眨地望着他那鮮黃色的輪廓。
“就是這了。”他小聲呢喃,掏出手機劃開屏幕,上面儼然寫着:“麻煩你從二樓窗台送進來,父母在家監督我學習,我不好拿外賣,感謝!”
他抬頭望向説高不高、説低也不低的二樓窗台,想了好久如何徒手爬上去且外賣無損,才終於鼓起勇氣扶着那盞路燈艱難地攀了上去。對方只是從窗口伸了隻手接過,一聲敷衍的“謝謝”後便無情地拉上了窗簾。他回想起路燈映在窗子上一堆雜亂無章的書,以及一部正在播放連續劇的平板,無奈地從窗台上跳了下來。幸好這回有路燈杆攙着,不然又得摔一跤,受點小傷無所謂,不能送外賣才是大問題。
回去的路上,他騎着小電驢在秋風中哆嗦。高中輟學後他就開始做外賣員這一行,遇到這樣的買家簡直數不勝數。陪着孩子演自律好學生,陪着父母演貼心好家長,這樣的戲碼對他來説已經是家常便飯,“奧斯卡”哪年給他頒發一個最佳配角都不為過。“你説為什麼呢?為了自由裝作自律,這值得嗎?”他長嘆一口氣,苦笑。
又是尋常的週末早晨,這家開在巷子深處的小餐館早上的人氣都散了,空蕩蕩的餐廳只剩在後廚忙碌的老闆娘和坐在作業前遊手好閒的小姑娘。他拉開後廚的簾子詢問外賣的進度便退出來,站在小姑娘旁邊等候。本就無心作業的女孩提溜着眼睛問他:“外賣小哥,你們成天開着小電驢到處跑,很自由很好玩啊?”他倒吸一口涼氣,皺着眉躬下腰對女孩説:“不是呀,外賣小哥很忙的,每天都很累,我也想好好讀書,可惜沒你那麼有福氣囉!如果你想自由,那就好好讀書,認真做作業,長大之後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他使勁從僵住的臉中擠出一個笑,但願女孩沒有被嚇到。
這時,老闆娘急匆匆的腳步聲跺斷了他們的對活,她幾乎是將好幾份外賣塞到他懷裏,將他推出門口。她一轉身,便用不大不小、他恰好能捕捉到的嗓音惡狠狠地對女孩説:“叫你自覺自覺!不好好讀書你就只能跟他一樣天天送外賣!”
這樣的話也不是第一次聽了,無數個聲音重疊在他耳邊循環播放。仔細一想,説的也是,誰不想要自由?讀書的時候,他曾經也是靠着自己的小聰明,成績一度名列前茅,只是受不了父母對自己的高要求、嚴管束,一氣之下放棄學業出來打工,就落得現在的局面。怪誰?怪那些慫恿他出來打工、追求自由生活的狐朋狗友?怪父母對他無休無止的管束與責罵?要怪還是怪自己吧……當初沉迷遊戲,成績一落千丈……那些不堪的往事,他不願再回憶了,事到如今,他只為當時不自律的自己愧疚!
不過話説回來,相比起監獄般的象牙塔,出來打工的確自由,沒人管你去哪兒,只要接到訂單你就能立馬風馳電掣,下班之後手機自由、遊戲自由,你還能跟朋友凌晨買醉,只要確保第二天接單你起得來牀。沒有父母的責罵,多了顧客對你遲到送單的痛斥,還有公司隨時隨地抽走你的分成,除此之外,現在的生活也勉強算得上“自由”吧。
有一天,遠在國外唸書的發小致電問候他。他和發小的人生軌跡似乎生來便註定不同。他生在普通人家,接受一般教育,沒有多餘才藝,父母對他也曾有過希望,但他在叛逆期選擇走向迷途。發小出生便含着金湯匙,性格温順乖巧,成績優異,多才多藝,長大便出國讀書,如今在名校潛心科研,將來必定有大作為。發小問他:你就甘心送外賣嗎?他尬尷得説不出話,只好用戲謔的語氣搪塞:“你在自由國度生活,一定很自由吧?”發小也陷入了沉默。
之後,他倆支支吾吾地敍了下舊,寥寥幾句後便掛了電話。他苦澀地嘆氣,一聲又一聲,正應了窗外被風吹落的黃葉的頻率。任誰都不會甘心送一輩子外賣吧?更何況他心底還藏着一個作家夢呢。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又是凌晨時分。他將今天拿到的工錢清點了一遍又一遍,仔細複查着哪一單超時又被扣錢,好在日記本上痛心疾首地警告自己下次不會再犯。
他每天都會寫日記,他覺得只有沉浸在文字的海洋裏才是最自由的。他試圖記錄下每天送外賣的點點滴滴,比如遇到了什麼善良顧主,比如遭了哪個買家批評,揣測他們是什麼樣的人,處於什麼樣的生活狀態……日記本任他天馬行空,文字給予他温暖慰藉,這也算是對他之前因為不自律而失落的作家夢的一點彌補吧!
一個因為接不到單而提前下班的晚上,他去找他的老朋友喝酒。説是老朋友,其實是因為那人已經是他爺爺的輩分,老頭做環衞工人一輩子,早上四點便起來掃街,每天不厭其煩地清掃落葉和垃圾,一輩子都被困在這條街的垃圾堆裏,還承受一生的風言冷語。這樣看來,老頭比他更不自由些。但他願意跟這位“老朋友”傾訴。
他和老頭一人手握一支啤酒,一人捧着一壺茶,藉着路燈聊起來。
“我曾經以為,我喝着啤酒就可以勇闖天涯,抽着煙就可以‘山高人為峯’。所以我放縱青春,逃避自律的生活,選擇了所謂的自由。真可笑啊……”他藉着酒勁,一個勁挖苦自己。
“我還以為,那個出了國的發小,去了那個到處宣揚自由的國家也會很自由呢,到頭來還不是被父母約束着,走着父母希望走的路,父母要他説一,他絕不能説二,被困在實驗室裏度過下半輩子……這人生,究竟什麼才是自由?”
老頭靜靜地搖着那壺茶,輕吹着茶上浮着的氤氲,淺嘗了一口才緩緩出聲:“那是因為你們的自由都不是出於自律才獲得的啊!人生就是這樣,處處有約束,但你不能甘願被這些拘束捆着走一生。你看我,只是個掃地的,人也老了,但我還是分得清什麼是約束,什麼是自律的。清潔工不低賤,街道乾淨了,我就滿足,市民心裏享受就行了,我不在乎他們的眼神。只有你打從心底裏願意做、還做得快樂的事才叫自律。我還每天讀書,覺得很快樂,但多少小孩被逼着都不願意讀書,你能明白嗎?”老頭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背。
他似有些醺意上了頭,對着空蕩蕩的街道大喊“我想成為一名作家!”突然一些什麼擊中了他,他掏出那本已經寫得滿滿當當的日記本,“你看,我每天都寫日記呢。雖然別人瞧不起我,説我一個送外賣的沒必要寫文章,但我就是要寫。每天都寫,這是我最自由的時刻了!”
他將啤酒一飲而盡,對老頭説:“謝謝你陪我。”説完徑直走回宿舍,瑟瑟秋風中聽見老頭顫抖的聲音:“不要忘了什麼是自律,也不要忘了用自律創造你的自由!”
夜深人靜,忘記褪下外賣工作服的身影還在奮筆疾書。
4
自律與自由
湖北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國家基地班)2018級
劉 雪 琛
“三十二號,白聰!”
聽到有人叫喚我名字,我扯了一把鞋,把腳後跟塞了進去,站起來後跺了跺腳,向門邊走去。剛摸到冰冷的門把手時,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你,病歷本沒拿。”
我有一種直覺,這句話是衝着我來的,因為在這三五步路里,我空蕩蕩的左手在口袋裏玩弄線頭,右手只攥着一把新鮮的鼻涕。拿到了病歷本的我繼續擰開了問診室的門,對着這位再熟悉不過的醫生咧嘴笑了,同時很巧妙地把那團熱乎的東西貼在了門框上。
你很聰明嗎?
是的,我很聰明。
可你白聰是個傻子。
是的,可我白聰是個傻子。
你會再一次被關起來。
我會再一次被關起來?
(一)和平面館的繼承人
我喜歡和平面館,喜歡在和平面館吃麪、睡覺,尤其喜歡冬天的和平面館,有很多動物陪着我。一根堅硬的山羊腿掛在門外的繩子上,我原本以為它孤單,想跑過去逗逗它,可再往旁邊看,有一隻倒立的沒有頭的雞和一塊夾着昨天的麪條的抹布陪着它,我立刻想到了我昨天啃了許久的、沒有什麼肉的雞頭和難以下嚥的麪條。我不喜歡和平面館的招牌被“浩文飯店”覆蓋,所以我用晾衣杆戳破了新的招牌,“飯店”掉了下來,舊的招牌逐漸顯現,但“和平”也有了裂縫。
這一年,來麪館吃麪的人都很喜歡同我説話,是一種對傻子的喜歡,對一種低級生物本能的優越感轉化為了對我的好感。他們有人説,我已經,17歲了,也有人説,我才,17歲。説“已經”的應該是第一次來麪館吃麪,第一次見到了17歲的傻子,而用“才”的應該是和平面館的回頭客了,至少是在今年之前來過和平面館,認識17歲之前的不傻的白聰。
沒錯,在17歲這一年我突然成了傻子,之後我便突然多了一個會咿咿呀呀喊我“哥哥”的弟弟。就這樣,我不再是和平面館的繼承人了,因為我是個傻子,又有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弟弟,麪館也成了飯店,看來,和平不再了,不在了。還好,我是個傻子了。
(二)無所不知的傻子
偶爾,當發現自己是傻子時,我心裏是一陣狂喜。因為傻子也明白,沒人會怪傻子。我偷吃,沒關係,是傻子餓了;我偷喝,沒關係,是傻子渴了;我偷看,沒關係,傻子什麼都不懂;我胡説,沒關係,傻子的話不可信。
和平面館,哦不,是浩文飯店,今年舉辦過一場還算熱鬧的婚宴,來了許多親戚朋友,我都認識,他們都很開心,我想,只能是因為有羊肉和雞肉,和吃不完的麪條。我不開心,我也不願意讓他們開心,所以我偷偷跑到了廚房,在一口歡欣鼓舞的大鍋裏翻找,期盼能找到一塊最好吃的肉,然後率先拿下它。很快,我發現了一抹紅色,是戰士的顏色,我把它拖了出來,原來是一個耀武揚威的雞頭,紅色的雞冠在上面飄揚,自由自由,就是它了。我不管湯汁在舌頭上翻騰的灼熱感,在還未嘗到勝利的味道時便將雞頭處理完畢。我討厭酒,可是他們愛喝這快樂的酒,無可奈何之下,我的舌頭在嘴巴里攪動了三圈,彙集了一團雞頭味的口水後,我直直地將它送入酒壺中。還嫌不夠的我又瞥見了灶台上的陳醋和白醋,當然是白醋了,變色了不就被發現了嗎?我可不傻。不對,我就是傻子,傻子這樣幹才不會捱揍。
這場婚宴,喝酒最多的是二媽,她也很開心,很開心地穿着紅色的裙子。後來我也很興奮,因為聽許多人説酒是酸的,可二媽好像沒有嚐到,她還是甜甜地笑着。我躲在角落裏,看到了一個男人用手在揉二媽的腰,這個男人,不是我的和平爸爸,二媽叫他“浩文”,“浩文飯店”的“浩文”,他看見我就笑。忘了説,和平面館和我的和平爸爸是同一個名字。
我一下抓住了浩文的手,一把推開了二媽,望着他們説,兇手,兇手。
是浩文害了和平,浩文和二媽一起害了和平爸爸。我看到過二媽調整和平爸爸的安全帽。我聽到過二媽催促和平爸爸購買保險。我聽過二媽指責和平爸爸不會掙錢,沒什麼大出息。我看到了他們一起在和平爸爸的賠償單上指指點點。我看到了他們在和平爸爸的遺像前滿意地笑。
二媽不是我的媽媽,和平爸爸不是我的爸爸,浩文更不是。我就是個自由自在、無所不知、無所不為的傻子。
(三)我與和平爸爸
我打傷了人,我被醫院精神科關起來了,警察也來了。穿白衣服的、穿黑衣服的,男的、女的都圍着我,用繩子捆我,用棍子嚇唬我,用針扎我,我其實不害怕,但他們對我説我現在是個傻子了,應該害怕,所以我害怕了,但我最怕我的和平爸爸,最想我的和平爸爸。
和平爸爸其實不是我的爸爸,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是誰,但和平後來就是我的爸爸,因為我姓白,和平爸爸也姓白。我的親媽跟三十多歲的和平爸爸成了家。鄰里的男人們都很羨慕和平爸爸,不用給屁孩兒換尿布洗澡餵飯,而輕輕鬆鬆有了個叫爸爸的崽子,也就是我。當然,這都是和平爸爸後來跟我説的,其實鄰里有多少風言風語我是知道的。
和平爸爸臉上有白癜風,他臉上散着許多白色,像一個平底鍋上灑了雞蛋清,説話時,就像有熱油衝進了蛋清裏面,鼓起來,沉下去,再鼓起來。同村的長輩説這病是一輩子的事了,於是我被村裏孩子喚作小花貓。因為這個外號我經常和別人爭吵。我不太喜歡這個花貓爸爸,第一他臉花,第二他時常教訓我。我無數次想着自己能是自由狂妄的古惑仔,所以從最基本的打架、逃課開始,到抽煙、喝酒,欺負過路的女生。但和平爸爸的聲音比我更大,力氣比我更大,眼睛瞪得也比我大。
和平爸爸把我當親生兒子,這我知道,他有一個記事本,每年初的置物清單裏第一個都是我的帶有尺碼的棉襖和運動鞋。對了,我也有一個小記事本,上面是很多電話和姓氏,都是我從牆上貼的小廣告裏抄來的,據説醫生專治白癜風,我還沒給他看過,不然臉應該早好了吧。
和平爸爸當時還年輕,跑貨車運貨掙的錢夠親媽和我花,後來親媽死了,和平爸爸為了照顧我在村裏開了家麪館,就叫“和平面館”,再後來我有了二媽。和平爸爸離開面館去縣城裏工地也是為我準備高中的擇校費。二媽愛好記賬,愛好打掃衞生,把整個和平面館收拾得服服帖帖,包括和平爸爸和我。二媽那時候還年輕,可她沒有自己的孩子。但她現在有了一個胖小子,見人就是笑盈盈的,不像和平爸爸。
和平爸爸和二媽對我好像有很高的期望,我開始試着管住自己的嘴和手,遏制自己的不良意圖,我也開始憧憬自己的未來——當和平面館的繼承人,跟和平爸爸一起和麪、煮麪。可現在呢?所以,我討厭二媽,討厭浩文,討厭胖小子,儘管我不知道和平爸爸怎樣死的。
(四)傻子的自由
和平爸爸出事的時候,我在市裏一中上課,學到了給阿基米德一個支點,他就能撬動地球。我想,我也可以。
和平爸爸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成了個傻子。傻子是自由的。自由地看,自由地想,然後自由地説。
我睡不着時,總會聽到和平爸爸的哭聲和二媽爽朗的笑聲,總會聽到他們用不同的語氣對我説,“你這傻孩子”。
我看到過二媽調整和平爸爸的安全帽,可他出事時是在馬路上,頭上並沒有我幻想的鬆動的安全帽。我聽到過二媽催促和平爸爸購買保險,可他買的僅僅是養老保險。我聽過二媽指責和平爸爸不會掙錢,沒什麼出息,可那時正是我急需擇校費的時候,“沒什麼出息”是在説我輟學的後果。我看到了二媽和浩文在和平爸爸的賠償單上的指指點點,可我知道那是想着厚葬和平爸爸,為他尋一處風水寶地,辦一場風光的葬禮。我看到了二媽和浩文在和平爸爸的遺像前滿意地笑,可我也知道在那旁邊擺着的是我的光榮的畢業照和大學錄取通知書。
但,那個孩子我沒有看錯,“浩文飯店”的招牌我也沒有看錯,和平面館不是我的家了。可我,也長大了啊。
二媽臉上留下了我狂妄的抓痕,浩文頭上的針線拉扯着我的自作聰明,滿地的瓷碗碎片虛偽地拼湊着我的自由。我真是個傻子。
阿基米德不是傻子,他不會胡説。我是傻子,我胡説了,為了一時的滿足、放縱和自由。
醫生舉起因為書寫時間過長而勞累的手,不停轉動着手腕,我看到了手背浸着的墨跡,依稀辨認後,我認為是我的名字“白聰”和“創傷後應激障礙”幾個字。
醫生推了推就快要滑落的眼鏡,語重心長地説:“白聰啊,你説到的傻子的自由,是沒有自我、沒有自律、沒有規則的短暫性自由。另外啊,你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已經在慢慢改善了,你別擔心,複查結果很好,打開心扉是成功的第一步,配合治療一定會好起來的。你能想通我們都很欣慰,二媽的選擇也有她的道理啊,這份良苦用心你應該體會得到。”
“謝謝醫生,這下我不會被關起來了吧!嘿嘿。”
“放心吧,你真的自由了!你這傻孩子。”
的確,我現在更願意當一個傻子,因為傻子可以聽,可以看,可以説,但從現在起,我是一個自律的傻子。
我起身推出病房,帶走了門框上那一團不再新鮮的鼻涕。
(來源:楚才競賽委員會 )
【編輯:侯方隅】